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應《FOUNTAIN新活水 》19期「雜誌超啟蒙」之邀撰寫)
滾石唱片即將邁入40週年了。80年代初,段氏兄弟做了一張民歌專輯、大受歡迎後順勢成立唱片公司,由此為台灣流行音樂開拓出一片沃土,羅大佑、李宗盛、齊豫、林憶蓮、伍佰、陳昇、林強、五月天…… 樂壇奇花異果瘋長,眾多傳奇蔓生,滋養了幾代華人的集體記憶。然而眾人津津樂道的這些傳奇的最源頭,兄弟裡的二毛段鍾沂說:「如果要回顧我的人生,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我辦了很多雜誌,而不是我做了滾石唱片。」
滾石傳奇的起點是段鍾沂與弟弟為了向美國《Rolling Stone 》雜誌致敬,合辦了《滾石雜誌》,還因此背負一身債務,這段經歷曾經出現在諸多報導裡。不過少有報導提及,段鍾沂熱愛雜誌,近乎成痴。雜誌之於他,仿如寫進身體裡的DNA,成敗不由己,愛恨難理清。
1967年,就讀政大財稅系二年級的段鍾沂以「刻鋼板」手法製作班刊《財二之聲》,是他雜誌生涯的初試啼聲。刻鋼板是影印機尚未出現的時代裡,最快速經濟的印刷手法。先用圓珠筆在蠟紙上刻寫內容,圖文隨喜,完成後再以油墨滾輪一張張印製。
班刊內容來自系上同學,但大多是段鍾沂自己編寫;封面及內頁插圖也是出自他的手筆,仿迷幻藝術(psychedelic art)風格,以變形的字體設計標題。這期雜誌最後印了一百多冊,班上同學人手一份。1970年大四時期的班刊就進步多了,內容已進化成排版印刷。
段鍾沂就讀政大財稅系時製作的班刊,是他雜誌生涯的初試啼聲
就讀政大期間,段鍾沂即參與創辦了日後啟蒙無數文學青年的電影刊物《影響》雜誌。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後,他先到《世界電影》工作,還短期為當時的重要議論刊物《大學雜誌》及《中華雜誌》跑業務拉廣告。
眾人耳熟能詳的《滾石雜誌》創刊於1975年4月,隨著市場變化,幾經改版重新定位,前後出現過4種面貌。從摸索仿效搖滾精神,一出場閃耀風光帶來無限願景,隨後銷量直落讓段氏兄弟傾家蕩產,唱片公司成立後一度成為官方宣傳刊物。在產業的迭宕下,這本雜誌最後轉型成《滾石數位音樂誌》,也曾以電子書形式推出復刻版。多次變身後,在社群媒體尚未普及時,悄然引退。
2005年6月創刊、同時發行數位與紙本的《Elvis數位音樂誌》,承襲了初代《滾石雜誌》的精神,試圖涵括音樂、文化、趨勢等人文議題,並觸及硬體科技的資訊。然而一年半後,這份雜誌也黯然畫下休止符,宣告「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
▉超前部署半世紀的《紅蘋果》
在《滾石雜誌》隨著市場起起落落之前,段鍾沂還辦過一本奇妙的刊物,雜誌背後是一段超級前衛的經營策略。
退伍後,段鍾沂和大學同學決定開一家24小時商店「紅蘋果文化服務中心」,服務項目包括幫客人沖印照片、買菜、訂雜誌、解決各種生活大小事。他們正式取得柯達公司和台糖沙拉油的代理,爭取到當年女性保養品「蘭麗綿羊油」的銷售權。為了提供服務,還在報上刊登廣告,徵求「紅蘋果小姐」,吸引了頗多人前來面試。
因為商店以社區服務為定位,幾個年輕人覺得需要辦一份社區型媒體,於是出現了這本彷如大學刊物的升級版,有音樂和攝影專欄、蒐羅當時台北市文化活動、免費贈送的《紅蘋果》。
《紅蘋果》創刊於距今將近半個世紀前的1975年3月,當年的《讀者文摘》全年訂費是324元新台幣、《皇冠》則只要270元。雜誌內頁提供的訂閱廣告上,向讀者推介《婦女雜誌》、《綜合雜誌》、《小讀者》是「從內容與形式而言,都是三本最好的雜誌。」
幾個年輕人主持的實體商店,除了提供雜誌代訂、叢書及音樂會門票代售、舉辦電影欣賞及音樂會等文化活動外,雜誌裡的「紅蘋果信箱」還宣稱可替讀者解決各種藝術知識的疑難問題。
《紅蘋果》雜誌有音樂和攝影專欄,也蒐羅當時的各項文化活動(翻攝自《紅蘋果》)
這個走在時代前端的經營手法,讓段鍾沂笑稱:「Steve Jobs把公司取名蘋果的時間,還比我晚一年 。」可惜這個前衛的概念沒能持續太久,雜誌只推出一期就戛然而止。「最主要是我們只有創意,不會管理,庫存太多,食品被老鼠咬,全部報銷。一直賠錢,後來不了了之,大家開始找工作。」
