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賴香吟》阿里阿德涅的紅線

2019-06-13 12:00

邱妙津兩部作品,《鱷魚手記》與《蒙馬特遺書》,完成於鍵盤寫作尚未風行的時代,一字一字手寫思緒。強烈的情感與慾望,在沒有即時電郵也沒有通訊軟體的情況下,反倒費時費心,釀成更濃烈的懺情。指向特定對象的筆記與書信格式,在兩本書裡都佔了極大比例。

《蒙馬特遺書》英文版在2014年出版,美國詩人邁爾斯(Eileen Myles)被打動,為這位素昧平生的年輕作者寫了書評〈Missive Impossible:Qiu Miaojin’s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 of love and grief〉(難以投遞:邱妙津對愛與悲慟的哲學研究),其中提到:「不要忽略這本書寫作的特別時刻,1995年,這可能是真實類比的最後一年。還能記起網路出現之前我們是如何感知嗎?這本使人著迷的小書,其部分魅力正來自它準確地落在那個發光的裂縫之中。」

去(2018)年6月,澳洲作家荷西(Nicholas Jose)綜合評論邱妙津,以「苦樂參半」(The Bittersweet)為題,同樣指出在電郵與社群媒體使手寫信件成為過去式的現在,《蒙馬特遺書》或是最後一本傳統意義的書信體小說。這篇評論也對《蒙馬特遺書》卷首引文作家利斯佩克托(Clarice Lispector)略加說明,這在過去文獻裡是比較少見的。

《蒙馬特遺書》以來二十餘年,台灣關於邱妙津的研究持續累積,不過,時代更迭,手寫書信已成遺物,同志平權亦有進展,那些文字裡的糾結可能使人費解:何必如此?何以如此?台灣讀者閱讀邱妙津的情感高峰或已過去,但這也是好的,抹去悲劇光暈,邱妙津作品除了作為同志文學重要文本,其實尚有強烈的個人性,其所糾結、所追尋,恐須回返文藝語言方可解釋,方可同理。但這一點,在群策群力的運動浪潮、理論建構過程裡是難有餘裕,也暫且可以等一等的。

倒是近年出現的外語書評,從邁爾斯到荷西,彷彿沈澱靜止又再迎來一波新浪。透過他人之眼,擺脫情感牽制,反倒簡明梳理了邱妙津這樣一名作者可以擺進世界各地、各時代文學裡什麼位置?她的作品可以併讀哪些類型作家?她的文化養成從哪兒來?台灣彼時彼地又何以會有這樣的作品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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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妙津外語化,由學院翻譯引介開始,馬嘉蘭(Fran Martin)和韓瑞(Larissa Heinrich)是起步較早的兩位。前者將邱妙津第一本小說集《鬼的狂歡》中的〈柏拉圖之髮〉譯成英文,並於2003年編入《Angelwings: Contemporary Queer Fiction from Taiwan》出版。韓瑞則於2008年與我連絡,詢問《蒙馬特遺書》英譯狀況,並表達翻譯這本書的希望。

其後,我們電郵往來,雖然沒見過面,但我感受得到韓瑞對這本書的深情,即使無出版社允諾,翻譯補助也不見得順利,仍願投注心力。翻譯過程裡,韓瑞請教多方意見,也找過出版經紀,只希望讓這本書接觸更多讀者,即使《蒙馬特遺書》並非一本符合暢銷條件的書。

不過,接下來,韓瑞消失了一段時間,我不清楚遇到什麼情況,自己生活亦過得勉強,心想最糟不過是不了了之。直到2011年,韓瑞再度來信,為失聯致歉並詢問能否繼續翻譯?那時,我正一篇兩篇寫著《其後》,似有決心又有猶豫。韓瑞說,本身也從事藝術的經紀人王久安(Joanne Wang),因為喜歡這本書,願意無合約幫找出版公司。另一名譯者許博理(Bonnie Huie)來信詢問《鱷魚手記》,差不多也是這時期的事。回想起來,幾個人,連面也沒見過一次,談不上利益,更無人情包袱,不過是各自被書的內容打動或說服了。

