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潤滑液男孩》書帶給我的改變,形塑了慾望的樣貌、自我認同和活著的能量

2021-03-04 12:00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青春期對我來說像是一灘爛泥。只是站著而已,像個污染源從腳的四周散射出,延伸成潮濕、陰暗、塌陷與無力的黑暗。努力想要掙扎但不得其道,明明是溺水般的求救訊號,外人看起來卻是張牙舞爪不明所以,把從小被打造成的品學兼優、聰明乖巧的「老師小孩」形象破壞殆盡。

會變成這樣,大概是我開始意識到我跟別人不一樣,我是「那個」,但我又搞不清楚我到底是哪個。在鄉下活著的同志國中生,像是硬闖出鐵軌的火車,帶著拉不住、又努力想控制狀況的父母到處撞牆,隨時都在生氣,大吵,沒有人可以安撫我。

在那個時期,我曾短暫躲進學校的圖書館,翻到了白先勇的《孽子》。管理圖書館的老師看了看我說:「這是一本很黑暗的書」,好像有點猶豫是否該讓我借出。但因為這本書,讓我從真實的世界躲進暗夜國度,看著阿青、小玉、龍子與阿鳳的故事,隱約開始知道,我們這種人也能愛得痛心糾纏,即使被打出門,暗夜總是能接納我們。

為了想獲得更多相關資訊搞清楚我是誰,我開始想辦法進入嘉義大學和中正大學的圖書館,「讀書」總是能順利掩蓋我的真實目的。四處張望,小心翼翼的在檢索電腦裡打入「同志」,但只找到更多的愛滋污名與各種變態標籤。好好活著的「樣貌」一個也沒有,令人絕望與不安。

還記得在正式與家裡出櫃之前,剛好是網咖成長期。下課後我有時候可以溜進網咖,找到同志情色小說,成為我的性啟蒙,腦中開始建構自己的性愛腳本與角色投射。

一次偶然在嘉義市區經過一間二手書店,像是感受到指引般,在深處看到了開心陽光出版社的幾本書,有《破水而出》、許佑生的《同志族譜》。我小心翼翼的翻閱,胸口湧起複雜的能量。好像在這個陰暗的二手書店,灰塵漫布,沒什麼人注意的層層書堆中找到了自己,一種非血緣的神祕繼承,在外面我有許多兄弟姐妹,我有不一樣的家人。

隨著同志認同的開始建立,上高中後我利用網路認識新朋友,成立了嘉義高中的地下社團,很快的把各種不安與焦慮轉化成組織的動力。我們每天會有七仙女在雨豆樹下一起吃飯,夏天時輕羅小扇撲流螢,冬日圍巾扮演各種仙女下凡。可惜那時我不夠仙,未曾被列入仙班。下一屆學弟妹聲勢更壯大,十二金釵氣勢不凡。

國高中生可以說是行走的荷爾蒙動物,異性戀們交換著小黃書,我們也有我們的管道。交流著幾本《熱愛G&L》、杜達雄的男體雜誌,或是郵購著DVD。對於發育中的我們,這些成熟男人的肉體有著極致的吸引力,形塑著我們的慾望樣貌。

可能我們太囂張,太自在了,一不小心忘記外面的世界還是不理解與恐懼。校長對著力挺我們的老師說:「我們學校沒有那種人!」隨後我爸媽也被通知,我的生活開始陷入了可怕的黑暗。

我以為我會被趕出家門,或說,我可能做好了被趕走的心裡準備。那天晚上像是電視劇,每個人都用自己最誇張的演技,好像有一個共同的劇本似的一起演到底。我被抓到祖先牌位面前,憤怒的爸爸抓著我的領子,揚起手,對著我大聲斥問:「你是不是那個!你到底是不是?」而媽媽則不知所措的坐在沙發上哭著。