在報禁尚未解除的封閉年代,興辦雜誌是知識分子抒發意見、參與社會的重要途徑。但為什麼初出茅廬、兩手空空的熱血青年,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創辦雜誌?原因之一竟然是:「因為印刷廠是可以欠錢的。」
當年的印刷廠接受三個月的遠期支票,也就是說,有雜誌夢的人即使身無分文,也可以先編好文稿,送廠印刷裝訂上市,只要在三個月之內湊足「頭期款」——不管是透過零售或找到訂戶,付得出第一期的印刷費即可。
只不過,一期咬著一期,雜誌的生產循環快速,很容易耗盡精力與理想。段鍾沂說:「如果你做了三年雜誌還在,一是表示你沒地方可以去,一個就是你真的很喜歡它。」
▉我來自台灣,我想見你們的發行人
段鍾沂創辦過無數雜誌,最終大多敵不過市場,不堪賠錢虧損而停刊。至今仍屹立不搖定期出刊的,是即將屆滿30年,最新發行第344期的《廣告雜誌》。這份廣告界的專業刊物,曾是美國權威雜誌《Advertising Age 》(簡稱AA)的國際中文版。雙方的合作,起源於一段堪稱神奇的經歷。
1989年,段鍾沂與友人合夥投資《Playboy 中文版》,並應邀到芝加哥Playboy總部受訓。結束後,曾經在廣告公司任職的段鍾沂逕自前往心儀已久的AA發行公司Crain Communications總部,表明他來自台灣,要找發行人Joe Cappo。段鍾沂與Cappo先前從未結識,事前也沒有預約,然而「通報進去後,本來他說給我10分鐘,後來我們談了很長的時間,他還帶我參觀他的辦公室——就這樣拿到AA國際中文版的版權。」
(施清元攝,新活水提供)
至今仍定期出刊的《廣告雜誌》曾為美國權威雜誌《Advertising Age》(左1)的國際中文版
同樣的橋段,也出現在另外兩家知名雜誌門口,一是《Rolling Stone 》,另一個是美國歷史悠久的諷刺雜誌《MAD 》。
從最初的致敬與仿效出發,經過雜誌的歷練轉向唱片發展的滾石公司,當時在台灣已站穩業界龍頭地位。段鍾沂抱著朝聖的心情敲開Rolling Stone的大門,雙方雖然相談甚歡,然而因為合約上的權利歸屬問題,《滾石雜誌》最終放棄成為《Rolling Stone 》的國際中文版。不過,另一場冒然登門的拜訪,則讓段鍾沂和《MAD 》發行人William Gaines變成奇特的好朋友。
高中時期,段鍾沂每天下課騎車回家時,總要經過美軍派駐的清泉崗基地。通往基地的道路兩旁成排的酒吧,黃昏時尚未營業,大哥們坐在門口抽菸,洞開的門內搖曳出慵懶的爵士樂或激越的搖滾樂。從美軍基地流出的眾多翻版唱片、小說以及大量原文雜誌,《Playboy 》、《Penthouse 》、《Look 》、《Life 》、《Time 》、《Newsweek 》…… 彷彿在戒嚴時期的封閉歲月打開了一道隙縫,讓青年學子接收到西方文化的滋養。其中段鍾沂念念不忘、日後每有出國機會必定四處尋找的,就是《MAD 》。
以辛辣幽默聞名的《MAD 》是美國影響深遠的諷刺漫畫雜誌,善於捕捉時事脈絡,從越戰到兩大黨,從酒精到電視影集,都難逃尖酸刻薄的嘲諷挖苦。這份雜誌表面上雖以青少年為目標讀者,但尖銳的批判力吸引了不同年齡層的共鳴,1974年曾創下單期銷量280萬冊的榮景。
當年從文化的罅隙接受反戰、反主流思潮洗禮的段鍾沂,循著雜誌上的地址找上門後,與Gaines相談甚歡,不謀而合。會談結束時,又出現了一則傳奇。
「他(Gaines)問我要在紐約停幾天、有什麼計畫,我說我明天要去MOMA 。他要我等一下,隨手拿張紙條,在上面寫著:Bill Gaines,說你到了MOMA不用去排隊買票,找一個人給他看,說我是Gaines的朋友就可以——我跟我弟弟就這樣直接進去了。」
▉曇花一現的《抓狂》雜誌記憶留得最深
《MAD 》最為人熟知的代表人物,是滿臉雀斑、缺了顆門牙又愛咧嘴笑的小男孩Alfred E. Neuman,喜歡惡作劇捉弄人,總是肆無忌憚大開嘲諷。雖然嬉笑怒罵,但這本諷刺漫畫在搞笑的背後有個嚴肅的使命:鼓勵讀者仔細思考並保持懷疑,透過似是而非的反串,教導讀者懂得分辨和判斷。
《MAD》雜誌最為人熟知的人物Alfred E. Neuman
1990年,解嚴後的台灣舉行最後一次總統間接選舉,立法院打群架,中國製黑星手槍大量流入黑道,國代濫權行為引發野百合學運。前一年熱血奔騰的天安門已寂靜無聲,吾爾開希花500美金買了件Valentino外套。瑪丹娜、小虎隊當紅,《悲情城市》剛上映,唱完〈戀曲1980〉的羅大佑再唱〈戀曲1990〉。
