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午後大概很久沒有像這樣聚集一群稚齡幼童遊樂喧鬧了。4個幼稚園中班的小朋友分成兩組，各自推著半身高的汽車輪胎，開始競逐玩耍起來。幽靜的冬天裡，笑聲迴響在安靜的巷道間，有如早春的嫩芽提前綻開。偶爾走出家門的老伯伯老太太，總是帶著一點憐愛的眼神望著，踩著笑聲緩步離去。

溫知儀導演說：我打電話給林良先生，要跟他討論拍攝《林良爺爺寫童年》BV的細節時，他說：「我年紀這麼大了，你們不要叫我做太滑稽、蹦蹦跳跳的動作，朋友看到會笑我。」聽到這話我們都笑了。怎麼會呢，林良爺爺，您是大家的偶像，是如同國寶般令人敬愛的作家，我們怎敢有一絲折騰怠慢之意。蹦蹦跳跳的事，就讓小朋友們來吧。

於是，有了這場照著書上的回憶複製的滾輪胎遊戲。

4個小朋友，是執行製作從幼稚園「借」來的。我問：小朋友知道能夠跟林良爺爺一起拍片，應該都很開心吧？一旁陪同前來拍攝的媽媽回答：不只小朋友開心，家長們也都很開心。果然，BV拍攝現場，儼然就是一場小型的粉絲見面會。4個小朋友的家長，見到林良本尊時，眼睛都亮了起來，不自覺地挺直身子，用恭謹的態度向老作家問好。年輕媽媽怯怯地要求合照，見偶像作家應允，其他人便興高采烈地逐一靠攏過來。連小朋友的阿公阿媽，也上前表示是忠實讀者，還自我介紹：你是資深爺爺，我是資淺爺爺。

幼稚園園長說，為了怕大家搶著爭取這次和林良爺爺見面的機會，她還得私下安排，以免驚動太多人擺不平。不止是家長，所有工作人員，先前知道要為林良拍攝 BV時，都大表欣喜。攝影助理趁著拍片空檔，帶著滿臉笑容和作家合照，被攝影師嘲笑一臉青春洋溢。開卷記者得知拍攝當天正好她休假出國無法跟拍時，懊惱不已，直央求我帶著她的書請老作家簽名。最傳奇的是，執行製作勘景時，相中眷村裡一戶庭院裡有小橋流水十分雅緻的人家，登門商借時，據說屋主奶奶也是林良的粉絲，得知是為林先生拍片用，便慨然同意我們登堂入室拍攝。

真的，太神奇了。

如果要列舉歷年來讀者群最廣、作品最能動人而深植民心，從國小學童到中壯年甚至遲暮老人都能讀得津津有味的國民作家，那麼女作家方面，琦君阿姨必然占有一席之地，而男作家陣營，則林良必然名列前茅。

這幾年親子書寫蔚然成風，然而早在1972年，林良便一反橫眉豎目、聲色俱厲的「大丈夫」形象，以父親的身分寫兒女，以先生的身分寫太太，以男人的身分寫家庭。一本《小太陽》膾炙人口、傳頌多代，書裡的3個女兒，櫻櫻、琪琪和瑋瑋，還有那隻叫斯諾的白色狐狸狗，彷彿就像跟我們一起長大的朋友。林良說：「我辛辛苦苦的執筆發掘家庭生活的情趣，有時候竟熬夜到天明，心中有一個宏願。我希望讀者受了我的感染，也能深切體會到自己家庭生活的情趣，真誠的去愛自己的家。我是帶領一家人跟一條狗，為讀者服務。」

《小太陽》樹立了愛家男人的家庭書寫典範，寫活了幼兒言行的細微心理，更記錄了正要轉型成現代都會的60年代末期台北生活的景況。而獲得2008年開卷最佳童書的《林良爺爺寫童年》，則將時間拉到更早之前，寫他自己，甚至溯及他父親以及祖父的童年。藉由回顧童年，林良審視自己最初遭遇挫折、危險和面臨抉擇的心理，文字淺顯通達，一如他致力推行的「淺語藝術」，不用艱深的成語和陳腔濫詞，以符合孩子語言的方式來與他們交談。唯一的遺憾是，全書只有短短5篇，不免讓人覺得意猶未盡。

林良長年筆耕不輟，即使已經從服務多年的《國語日報》董事長一職退休，他仍維持每日創作的習慣，而且如同我們在《小太陽》裡看到的，往往是在入夜家人都休息後，他才伏案執筆。也因此，他在《國語日報》的專欄之一，便叫「夜窗隨筆」。他的散文優美暢達，書寫的內容不僅是給小朋友，也針對家庭主婦、學校老師等成人讀者。只是，他不無遺憾地提到，每年九歌的年度散文選，絕對不會想到要到《國語日報》去選，「一定都到你們兩大報副刊去找。」（呃，「兩大報」是習慣用語，大家就別在意了。重點是評選年度散文選的諸君，希望你們有看到這一段。）

影片正式開拍之前，小朋友滾輪胎就已經來來回回好幾趟了。製片幫忙控制場面時，只聽見一陣陣：「小朋友滾過來、小朋友滾回去」的喊聲，一旁聽來別有趣味。林良爺爺正式站定位時，臉上一逕的笑盈盈、慈祥和靄的樣子，活脫就是看著孫輩活潑健康而心滿意足的長者樣。而他不僅只是慈祥的長者，他還很懂得招呼小朋友。有一場畫面是4個小朋友要遠遠的衝向爺爺，拉住他的手再走向小巷的盡頭。他就有辦法安頓好兩邊亂竄的孩子們，還能讓他們一路嬉笑開懷的配合鏡位來回走動。