我不服氣的揚著頭,自己摘下眼鏡,你要打就打吧,我心裡非常倔的回嗆:「是不是什麼?」

我們其實都知道「那個」是指什麼,但當下我就是想要逼我爸說出來,好像要是他說出來,我就可以「是」了。

他最後還是沒有說,我也沒有獲得任何自由。

高中最後的一年半,我如同被監禁,原本是自己搭火車再騎腳踏車上學,下課玩社團、補習後再自己回家,變成是全由媽媽接送,我不再有任何一點屬於自己的空間。

我能深刻感受到他們的痛苦,我並不是那麼的無情。媽媽會看著我痛哭失聲,她一定也很困惑,她總是在自責,問我:「媽媽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問我,「要不要出家?把你的愛化為大愛?不要喜歡男生好不好?」她也說過想要自殺,我一度痛苦得跟她說好,不然大家一起走。

準備考大學的時候,她幫我報了軍校與警察大學,她可能希望我去被操練,就能變回「正常的男人」。(這件事幾年後變成一個聚會時拿出來的笑梗,所有的男同志都知道,要是當年我去軍校警校,我絕對不會變成「男人」,只會是傾城警花。)

那時候小小的腦袋與燥動的身體每天都像是裝著沸水的氣鍋,我不懂為什麼,我沒有做錯事情,我沒有傷害人,我爸媽也沒有做錯事,也沒有傷害人,為什麼我們都那麼痛苦?我們必須要那麼痛苦,到底是「誰」的錯?

那些自在的高八度歡笑聲漸漸不再在雨豆樹下出現,碎形生長的支幹一路拔高到四樓。我總是從座位上望著窗外高壯的校樹想著,從這裡跳下去的話,是不是就輕鬆了呢?

在一次系所分享的聚會上,一位東海大學社會系的同志學長塞了本書給我,是社會學的入門書,Allen G. Johnason的《見樹又見林》。他溫暖的告訴我,或許我很適合唸社會學。救命稻草般,我深深的被社會學各種抽象又貼近的敘述吸引,像是一個窗口,也像是一根浮木,它給出了一個簡單的答案—— 我沒有錯,我爸媽也沒有錯,錯的是這個社會。

有一個東西影響了我們對事情的看法,教我們對特定事情要有特定的反應,這樣想、這樣反應只是「阻力最小的路」。也就是說,我爸媽會這樣反應,並不是本質上有同志小孩讓他們難過,而是他們被教導的反應;或者說,他們也沒被教導能有其他怎樣的反應。而我其實可以不再是「那個」,有一個學科做了很多討論與研究,正視我們的存在,我以為的「不正常」,反而是充滿能量,能帶來反思的存在。

我開始不再恨自己,也不再認為自己是那個讓愛我的爸媽難過的人。

幾乎是同時期,我拿到一本記錄著1990–2001年台灣同志運動經驗的書《揚起彩虹旗》,裡面的故事與經驗都在遙遠的台北,但我一篇一篇的讀著,總是讀到熱淚盈眶。我的生命開始與同志運動糾纏在一起,我開始意識到,這個社會是能夠被改變的,而且很多人花了很多心力,從不同的角度、位置與身分在做努力。

而且,確實有在改變。

青春期的爛泥與陰險,在幾經翻攪,注入不同的養分後,幸運的長出了一些力量與勇氣。每次只要回想自己經歷過的這些因為性向而被迫承受的種種壓迫,那種細細深入毛孔,連呼吸都難受、以愛之名的污名,就會有個聲音提醒我:「既然長出了力量和勇氣,那就要多做一些。」這些陰暗與困苦都是政治性的,它終歸反芻成指引,讓我們成為願意給予溫暖與柔軟的人。


潤滑液男孩
情趣用品心得部落客、GQ專欄作者,透過情慾書寫做性別運動。2018年開始製作Podcast節目「潤男的room」,專訪各種「性人物」,討論活生生的慾望、身體經驗與親密關係,獲得2020年度風雲podcast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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