這一年2月,《MAD 》國際中文版《抓狂》雜誌問世,創刊號封面是穿著蝙蝠俠裝備的李登輝,以飛天姿勢,抓住配戴青蜂俠眼罩、中文名叫牛阿福的Alfred Neuman。內頁的創刊宣言聲稱:「這是一個瘋狂的時代,我們需要瘋狂的漫畫。」
除了翻譯自《MAD 》的內容外,第一期《抓狂》雜誌有比首次總統直選提早6年出現的「總統民選的3種方法」、敖幼祥的「中國衙門審訊問供祕招搜錄」、阿推的「抓狂創刊酒會現場目擊」、曾正宗諷刺政壇的「新伊索寓言」、洪德麟自述漫畫蒐集偏方的「抓狂大亨」……編排和文宣帶著點中二感,但整體內容堪稱熱鬧犀利。
在合作條件中,《抓狂》雜誌只能有20%使用《MAD 》的文章,80%必須自製。段鍾沂說:「這件事給我一個很大的刺激,開始決定培養台灣的漫畫創作者。」作為評論文化的發表管道,《MAD 》為眾多美國漫畫家和藝術家提供了揮灑的平台,段鍾沂也承繼了這份使命感,1990年8月,滾石組團送台灣漫畫家到聖地牙哥參加Comic Con。
現今的聖地牙哥國際漫畫展(Comic-Con International: San Diego, CCI)是每年的全球盛事,但當年的活動規模小得多,只是美國加州的一個展覧。那次出團,漫畫家自付機票住宿費,交通及飲食則由滚石包辦。那是蕭言中第一次出國,同行的還有阿推、敖幼祥、曾正宗、陳弘耀、傑利小子等當紅漫畫家。
負責擔任領隊導遊,幫大夥張羅交通吃住的,是台大人類系教授David Blundell。這個有點跳tone的安排,在滾石卻顯得順理成章。段鍾沂說:「David是齊豫的前夫,因為齊豫的原因他常來找我。後來我請他當我的英文老師——不是教我語言,是教我文化,教我一些國際觀。他跟我很熟,又是加州人,就拜託他幫忙了。」
Blundell不只扮演隨團褓母,還負責洽談版權。段鍾沂希望藉由參加聖地牙哥漫畫展,把台灣漫畫家推向美國市場,因此一輩子蹲田野的人類學家,還背負起聯繫海外出版商的任務。
漫畫家蕭言中(左二)在1990年聖地牙哥Comic Con展場。(甲司丁提供)
隨著漫畫團前往聖地牙哥的,還有大箱大箱的周邊。在衍生商品尚未流行的年代,滾石為每個漫畫家設計了一套文創商品,由漫畫家們各自以龍為主題完成的畫作,製成海報、筆記本、拼圖等文具。當時這群漫畫家與滾石之間並沒有任何合約關係,卻擁有同樣的心情,眾人一路合力搬運笨重的行李,到聖地牙哥擺攤叫賣,在國際漫壇的天空下共同張望台灣漫畫的未來。
然而,和《MAD 》的合作雖是談得最順利的,卻也是最艱難的。《抓狂》雜誌推出6期之後,默默停刊了。
▉嬉皮年代的理想精神
《MAD 》曾在長達44年的時間裡,不刊載任何廣告。徹底反戰、反資本主義、反菸的Gaines認為,廣告會削弱諷刺漫畫的力量,並讓它顯得虛偽。這份雜誌一路堅持依靠訂戶及零售存活,直到2001年因發行量銳減,才破例接受廣告以支付印刷費用。
《MAD》雜誌創辦人William Gaines(取自ownzee )
《MAD 》反商,《抓狂》自然也不能收廣告。當時段鍾沂曾試著將這份雜誌打進超商,但在日式漫畫當道下,通路和讀者都對美式漫畫反應冷淡。市場空虛又引出另一個雜誌的困境:投入創作的人力缺稀,稿源不足導致出刊期拖延,延遲出書又影響銷售成績,惡性循環的結果就是黯然退場。
段鍾沂不太常對外談起《抓狂》雜誌,並稱這是個有點哀傷的故事。除了雜誌曇花一現沒能吸引太多關注之外,更多的是出於一種悵然傷痛的情感,因為Gaines。
「那時我們談代理版稅,一年要一百多萬美金,折合三千多萬台幣。太貴了不可能,我們沒有那麼多錢。他(Gaines)說那我跟你用5盒鳳梨酥交換,我可以允許你這個部分的授權——他非常喜歡吃鳳梨酥,我每次跟他談生意,他都說,Johnny ,我用ooxx這個條件跟你換5盒鳳梨酥。」與滾石合作後,Gaines曾造訪台灣,然而回美不久(1992年)就傳來他逝世的消息。段鍾沂是從海外的新聞上得知訃訊的,即使數十年後談起,仍是滿滿的唏噓。
「Gaines是個徹底的嬉皮,在美國是很受尊敬的文化偶像,但他又是那麼謙虛那麼可愛的人。他是真正的嬉皮,是我一生想要追隨的對象。」
成長於60年代的段鍾沂,即使在商場起落浮沉,內裡一直刻印著嬉皮式的理想精神,對平等、公義種種烏托邦理想抱持著近乎天真的信念。不滿社會的青年選擇批判、反抗、革命,以粗糙的尖銳直刺現實,段鍾沂知道自己本質上不是這樣的人,他甚至沒辦法張牙舞爪去扮演嚴苛的評論家,但他找到一個方法來做這些事——辦雜誌便是那把除魔的寶劍。
