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5日傍晚，巴黎書展的文學主題廣場擠滿了兩百多名觀眾，爭睹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和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兩位大導演的風采。波蘭斯基走上講台前，像是早已習慣看到蜂擁而上索取簽名的觀眾，瀟灑地隨機簽了幾個。

已屆84高齡的波蘭斯基曾以《戰地琴人》（The Pianist, 2002）奪得坎城金棕櫚獎和奧斯卡最佳導演，作品屢屢叫好又叫座。阿薩亞斯則以張曼玉主演的《錯得多美麗》（Clean, 2004）最為台灣人熟悉，新作《私人採購》（Personal Shopper, 2016）不久前剛在巴黎上映（台灣則下個月上映）。風格迥異的兩位導演，正攜手進行最新的電影計畫：一部宣稱「改編自真實故事」的偽自傳懸疑電影。

故事從一名寫作面臨瓶頸的暢銷小說家出發，帶出一段作家和讀者詭譎的友誼關係。選角公布之後，更加令人期待：女主角將延續波蘭斯基上一部電影《情慾維納斯》（La Vénus à la fourrure, 2013），由波蘭斯基的太太辛妮耶（Emmanuelle Signer）出演。此外還有曾飾演《007首部曲：皇家夜總會》裡神祕雙面女間諜的葛林（Eva Green）挑大梁演出。

這項改拍消息，是在去（2016）年的坎城影展上公布。出版社J.C. Lattès同時證實，阿薩亞斯將負責改寫劇本、由波蘭斯基執導，改編法國當代小說家岱芬．德薇岡（Delphine de Vigan）得獎連連的新作《真實遊戲》（原文書名D’après une histoire vraie直譯就是「改編自真實故事」）。

在《真實遊戲》中，德薇岡以巴黎出版圈為背景，取材自身的小說家經驗，並把主人翁也取名岱芬（但不姓「德薇岡」），構織成一部真假交錯的故事。小說中第一人稱敘事者岱芬在成為暢銷小說家後，苦思下一部作品靈感未果，而逐漸感到身心困乏。此時，一名仰慕她的女性讀者出現，兩人逐漸變成親近的好友。然而，這名讀者的出現，開始讓岱芬跟自己的家人朋友越來越疏離，進而徹底占領她的私生活，甚至連她的創作自由都要控制。

▉號稱改編自真實故事的虛構作品

在書展的座談會上，德薇岡表示，「上一本小說《無以阻擋黑夜》（rien ne s’oppose la nuit, 2011）出版後，一直有讀者問起這個故事是不是真的，讓我索性想寫個號稱『改編自真實故事』的虛構作品。」她表示，「我一直都是波蘭斯基的影迷，也受他的作品影響很深。在寫這本書時，屢屢想到他電影裡的黑色氛圍，沒想到真的要由他來拍成電影，這更讓我有種非常巧合的感覺。」

德薇岡說：「當初我在小說裡設下了真實、虛構之間的無限迴圈，但直到電影真正開始進行，飾演『岱芬』的女演員跟我在出版社見面、我邀請她到我家時，又再度想起這個無限迴圈。演員『岱芬』因為她飾演的角色『岱芬』，到創作『岱芬』的作者『岱芬』家裡，這好像另外一個驚悚的故事。」

拍過懸疑劇情片《獵殺幽靈寫手》（The Ghost Writer, 2010）的波蘭斯基，用影子寫手隱喻影子政客，並非第一次處理這種題材，只是這次的場景從英國首相的私宅轉到巴黎出版圈。他說：「懸疑加上女性友誼，讓我讀了之後就想拍這個故事。」他的解釋相當明快：「我一直很喜歡女性題材和角色，當初朋友拿這本小說給我，我只問自己：『拍不拍？』我不太問自己為什麼拍。」

波蘭斯基隨即問現場觀眾：「有聽過這本小說的舉手？」現場大部分觀眾都舉手。波蘭斯基說：「太好了，這樣我比較放心。我看好像很多觀眾是女性。這樣更好，因為常常都是女性幫男性決定要看什麼電影。男人下班回來，問：『今晚吃甚麼？』然後女人說：『親愛的，今晚我們去看電影吧！』」導演耍了一下幽默，不過這個刻板印象的玩笑，立刻引來現場觀眾的抗議聲。