我們繼續下去。2012年初,《其後》反覆打磨,傳來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車禍辭世消息。那之前,哈維爾、木心、就連書裡提到的李維史陀也死了。終須一別。我去信詢問進度,韓瑞回信說王久安剛把初稿提給紐約書評出版社(New York Review Books,NYRB),等等看吧。

5月,《其後》出版,NYRB傳來消息,確定出版《蒙馬特遺書》。我和韓瑞都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結果。又幾個月,負責編輯的年輕詩人楊君磊(Jeffrey Yang)主動來信,表達出版社希望一併簽下《鱷魚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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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書評出版社是《紐約書評》(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旗下的書籍出版部門,創設於1999年,主編法蘭克(Edwin Frank)以NYRB Classics書系起家,除了重現經典,更擅長挑選被忽略的作者以及譯本。這類事,完全取決於編輯的辨視力,法蘭克也的確讓人稱服地推出不少跨文類、跨地域的秀異作品,除了法、德語系,對東歐、拉丁美洲的選擇也非常出色。成功例子不勝枚舉,最受矚目(也是該書系銷售最佳)是2006年重出約翰.威廉斯(John Edward Williams)1965年的作品《史托納》(Stoner)。此外,推介匈牙利女作家薩博(Magda Szabó)的《門》(The Doors),也是一絕。華語方面,這個書系首先發現了張愛玲,2006年出版《傾城之戀》。

2014年,《蒙馬特遺書》列入NYRB Classics出版,是繼張愛玲之後第二位華語作者,2017年接續出版《鱷魚手記》,譯者許博理在翻譯過程便經常朗讀、撰文介紹邱妙津,她與韓瑞對書付出的心力,遠大於我。2015年《蒙馬特遺書》入圍美國最佳翻譯圖書獎(Best Translated Book Award)的長名單,2018年《鱷魚手記》拿下了美國文學翻譯協會(The American Literary Translators Association)主辦的斯泰克亞洲翻譯獎(Lucien Stryk Asian Translation Pr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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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鱷魚手記》(左)與《蒙馬特遺書》英文版

《蒙馬特遺書》出版,評論隨即而來。其中,最觸動我的就是邁爾斯,她成熟而精煉地看出了妙津的追尋與生命力,她也理解那些激情勝過技巧的文字是怎麼回事,且能把它們指向更遠。《鱷魚手記》出版後,更掀起新一波關於邱妙津的評論,多數人從未聽過這樣一位作者,卻被其中的活潑前衛,時而深切痛楚、時而黑色幽默的筆調吸引住了。不同語言、文化背景的讀者接受了邱妙津的拉子、鱷魚意象,討論她的文學兼及台灣性別狀況的書評逐漸增多,戰後台灣與戒嚴歷史以一種新的方式被認識,其中多篇並合併提到了2017年的台灣同性婚姻釋憲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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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2012年的心情,《蒙馬特遺書》繞過大學機構或官方補助,進入一般書市,此去前途如何,我未必有把握,只是考量書與作者本質,決定抱著即使一顆小石子投入大海也去試試的心情。我也佩服NYRB在當時願意為一個在國際書市毫無奧援、文學履歷也幾乎空白的台灣年輕作者,投石問路。

《蒙馬特遺書》雖寫死亡,卻像一顆種子,長出了新的生命,加上《鱷魚手記》,後續在光磊國際版權的協助下,其他外語如法文、義大利、土耳其、西班牙、德文等陸續出版。其中,2018年面市的《蒙馬特遺書》法文版,尤其使我感觸。一趟何等漫長的旅行,夢與傷逝之地,邱妙津重返巴黎,成了一本書。書裡的大天使愛蓮.西蘇(Hélène Cixous),髮色如銀似雪,當年在《猶太新娘》(La fiancée juive)的書扉,她是這樣寫的:

Pour mon oiseau chinois dont j'attends qu'elle m'envoie un message de sa plume.
(給那隻我等著她寄給我隻字片語訊息的中國小鳥。)

現在,來自那隻小鳥的訊息,終於抵達了。

西蘇為法文版的《蒙馬特遺書》寫了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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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馬特遺書》各國版本,左起:土耳其版、西班牙版、法文版及義大利版