「我年輕時曾經在一家很西化的廣告公司上班,公司訂了一份《Advertising Age 》,裡面有全世界廣告產業的演進和客戶資訊,還有平面廣告的評論。裡面的評論很難,我發現我看不懂。我突然警覺到,台灣如果一直朝國際化的腳步走,當廣告產業對語文、對知識的需求越來越高時,就會產生一個鴻溝,不是知識上的鴻溝,而是語言上的鴻溝。那時我就想,等我有錢的時候,我要把這個鴻溝填平,我要讓人人都看得懂《AA》。」
1991年《廣告雜誌》創刊號出版,當時滾石唱片已進入高峰期,段鍾沂有錢了,不忘初衷將當年要消除語言鴻溝的想法付諸實踐。這份很難為外界察覺的心意,也展現在他創辦另一本雜誌《光碟購買指南》的時機上。
多媒體光碟(CD-ROM)曾是市場寄以厚望的「互動式」科技產品(周月英攝)
▉辦雜誌很危險,但有快感
在電腦開始普及、網際網路尚未興起的1990年代,作業系統正要從DOS純文字介面轉至Win95圖形介面,Modem數據機剛普及,常用的搜尋引擎是AltaVista和蕃薯藤,家裡的阿伯喜孜孜每天透過電視搖控器盯著螢幕玩「野球拳」。當時,具有存放大量資料特性的多媒體光碟(CD-ROM),是市場寄以厚望的「互動式」科技產品。微軟的模擬飛行遊戲、將整座美術館搬上螢幕的藝術類光碟,都是令人驚豔又熱門的作品。
當年,半官方性質的資策會成立了一個顧問團,定期開會討論資訊科技和內容應用的相關議題。其中一項議案,試圖利用光碟技術整合科技和文化產業。為此經濟部設立補助條款,鼓勵廠商製作CD-ROM。排山倒海的提案因此出現了,但做出的結果是作品粗糙、技法拙劣、美學有問題,互動效果也糟糕。看到廠商還信誓旦旦要變成「亞洲的迪士尼」,顧問成員之一的段鍾沂深感不妙。
「我就想應該辦一本雜誌,不管國內國外,把真正好的CD-ROM介紹給讀者。就像後來經濟部在推動APP時,一堆人出來做,但有些APP一年連一次下載都沒有——你必須告訴他什麼是好的APP,什麼APP是對的。」
1994年8月,《光碟購買指南》推出試刊號,同年12月正式創刊,主要宗旨是整合多媒體市場上多元分歧的產品資訊,為消費者建構消費的評鑑座標。多方網羅參與撰寫專欄和評鑑的作者五花八門,有工研院的研究者、電腦公司總經理、微軟工程師、電視新聞台編譯、大學教授,還有資深遊戲玩家。
評論家曾指出:把《MAD 》雜誌多年來的封面擺在一起,幾乎就是一部完整的美國流行文化發展史。同樣的,攤開《光碟購買指南》的目錄頁,也可以窺見那個時代區段與資訊科技相關的文化面貌。
百科全書數位化和電子書對傳統出版業造成什麼衝擊?虛擬實境(VR)可否成為人類與電腦間的終極介面?永遠超人氣的色情光碟反映了哪些社會現象及性別問題?網路是安全的購物地點嗎?如何把關幼教光碟的教育品質?資訊時代可能侵犯哪些個人隱私?電子郵件引發了哪些著作權問題?有些現今仍未解決的議題,早在25年前即已浮現。
多媒體光碟曾在1990年代盛行一時(周月英攝)
段鍾沂是個科技決定論者,終生信奉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的名句「媒介即是訊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傳播工具決定了傳播內容。自大學課堂上學習到這個概念後,他畢生都在尋找證據,證明科技對人類的影響。
科技確實左右著時代與文明的面貌,在追求前進的步伐中,被捨棄拋卻的不乏過去我們珍視鍾愛的成果。音樂產業如此,即使連數位原生的商品,也永遠必須面對市場汰舊追新的無情輾壓。曾經被視為傳遞文化最佳人機介面的多媒體光碟,在網際網路WWW普及後逐漸淡出市場。《光碟購買指南》幾度改版,1998年10月推出最終一期後也宣告停刊。
盤點這輩子創辦過的雜誌,段鍾沂數著數著,不小心還會漏算其中一兩本。他自稱愛慕虛榮、自戀,而做雜誌最能隨心所欲,滿足他骨子裡的表演慾望。「這種帶著些許悲劇色彩的英雄式行徑,像站在雜亂失序車陣中指揮交通的童子軍,很危險但有快感。」
那麼未來還會繼續辦雜誌嗎?段鍾沂笑說:「我覺得我受不了了,我已經老了。」
