書.人生.施清真》除了作者,沒人比譯者更了解它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

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人生之中充滿奇妙的緣分,對我而言,以文會友,因書結緣,皆為人生一大樂事。身為譯者,若是能與作者交上朋友,更是難得的緣分。很幸運地,我結識了安東尼.杜爾(Anthony Doerr)。

2002年,杜爾以短篇小說集《拾貝人》(The Shell Collector)初登文壇,文字細膩優美,深獲書評人激賞。我基於好奇,展卷閱讀,一讀就愛不釋手。依稀記得自己一邊閱讀、一邊查字典,不時驚嘆一個精簡的文句居然能夠傳達出如此繁複的意境。當年我是個菜鳥譯者,不敢奢望、也無法想像自己能夠翻譯他的作品。

時光荏苒,杜爾陸續出版一部回憶錄《羅馬四季》(Four Seasons in Rome)、一部長篇小說《About Grace》、一部短篇小說《記憶牆》(Memory Wall),我也從菜鳥譯者變成所謂的「資深譯者」。這些年來,我始終關注這位作家,除了他的小說,我也不時在雜誌上讀到他的報導與遊記,雖然久久才與他在文字中相會,但他的文采始終在我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記。

2014年,杜爾推出耗時10年撰寫的長篇小說《呼喚奇蹟的光》(All the Light We Cannot See)。小說以二次大戰為背景,主角是一個法國女孩和一個德國男孩,全書五百多頁,誰會料到居然成為百萬暢銷書,而且為杜爾奪得普立茲文學獎?時報出版公司簽下這本小說,詢問我的翻譯意願。雖然不乏翻譯磚頭書的經驗,我依然忐忑不安。我譯得出原作的韻味嗎?我表達得出杜爾的文采嗎?但身為杜爾忠實的讀者,我怎能放棄這個機會?更何況,人生之中豈非充滿各種挑戰?於是我硬著頭皮,答應翻譯《呼喚奇蹟的光》。

一部五百多頁的小說,當然不可能處處完備。杜爾是個細心而負責的作者,翻譯過程中,我收到兩封編輯傳來的電郵:杜爾彙整讀者和各國譯者的問題,一一提出解釋與更正。儘管如此,書中依然有些我無法掌握之處。

我該不該致函杜爾?

從事翻譯的這些年來,我不只一次致函作者。大多是透過版權代理或是經紀人,過程繁瑣耗時。幸運的話,作者及時回覆,解答我的疑問,但有時音信全無,如同石沉大海。畢竟不是每一位作者都在乎譯者的提問,正如不是每一位譯者都在乎作者的意見。

對我而言,與作者溝通是個難得的機緣,無論如何都得一試。於是我彙整問題,附上簡短的自我介紹,透過版代與經紀人,致函杜爾。兩星期之後,杜爾回函,洋洋灑灑,文長三頁,逐一釋疑,同時懇切致謝,附上私人電郵地址,請我隨時跟他聯絡。

我該如何形容心中的歡喜和感激?踏入翻譯這行已經將近20年,我始終認為作者和譯者之間存有一種特殊的聯繫。閱讀是一回事,翻譯又是一回事;前者賞析,後者深究。譯者不但是個讀者,更是一個字字鑽研的詮釋者。人物、情節、敘事,這些都只是開頭,韻味、氛圍、意境,這些才是考驗。因此,譯者必須細讀、詳讀、研讀原作,希冀一探作者的內心。

除了作者之外,沒有人比譯者更了解原作,有時譯者再三閱讀,甚至讀出連作者都沒想到的意涵。兩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人創作,一人詮釋,為了同一本小說全心付出,難道不是最難得的緣分?

與杜爾的書信往來中,我察覺他也有同感。2017年,杜爾應史丹佛大學之邀到灣區演講。史丹佛大學在帕羅奧多(Palo Alto),距離我居住的舊金山僅僅40分鐘車程,我當然希望見他一面。可惜的是,他在灣區停留的時間相當短暫,沒時間跟我私下會面,但他細心地幫我和我先生留了兩張票(杜爾是個高人氣作家,史丹佛大學預留200張門票讓讀者上網索取,不到10分鐘就告罄),於是我終於見到心儀已久的作家。

演講結束後,我們簡短晤談。說我有如追星的少女,可真一點都不為過。我事先想了一些問題,但一見到杜爾,腦筋卻一片空白,幾乎可說是語無倫次。我只記得自己不停稱讚他的作品,他看著我手中那幾本貼滿小紙片的小說,一邊為我簽書,一邊謝謝我付出的心力。直至今日,我依然懊惱當時沒有好好當面請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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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喚奇蹟的光》作者杜爾題贈中文版譯者施清真的親筆簽名。(施清真提供)