邱妙津有其生命,不止息,她走得比我想像要早,卻也去得比我想像要遠。今年5月16日深夜,我收到一封電郵,是久未聯繫的NYRB編輯寄來的。她說:今年秋天,NYRB Classics成立20年,將由法蘭克主編一本紀念選集,其中預計收錄《鱷魚手記》部分章節。

在台灣同婚專法通過的前夜,收到這個消息,即使純屬巧合,仍然不免感觸。書系20年,數百冊書精編濃縮,如果幾年前的合約是機緣,如今應是明確的肯定,一個台灣90年代因同性戀情孤獨自苦的靈魂,穿過時間,穿過語言,觸碰到了許多理解而思索的心靈。

我至今沒有見過韓瑞(Larissa Heinrich)和許博理,但前兩年在導演陳耀成的紀錄影像,我看到了名為Ari的韓瑞(Ari Larissa Heinrich),才後知後覺那些中斷的時間裡,他經歷了性別轉換手術,奇異而必然艱辛的旅程。我想起好多年前與Larissa一直沒有約成的台北會面,不,事實上是我迴避了,那段因為無法承受傷痛而總是迴避邱妙津的歲月。我看到許博理動情而難以隱藏的淚水,而我自己終也走出婚姻的泥沼,寫作的困頓。一切並非容易,不過是為了找回自己,這兩本書與我們走過這一段,冬天葉子落盡,春天又枝枒滿生,年復一年,不可思議的神奇。

我們同樣沒有名字,
必須去借一個,有時候。

這是《蒙馬特遺書》最後的引詩。如今,台灣攀過一個山頭,這本書已走得很遠,她會有自己的名字,那未必等同台灣讀者想像的邱妙津,也未必是我所認識的邱妙津,而是屬於作品的邱妙津,多種閱讀與讀者匯聚生成的邱妙津,在這個意義上,作者確實已死,可書寫有其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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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爾斯評論《蒙馬特遺書》,是這樣作結的:

我曾經懷疑,這還是一本書嗎?不是因為它難以卒讀,而是其中花般燦爛的意志如此難以承受。這是一份深刻的個人化文本,經得起一讀,再讀,不斷重讀。這就是儀式藝術的效果。神祕,總是重複,猶如春天。永恆的愛情追求已不可得,如今她只追求永恆,展現自我。帶著那麼點神聖。這些並不是她要寄給絮的信件,因為,她解釋了:這樣做只會導致更多傷害。於是,她把信件寄給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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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集名稱預定《The Red Thread》,或是出自希臘神話裡阿里阿德涅(Ariadne)送給特修斯(Theseus)紅色線團,那是指引特修斯進入迷宮殺敵而又能全身而退的線索。一個書系20年,呈現不同時代的思考結晶,的確是如紅線曲折迴繞,可為讀者指引知識迷宮的路徑。不過,反思台灣此時此境,我又多幾分聯想,神話裡,那個迷宮裡居住著半人半牛怪物,雅典人為了求和,每9年必須送7個童男童女獻祭餵食,而這正是特修斯之所以前去挑戰的原因。

人生如迷宮,人心更如迷宮,其中豢養什麼,又長成什麼,這是艱難的問題,迷宮建造者也誇稱沒有人能走出這座迷宮。特修斯憑靠敵人之女阿里阿德涅的愛,以紅線備忘紊亂的迷路,並以阿里阿德涅送的魔劍,完成斬殺怪物的任務。愛與智慧,這是後世對這段情節的詮釋。邱妙津的文字,記載了她的勇氣與奔赴,也記載了她的困惑、碰壁與絕望。她的確沒有走出那座迷宮,不過,她的文字預早替我們留下了紅線,我們應去,我們該去,拾起遺落的紅線,想辦法回到出口,使童男童女得以自由。期待特修斯的勇氣,更等待阿里阿德涅的愛。


賴香吟
曾任職誠品書店、國家台灣文學館籌備處,現專事寫作。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台灣文學獎、吳濁流文藝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台灣文學金典獎等。著有《文青之死》、《其後それから》、《史前生活》、《霧中風景》、《島》、《散步到他方》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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