《MAD 》在創刊67年後,2019年底宣布不再發行新內容。越來越多全球知名、影響深遠的雜誌因為時代因素宣布停刊,留下眾人的唏噓致敬。然而即使不再創辦新雜誌,段鍾沂仍毅然走在雜誌路上,勉力護住最初的火苗。科技無情地篩洗過一波一波的傳播形式與內容,不過或許值得慶幸的是,段鍾沂和他的雜誌為時代留下印記,而科技會留下他的數位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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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石唱片公司董事長段鍾沂對雜誌情有獨鍾(段鍾沂提供)
(本文應《FOUNTAIN新活水》19期「雜誌超啟蒙」之邀撰寫)
滾石唱片即將邁入40週年了。80年代初,段氏兄弟做了一張民歌專輯、大受歡迎後順勢成立唱片公司,由此為台灣流行音樂開拓出一片沃土,羅大佑、李宗盛、齊豫、林憶蓮、伍佰、陳昇、林強、五月天……樂壇奇花異果瘋長,眾多傳奇蔓生,滋養了幾代華人的集體記憶。然而眾人津津樂道的這些傳奇的最源頭,兄弟裡的二毛段鍾沂說:「如果要回顧我的人生,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我辦了很多雜誌,而不是我做了滾石唱片。」
滾石傳奇的起點是段鍾沂與弟弟為了向美國《Rolling Stone》雜誌致敬,合辦了《滾石雜誌》,還因此背負一身債務,這段經歷曾經出現在諸多報導裡。不過少有報導提及,段鍾沂熱愛雜誌,近乎成痴。雜誌之於他,仿如寫進身體裡的DNA,成敗不由己,愛恨難理清。
1967年,就讀政大財稅系二年級的段鍾沂以「刻鋼板」手法製作班刊《財二之聲》,是他雜誌生涯的初試啼聲。刻鋼板是影印機尚未出現的時代裡,最快速經濟的印刷手法。先用圓珠筆在蠟紙上刻寫內容,圖文隨喜,完成後再以油墨滾輪一張張印製。
班刊內容來自系上同學,但大多是段鍾沂自己編寫;封面及內頁插圖也是出自他的手筆,仿迷幻藝術(psychedelic art)風格,以變形的字體設計標題。這期雜誌最後印了一百多冊,班上同學人手一份。1970年大四時期的班刊就進步多了,內容已進化成排版印刷。
就讀政大期間,段鍾沂即參與創辦了日後啟蒙無數文學青年的電影刊物《影響》雜誌。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後,他先到《世界電影》工作,還短期為當時的重要議論刊物《大學雜誌》及《中華雜誌》跑業務拉廣告。
眾人耳熟能詳的《滾石雜誌》創刊於1975年4月,隨著市場變化,幾經改版重新定位,前後出現過4種面貌。從摸索仿效搖滾精神,一出場閃耀風光帶來無限願景,隨後銷量直落讓段氏兄弟傾家蕩產,唱片公司成立後一度成為官方宣傳刊物。在產業的迭宕下,這本雜誌最後轉型成《滾石數位音樂誌》,也曾以電子書形式推出復刻版。多次變身後,在社群媒體尚未普及時,悄然引退。
2005年6月創刊、同時發行數位與紙本的《Elvis數位音樂誌》,承襲了初代《滾石雜誌》的精神,試圖涵括音樂、文化、趨勢等人文議題,並觸及硬體科技的資訊。然而一年半後,這份雜誌也黯然畫下休止符,宣告「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
▉超前部署半世紀的《紅蘋果》
在《滾石雜誌》隨著市場起起落落之前,段鍾沂還辦過一本奇妙的刊物,雜誌背後是一段超級前衛的經營策略。
退伍後,段鍾沂和大學同學決定開一家24小時商店「紅蘋果文化服務中心」,服務項目包括幫客人沖印照片、買菜、訂雜誌、解決各種生活大小事。他們正式取得柯達公司和台糖沙拉油的代理,爭取到當年女性保養品「蘭麗綿羊油」的銷售權。為了提供服務,還在報上刊登廣告,徵求「紅蘋果小姐」,吸引了頗多人前來面試。
因為商店以社區服務為定位,幾個年輕人覺得需要辦一份社區型媒體,於是出現了這本彷如大學刊物的升級版,有音樂和攝影專欄、蒐羅當時台北市文化活動、免費贈送的《紅蘋果》。
《紅蘋果》創刊於距今將近半個世紀前的1975年3月,當年的《讀者文摘》全年訂費是324元新台幣、《皇冠》則只要270元。雜誌內頁提供的訂閱廣告上,向讀者推介《婦女雜誌》、《綜合雜誌》、《小讀者》是「從內容與形式而言,都是三本最好的雜誌。」
幾個年輕人主持的實體商店,除了提供雜誌代訂、叢書及音樂會門票代售、舉辦電影欣賞及音樂會等文化活動外,雜誌裡的「紅蘋果信箱」還宣稱可替讀者解決各種藝術知識的疑難問題。
這個走在時代前端的經營手法,讓段鍾沂笑稱:「Steve Jobs把公司取名蘋果的時間,還比我晚一年。」可惜這個前衛的概念沒能持續太久,雜誌只推出一期就戛然而止。「最主要是我們只有創意,不會管理,庫存太多,食品被老鼠咬,全部報銷。一直賠錢,後來不了了之,大家開始找工作。」