匆匆一見之後,我更不時提問,他也始終馬上回覆,而且言詞懇切,還會加註他對世事的觀點,讓我更了解真實生活中的他。翻譯《羅馬四季》之時,我問他歐文和亨利哪一個是哥哥,他說亨利比歐文早90秒出生,順帶提起兩兄弟近來迷上法式甜點馬卡龍。我問他為什麽用she指稱小說家,他說過去數百年來,在父權思維的主導下,he指稱一切,這樣不公平,也不應該,所以他用she,避免重蹈性別歧視的覆轍。

最近因為翻譯《拾貝人》,我們再度書信往返,談得也更加深入。我問他是否曾經造訪書中提到的肯亞、坦尚尼亞等西非諸國,他說除了賴比瑞亞之外,他確實曾經造訪書中的每一個國家。對他而言,旅行是最直接、最重要的研究方式,也是他創作的靈感來源。我問他是否收集貝殼,他說拾貝確實是他的嗜好,順帶提起短篇小說「拾貝人」的靈感來源。

我問《拾貝人》出版至今已逾15年,他曾否回頭閱讀這本他初登文壇的短篇小說集。他說他幾乎不曾回頭閱讀自己的作品,因為世間有太多精采的小說,他得趁他跟世間說拜拜之前盡量閱讀各個作家的小說,諸如大江健三郎、石黑一雄、莫言。我跟他坦陳自己翻譯文學小說時的挫折,他重申對我的信心,同時跟我分享一篇 The Millions 文學網誌上關於翻譯的文章。他倒是沒有多談他正在進行的小說,即使我至感好奇。

三年多的書信往來中,我對杜爾的稱謂從Dear Mr. Doerr、Anthony變成Tony;杜爾對我的稱謂也從Dear Ms. Ching-chun T. Shih、Ms. Shih變成Ching-chun。他的回覆與信函始終有如一劑強心針,讓我感覺在翻譯的路途中,自己並非踽踽獨行。我不敢奢望我們成為忘年之交,我甚至不確定今後是否仍有機會書信往來,但在人生的旅程上,他的小說曾經相伴相隨。身為一位讀者與譯者而言,這樣就已足夠。

行文至此,想跟大家分享杜爾的這一段話,作為本文的終結:

Travel is for me the most immediate and important form of research, followed closely by reading. Whatever limited observational skills we have, I think we use them best and most when we find ourselves in a strange place, slightly uncomfortable. (Especially if the people around us aren’t speaking our native language.) Travel has the effect of shaking apart what has become so familiar in our lives that it has become automatic (even something as familiar as buying a cup of coffee, or going to the bathroom, or saying hello, can become complicated if you travel far enough) and, in a way, I think that's what art should do: art should present the familiar in an unfamiliar way.譯文

有緣結識這麼一位誠摯的作者,豈非譯者之幸?


【安東尼杜爾 Anthony Doerr)作品中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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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拾貝人(The Shell Collector),施清真譯,時報出版,350元,【內容簡介
  • 呼喚奇蹟的光(All the Light We Cannot See),施清真譯,時報出版,480元,【內容簡介
  • 羅馬四季(Four Seasons in Rome),施清真譯,時報出版,300元,【內容簡介
  • 記憶牆:七篇捕捉記憶風景的故事(Memory Wall),丘淑芳譯,生命潛能出版,320元,【內容簡介

施清真
政治大學新聞系學士,哥倫比亞大學大眾傳播碩士,西北大學人際傳播學博士。曾任教於淡江大學及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現定居舊金山,專事翻譯寫作。譯作包括《羅馬四季》、《呼喚奇蹟的光》、《女孩們》、《我們一無所有》、《控制》、《生命如不朽繁星》、《蘇西的世界》、《神諭之夜》、《英倫魔法師》、《索特爾家的狗》、《老虎的妻子》、《防守的藝術》、《凱瑟和她的小說世界》等。

近期譯作:

shi_bei_ren_shu_feng_.jpg拾貝人
The Shell Collector
作者:安東尼.杜爾(Anthony Doerr)
譯者:施清真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安東尼.杜爾(Anthony Doerr)
「普立茲文學獎」得主安東尼.杜爾的作品包括短篇小說集《拾貝人》和《記憶牆》、長篇小說《About Grace》、《呼喚奇蹟的光》,以及回憶錄《羅馬四季》。除了「普立茲文學獎」之外,他亦榮獲美國以及歐洲各國多項文學殊榮,其中包括四度獲頒「歐亨利小說獎」(O. Henry Prize)、三度獲頒「手推車獎」 (Pushcart Prize)、「羅馬獎」(Rome Prize)、「紐約公共圖書館幼獅文學獎」(New York Public Library’s Young Lions Fiction Award)、「國家雜誌小說獎」(National Magazine Award for Fiction)、「古根漢研究基金」(Guggenheim Fellowship)、「短篇小說獎」(Story Prize)。杜爾在克里夫蘭長大,現與太太和兩個兒子住在愛達荷州首府博伊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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