廣告界有一項法則：動物和小孩最能吸引觀眾目光，是市場行銷利器。不過這兩個「物種」也最難控制，往往搞得片場人仰馬翻。這支BV的拍攝，便幸虧有林良爺爺長年關照兒童的經驗和耐心，才能一切順利。

場景換到有小橋流水的庭院時，導演有交代，這段畫面要呈現「爺爺說故事、孫子聽得入神哈哈笑」的氣氛。「敬業」的林良，從機器還在架設的階段，便開始跟小朋友陪養感情和默契。

「林良爺爺等一下講故事，你們要覺得好笑喔。要大笑，還要拍手鼓掌喔。」看到小朋友上上下下亂跑，似乎沒聽進去，他又再次諄諄提醒：「如果我說故事你們覺得好笑，你們會怎麼樣？」

「我要講一個世界上最好笑的故事喔。白雪公主吃了後母給她的毒蘋果之後，跑到森林裡小矮人的屋子裡睡著了。七個小矮人從森林裡回來，看到白雪公主睡在他們床上，就大叫說：床上為什麼有一條大魚！」前一刻還像毛蟲動來動去的小朋友，果真聽得入迷，而且很捧場的哈哈大笑起來。

「我再講一個更好笑的故事喔。有一天我感冒了流鼻涕，我媽媽看見我，就說：你怎麼吃那～麼長的麵條。」哈哈哈哈哈，小朋友誇張的笑起來，笑到前俯後仰的樣子，正是絕佳的畫面。只可惜，機器還在喬位置，似乎沒有捕捉到這番和樂的風景。於是林良爺爺再接再厲。

「我再講一個故事讓你們笑到肚子痛喔。……」

就這樣，「世界上最好笑的故事」繼續下去，但很快的，白雪公主變成大魚的故事重複出現了，鼻涕變長麵條的故事也又出現了，小朋友從一開始的新奇好笑，到漸漸失去耐性，甚至直接回應：不好笑。這時，超有耐心的林良爺爺改變招數，說：那換你們說好笑的故事給我聽。這招又撐了一段時間，小朋友開始搶著舉手：「我來說一個世界上最好笑的故事。」他們根本就在複製剛剛聽到的白雪公主和長麵條的故事，之後開始胡亂瞎編，故事其實不好笑，可是每次他們一說完，林良爺爺都會很捧場的哈哈大笑。

機器終於在一旁靜靜的開拍了，但孩子們的興致和注意力已經逐漸渙散。只有林良爺爺還絞盡腦汁在維持熱度，這時候的故事內容，已經變成「你們看我的鼻子是不是很圓？我有世界上最圓的鼻子喔……。」事後我問林良爺爺，是不是一直用餘光留意著斜前方攝影機這頭的動靜。他說是的，小孩子的注意力一散掉之後就很難再抓回來，所以無論如何都要讓他們維持在座位上。

這段畫面在影片中出現的時間不過數十秒，但拍攝前後的說故事時間持續了數十分鐘。結束之時，原先活蹦亂跳的小朋友已經疲態備現，各自跟隨媽媽回家休息。八十幾歲的老作家也露出倦容，我一方面因為讓他勞累而感到愧疚，一方面也衷心感謝他的體貼和認真。

最後的任務，林良爺爺被請到屋內，錄製書裡給小朋友的一段話。稍早閒聊時林良曾感嘆時間過得真快，《小太陽》書裡嬌憨的小女兒瑋瑋，小孩都讀國中了；而體貼懂事擅長溝通的大姐櫻櫻，也已經到了考慮要退休的年齡了。的確，當年的小讀者有幸站在孺慕的作家身旁，看到當年的「把拔」晉身為爺爺，也不免驚歎逝水如斯。

小朋友們離開後，庭院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天光也漸漸暗了。為了不吵擾錄音工作，我站在屋外，隔著水泥牆傾聽屋內老作家的聲音。

「……我的父親、我的母親，他們是牽著我的手、教我走路的人，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夠像他們走得一樣好。你也一樣，從小到大，你一直在成長。慢慢的，你認識了自己，也認識了別人；懂得關心自己，也懂得關心別人。你學會了自己走路，同時也準備隨時伸手攙扶別人。」

倚著牆，我的眼眶不自覺地濕了。我彷彿看見，在長長的巷子裡，作家牽著我的手如同父親，從這頭走向那頭，慢慢走，慢慢一起變老。●

【幕後花絮】：

• 2008年開卷十大好書《綠光往事》得獎作家詹宏志依約來到拍攝現場時，得知前一段作業的林良先生尚未離去，便快步趨前致意。詹宏志說，當年他在遠流出版公司任職時，曾「率團」到不遠處的國語日報社，向林良、何凡等前輩作家討教桌球，結果被打得一敗塗地。他說：沒辦法，老先生們每天打桌球，都是專業級的。
   
• 詹宏志在2008年3月，為開卷20周年慶的「關於閱讀的人生4堂課」與彎彎對談時，曾提到小時候最喜歡看報紙副刊上的「林叔叔說故事」，後來才知道那位林叔叔就是林良。這次與林良相遇，詹宏志再次提起，沒想到林良先生慢條斯理的說，那位林叔叔不是我，是一位住在基隆的作家，我也不認識他。喔喔，一段佳話結果證實是誤會，在此補記以為更正。
   
• 2008年開卷贈獎典禮結束後，茶敘時間，負責外燴的老闆趁機向林良先生鞠躬致意，然後請他在免洗紙餐盤上簽名，為林良先生的偶像魅力再添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