在報禁尚未解除的封閉年代,興辦雜誌是知識分子抒發意見、參與社會的重要途徑。但為什麼初出茅廬、兩手空空的熱血青年,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創辦雜誌?原因之一竟然是:「因為印刷廠是可以欠錢的。」
當年的印刷廠接受三個月的遠期支票,也就是說,有雜誌夢的人即使身無分文,也可以先編好文稿,送廠印刷裝訂上市,只要在三個月之內湊足「頭期款」——不管是透過零售或找到訂戶,付得出第一期的印刷費即可。
只不過,一期咬著一期,雜誌的生產循環快速,很容易耗盡精力與理想。段鍾沂說:「如果你做了三年雜誌還在,一是表示你沒地方可以去,一個就是你真的很喜歡它。」
▉我來自台灣,我想見你們的發行人
段鍾沂創辦過無數雜誌,最終大多敵不過市場,不堪賠錢虧損而停刊。至今仍屹立不搖定期出刊的,是即將屆滿30年,最新發行第344期的《廣告雜誌》。這份廣告界的專業刊物,曾是美國權威雜誌《Advertising Age》(簡稱AA)的國際中文版。雙方的合作,起源於一段堪稱神奇的經歷。
1989年,段鍾沂與友人合夥投資《Playboy中文版》,並應邀到芝加哥Playboy總部受訓。結束後,曾經在廣告公司任職的段鍾沂逕自前往心儀已久的AA發行公司Crain Communications總部,表明他來自台灣,要找發行人Joe Cappo。段鍾沂與Cappo先前從未結識,事前也沒有預約,然而「通報進去後,本來他說給我10分鐘,後來我們談了很長的時間,他還帶我參觀他的辦公室——就這樣拿到AA國際中文版的版權。」
同樣的橋段,也出現在另外兩家知名雜誌門口,一是《Rolling Stone》,另一個是美國歷史悠久的諷刺雜誌《MAD》。
從最初的致敬與仿效出發,經過雜誌的歷練轉向唱片發展的滾石公司,當時在台灣已站穩業界龍頭地位。段鍾沂抱著朝聖的心情敲開Rolling Stone的大門,雙方雖然相談甚歡,然而因為合約上的權利歸屬問題,《滾石雜誌》最終放棄成為《Rolling Stone》的國際中文版。不過,另一場冒然登門的拜訪,則讓段鍾沂和《MAD》發行人William Gaines變成奇特的好朋友。
高中時期,段鍾沂每天下課騎車回家時,總要經過美軍派駐的清泉崗基地。通往基地的道路兩旁成排的酒吧,黃昏時尚未營業,大哥們坐在門口抽菸,洞開的門內搖曳出慵懶的爵士樂或激越的搖滾樂。從美軍基地流出的眾多翻版唱片、小說以及大量原文雜誌,《Playboy》、《Penthouse》、《Look》、《Life》、《Time》、《Newsweek》……彷彿在戒嚴時期的封閉歲月打開了一道隙縫,讓青年學子接收到西方文化的滋養。其中段鍾沂念念不忘、日後每有出國機會必定四處尋找的,就是《MAD》。
以辛辣幽默聞名的《MAD》是美國影響深遠的諷刺漫畫雜誌,善於捕捉時事脈絡,從越戰到兩大黨,從酒精到電視影集,都難逃尖酸刻薄的嘲諷挖苦。這份雜誌表面上雖以青少年為目標讀者,但尖銳的批判力吸引了不同年齡層的共鳴,1974年曾創下單期銷量280萬冊的榮景。
當年從文化的罅隙接受反戰、反主流思潮洗禮的段鍾沂,循著雜誌上的地址找上門後,與Gaines相談甚歡,不謀而合。會談結束時,又出現了一則傳奇。
「他(Gaines)問我要在紐約停幾天、有什麼計畫,我說我明天要去MOMA。他要我等一下,隨手拿張紙條,在上面寫著:Bill Gaines,說你到了MOMA不用去排隊買票,找一個人給他看,說我是Gaines的朋友就可以——我跟我弟弟就這樣直接進去了。」
▉曇花一現的《抓狂》雜誌記憶留得最深
《MAD》最為人熟知的代表人物,是滿臉雀斑、缺了顆門牙又愛咧嘴笑的小男孩Alfred E. Neuman,喜歡惡作劇捉弄人,總是肆無忌憚大開嘲諷。雖然嬉笑怒罵,但這本諷刺漫畫在搞笑的背後有個嚴肅的使命:鼓勵讀者仔細思考並保持懷疑,透過似是而非的反串,教導讀者懂得分辨和判斷。
1990年,解嚴後的台灣舉行最後一次總統間接選舉,立法院打群架,中國製黑星手槍大量流入黑道,國代濫權行為引發野百合學運。前一年熱血奔騰的天安門已寂靜無聲,吾爾開希花500美金買了件Valentino外套。瑪丹娜、小虎隊當紅,《悲情城市》剛上映,唱完〈戀曲1980〉的羅大佑再唱〈戀曲1990〉。
這一年2月,《MAD》國際中文版《抓狂》雜誌問世,創刊號封面是穿著蝙蝠俠裝備的李登輝,以飛天姿勢,抓住配戴青蜂俠眼罩、中文名叫牛阿福的Alfred Neuman。內頁的創刊宣言聲稱:「這是一個瘋狂的時代,我們需要瘋狂的漫畫。」