▉在最虛構的形式中，找到對真實的渴望

波蘭斯基過去執導的電影多為文學作品的改編，20部電影中即有12部。關於文學和電影市場對「真實」的競逐，他相當認同德薇岡的思考。他說：「很多電影喜歡在一開頭打上『真實故事改編』的字眼，反映人性對於『真實』的追求和執念：認為『真實』本身就擁有某種價值。大家都知道，全世界流行的『實境秀』節目，往往都是虛構的，整個架構都是一場騙局。此外，色情片也是個很好的例子，大家看色情片想要看什麼呢？不就是想看見『真實』嗎？但色情片不過就是一場做戲。我們在最虛構的形式中，找到對真實的渴望。」

阿薩亞斯也表示：「大家往往是需要『真實故事』給人的可信感，好像假的故事就不足以感動人。然而所謂『真實』是不存在的，連紀錄片這樣的類型，都還有紀錄者的主觀。真實是模稜兩可而且複雜的。要談論所謂真實，最好的方法往往都是藉由虛構作品。」

這是阿薩亞斯第一次跟波蘭斯基合作。在劇本改編過程，阿薩亞斯先將小說濃縮、截取出驚悚的主故事線，並將文字敘事轉換為影像敘事，然後交給波蘭斯基看，討論如何呈現。有時波蘭斯基不滿意，認為應該用其他表現方式，兩人就這樣反覆來回修改。

主持人提問，懸疑文學作品是不是較容易被改編為電影？阿薩亞斯表示，儘管自己寫過很多電影劇本，這是他第一次從已完成的文學作品改編，事前覺得充滿挑戰，甚至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到。他說，改編並不是件簡單的任務，最大的挑戰在於，這部小說並非單純的驚悚小說，還觸及相當廣泛的思考，以致要濃縮出驚悚為主軸的故事線時，會擔心是否背叛了原作。此外，文學作品的第一人稱敘事有個優勢，閱讀時很容易進入懸疑的情節。而電影必須選擇有效率的旁觀敘事，較易削弱第一人稱微妙的心理衝突表現。

▉「作家日常」從人後走到人前

《真實遊戲》在文學層面所引發的諸多討論中，除了創作上如何製造真假參半的挑戰外，小說中最重要的議題就是作者與讀者私下的情誼。因為社群網絡的方便，今日的作者很容易與讀者直接互動。讀者的回饋對於作家的創作會帶來多少影響？德薇岡表示，成為作家後，她一直在思考拿捏，與讀者該有多少程度的互動、該有多少程度保護自己的隱私等等問題。

德薇岡認為，《真實遊戲》這種偽自傳的寫作形式，需要相當程度地揭露自我的內心世界。這份職業的內幕，其實對寫作者來說是頗為私密的主題。她自承，青少年時期看了不少史蒂芬．金的驚悚小說，受到不少影響，這也是她將這個主題深入發展為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互動、甚至是騷擾和控制關係的淵源之一。

關於創作者與讀者的互動，兩位導演都提出了相當耐人尋味的回應。阿薩亞斯認為，不妨把故事中的這位讀者想像成作者的分身，整個故事是作者跟自我的對話。波蘭斯基甚至認為，即使沒有社群網路的出現，觀眾也有影響導演的地位：「只要去數數戲院裡有幾個觀眾，就足以影響導演的創作。」

被問到擔不擔心自己的作品被拍壞了？德薇岡表示，身為作者，當然知道電影的改編勢必會有改寫、詮釋甚至是背叛原作的狀況。她笑稱，自己對於改編電影本來是有所保留的，因此上一部小說《無以阻擋黑夜》就不願釋出改編版權。但是對於波蘭斯基和阿薩亞斯的改編，她相當信任。她認為《真實遊戲》很適合拍成影像，也實際拜訪過拍攝現場。況且，她笑說：「有個說法是，往往爛小說才能拍成好電影。」如果真的擔心電影的改動程度，就不會同意釋出改編版權了。

現場讀者同時也向波蘭斯基提問，改編過那麼多作品，有沒有被哪位原作者抱怨過？大導演笑說：「從來沒有。」他表示，只有作者告訴他：「如果我寫作時看過你的改編版本，我一定可以寫出更好的小說。」還補充說：包括《獵殺幽靈寫手》和《情慾維納斯》的原作者，都這麼說過。

《真實遊戲》電影版目前仍在拍攝中，據說座談會前一天，兩位導演才剛借用現成的巴黎書展場地，拍攝了電影中的一幕場景。電影上映日期目前尚未公布，讓我們一起耐心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