除了翻譯自《MAD》的內容外,第一期《抓狂》雜誌有比首次總統直選提早6年出現的「總統民選的3種方法」、敖幼祥的「中國衙門審訊問供祕招搜錄」、阿推的「抓狂創刊酒會現場目擊」、曾正宗諷刺政壇的「新伊索寓言」、洪德麟自述漫畫蒐集偏方的「抓狂大亨」……編排和文宣帶著點中二感,但整體內容堪稱熱鬧犀利。
在合作條件中,《抓狂》雜誌只能有20%使用《MAD》的文章,80%必須自製。段鍾沂說:「這件事給我一個很大的刺激,開始決定培養台灣的漫畫創作者。」作為評論文化的發表管道,《MAD》為眾多美國漫畫家和藝術家提供了揮灑的平台,段鍾沂也承繼了這份使命感,1990年8月,滾石組團送台灣漫畫家到聖地牙哥參加Comic Con。
現今的聖地牙哥國際漫畫展(Comic-Con International: San Diego, CCI)是每年的全球盛事,但當年的活動規模小得多,只是美國加州的一個展覧。那次出團,漫畫家自付機票住宿費,交通及飲食則由滚石包辦。那是蕭言中第一次出國,同行的還有阿推、敖幼祥、曾正宗、陳弘耀、傑利小子等當紅漫畫家。
負責擔任領隊導遊,幫大夥張羅交通吃住的,是台大人類系教授David Blundell。這個有點跳tone的安排,在滾石卻顯得順理成章。段鍾沂說:「David是齊豫的前夫,因為齊豫的原因他常來找我。後來我請他當我的英文老師——不是教我語言,是教我文化,教我一些國際觀。他跟我很熟,又是加州人,就拜託他幫忙了。」
Blundell不只扮演隨團褓母,還負責洽談版權。段鍾沂希望藉由參加聖地牙哥漫畫展,把台灣漫畫家推向美國市場,因此一輩子蹲田野的人類學家,還背負起聯繫海外出版商的任務。
隨著漫畫團前往聖地牙哥的,還有大箱大箱的周邊。在衍生商品尚未流行的年代,滾石為每個漫畫家設計了一套文創商品,由漫畫家們各自以龍為主題完成的畫作,製成海報、筆記本、拼圖等文具。當時這群漫畫家與滾石之間並沒有任何合約關係,卻擁有同樣的心情,眾人一路合力搬運笨重的行李,到聖地牙哥擺攤叫賣,在國際漫壇的天空下共同張望台灣漫畫的未來。
然而,和《MAD》的合作雖是談得最順利的,卻也是最艱難的。《抓狂》雜誌推出6期之後,默默停刊了。
▉嬉皮年代的理想精神
《MAD》曾在長達44年的時間裡,不刊載任何廣告。徹底反戰、反資本主義、反菸的Gaines認為,廣告會削弱諷刺漫畫的力量,並讓它顯得虛偽。這份雜誌一路堅持依靠訂戶及零售存活,直到2001年因發行量銳減,才破例接受廣告以支付印刷費用。
《MAD》反商,《抓狂》自然也不能收廣告。當時段鍾沂曾試著將這份雜誌打進超商,但在日式漫畫當道下,通路和讀者都對美式漫畫反應冷淡。市場空虛又引出另一個雜誌的困境:投入創作的人力缺稀,稿源不足導致出刊期拖延,延遲出書又影響銷售成績,惡性循環的結果就是黯然退場。
段鍾沂不太常對外談起《抓狂》雜誌,並稱這是個有點哀傷的故事。除了雜誌曇花一現沒能吸引太多關注之外,更多的是出於一種悵然傷痛的情感,因為Gaines。
「那時我們談代理版稅,一年要一百多萬美金,折合三千多萬台幣。太貴了不可能,我們沒有那麼多錢。他(Gaines)說那我跟你用5盒鳳梨酥交換,我可以允許你這個部分的授權——他非常喜歡吃鳳梨酥,我每次跟他談生意,他都說,Johnny,我用ooxx這個條件跟你換5盒鳳梨酥。」與滾石合作後,Gaines曾造訪台灣,然而回美不久(1992年)就傳來他逝世的消息。段鍾沂是從海外的新聞上得知訃訊的,即使數十年後談起,仍是滿滿的唏噓。
「Gaines是個徹底的嬉皮,在美國是很受尊敬的文化偶像,但他又是那麼謙虛那麼可愛的人。他是真正的嬉皮,是我一生想要追隨的對象。」
成長於60年代的段鍾沂,即使在商場起落浮沉,內裡一直刻印著嬉皮式的理想精神,對平等、公義種種烏托邦理想抱持著近乎天真的信念。不滿社會的青年選擇批判、反抗、革命,以粗糙的尖銳直刺現實,段鍾沂知道自己本質上不是這樣的人,他甚至沒辦法張牙舞爪去扮演嚴苛的評論家,但他找到一個方法來做這些事——辦雜誌便是那把除魔的寶劍。
「我年輕時曾經在一家很西化的廣告公司上班,公司訂了一份《Advertising Age》,裡面有全世界廣告產業的演進和客戶資訊,還有平面廣告的評論。裡面的評論很難,我發現我看不懂。我突然警覺到,台灣如果一直朝國際化的腳步走,當廣告產業對語文、對知識的需求越來越高時,就會產生一個鴻溝,不是知識上的鴻溝,而是語言上的鴻溝。那時我就想,等我有錢的時候,我要把這個鴻溝填平,我要讓人人都看得懂《AA》。」
1991年《廣告雜誌》創刊號出版,當時滾石唱片已進入高峰期,段鍾沂有錢了,不忘初衷將當年要消除語言鴻溝的想法付諸實踐。這份很難為外界察覺的心意,也展現在他創辦另一本雜誌《光碟購買指南》的時機上。
▉辦雜誌很危險,但有快感
在電腦開始普及、網際網路尚未興起的1990年代,作業系統正要從DOS純文字介面轉至Win95圖形介面,Modem數據機剛普及,常用的搜尋引擎是AltaVista和蕃薯藤,家裡的阿伯喜孜孜每天透過電視搖控器盯著螢幕玩「野球拳」。當時,具有存放大量資料特性的多媒體光碟(CD-ROM),是市場寄以厚望的「互動式」科技產品。微軟的模擬飛行遊戲、將整座美術館搬上螢幕的藝術類光碟,都是令人驚豔又熱門的作品。
當年,半官方性質的資策會成立了一個顧問團,定期開會討論資訊科技和內容應用的相關議題。其中一項議案,試圖利用光碟技術整合科技和文化產業。為此經濟部設立補助條款,鼓勵廠商製作CD-ROM。排山倒海的提案因此出現了,但做出的結果是作品粗糙、技法拙劣、美學有問題,互動效果也糟糕。看到廠商還信誓旦旦要變成「亞洲的迪士尼」,顧問成員之一的段鍾沂深感不妙。
「我就想應該辦一本雜誌,不管國內國外,把真正好的CD-ROM介紹給讀者。就像後來經濟部在推動APP時,一堆人出來做,但有些APP一年連一次下載都沒有——你必須告訴他什麼是好的APP,什麼APP是對的。」
1994年8月,《光碟購買指南》推出試刊號,同年12月正式創刊,主要宗旨是整合多媒體市場上多元分歧的產品資訊,為消費者建構消費的評鑑座標。多方網羅參與撰寫專欄和評鑑的作者五花八門,有工研院的研究者、電腦公司總經理、微軟工程師、電視新聞台編譯、大學教授,還有資深遊戲玩家。
評論家曾指出:把《MAD》雜誌多年來的封面擺在一起,幾乎就是一部完整的美國流行文化發展史。同樣的,攤開《光碟購買指南》的目錄頁,也可以窺見那個時代區段與資訊科技相關的文化面貌。
百科全書數位化和電子書對傳統出版業造成什麼衝擊?虛擬實境(VR)可否成為人類與電腦間的終極介面?永遠超人氣的色情光碟反映了哪些社會現象及性別問題?網路是安全的購物地點嗎?如何把關幼教光碟的教育品質?資訊時代可能侵犯哪些個人隱私?電子郵件引發了哪些著作權問題?有些現今仍未解決的議題,早在25年前即已浮現。
段鍾沂是個科技決定論者,終生信奉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的名句「媒介即是訊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傳播工具決定了傳播內容。自大學課堂上學習到這個概念後,他畢生都在尋找證據,證明科技對人類的影響。
科技確實左右著時代與文明的面貌,在追求前進的步伐中,被捨棄拋卻的不乏過去我們珍視鍾愛的成果。音樂產業如此,即使連數位原生的商品,也永遠必須面對市場汰舊追新的無情輾壓。曾經被視為傳遞文化最佳人機介面的多媒體光碟,在網際網路WWW普及後逐漸淡出市場。《光碟購買指南》幾度改版,1998年10月推出最終一期後也宣告停刊。
盤點這輩子創辦過的雜誌,段鍾沂數著數著,不小心還會漏算其中一兩本。他自稱愛慕虛榮、自戀,而做雜誌最能隨心所欲,滿足他骨子裡的表演慾望。「這種帶著些許悲劇色彩的英雄式行徑,像站在雜亂失序車陣中指揮交通的童子軍,很危險但有快感。」
那麼未來還會繼續辦雜誌嗎?段鍾沂笑說:「我覺得我受不了了,我已經老了。」
《MAD》在創刊67年後,2019年底宣布不再發行新內容。越來越多全球知名、影響深遠的雜誌因為時代因素宣布停刊,留下眾人的唏噓致敬。然而即使不再創辦新雜誌,段鍾沂仍毅然走在雜誌路上,勉力護住最初的火苗。科技無情地篩洗過一波一波的傳播形式與內容,不過或許值得慶幸的是,段鍾沂和他的雜誌為時代留下印記,而科技會留下他的數位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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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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