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吳億偉》在幽默的祕密結社,用笑聲打家劫舍

2022-07-27 10:30
  • 吳億偉(作家、德國海德堡大學漢學系博士候選人)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在清大上創作課時,我常跟學生表示,與其說我是來教寫作,不如說是來替大家找出自己的聲音。

題材技巧都能尋找與練習,但我以為個人特色,是創作者最重要的事。

下課後通常天色已暗,有時同學會陪我走下山,一路談論作品和創作構想。有次,同學忽然問我:「老師,那你的特色是什麼?」

我頓了一下。作品特色多從別人口中得知,創作者靠的是直覺前行,就算預先準備好地圖,也無法宣稱哪條航線為準。面對這個問題,我耳邊彷彿聽見他人被風切碎的聲音:「幽默」。於是說了這個詞。

把自己與幽默沾上邊並不明智。聰明的表演者不會對觀眾嚷嚷要說笑話,因為此話一出即判笑話死刑。每人笑點不同,準備一個滿足大家的笑話,只是等著成為笑話本身。問題癥結不在笑話,而是說笑話這事不適合被期待,「笑」不是語言,這聲音卻有比語言更多的解釋空間。

不過,我的確對「幽默」多關注些,以幽默為名的書常吸引我。像去年在書店發現一本黃皮書《論幽默》,十分興奮,看到作者卻疑惑了。

泰瑞.伊格頓(Terry Eagleton)?那位英國文學理論學者?

知道泰瑞・伊格頓,是上研究所第一門課,讀的就是他的《文學理論導讀》(這本書相信影響了許多台灣學生),陸陸續續讀了其他論著,印象停留在他嚴肅的文化批評上。幽默這樣「旁門左道」,似乎離他很遠。

但讀到前言就忍不住笑了。一開始他就挑戰幽默研究最常引用的金句:「分析笑話等於殺死一個笑話。」不同一般學者,他不覺兩者衝突(除非你是一位想引人發笑的表演者)。理論與實踐各司其職,「熟知大腸的解剖學構造,不會妨礙我們享用美味大餐。」他調侃市面上許多毫無幽默感的書籍都以幽默為主題,堅持幽默理論和其他理論一樣實用,就算有再多矛盾,「一張模糊的照片也比沒有的好。」

懷抱這樣「有人做總比沒人做的好」的心態,他整理各家理論(笑的釋放功能、幽默的優越論與不協調論等),一直到描述幽默的歷史發展與政治意涵。因此,期待一本「幽默指南」的人必然失望,這書不讓你捧腹,也不教你如何用幽默叱吒職場永遠愛不完。但身為「幽默專家」,伊格頓總被期待解答各類「笑」的問題。2019年在「倫敦書評書店」(London Review Bookshop)舉辦新書演講時,讀者問他諸多「幽默雜事」,比如現在是不是只有老人才說笑話年輕人都不說了?

一個讀者表示知道幽默有複雜的運作機制後,能夠理解自己的笑話為何沒人能懂。伊格頓調侃回應:「你覺得他們不笑,不是因為你的笑話不好笑嗎?」(語畢,全場哄堂大笑)。伊格頓表示幽默與人際往來緊密關聯,人有百百種,幽默無法只以一種方式理解,所依賴的是某種共同情感(collective sensibility),雖然情感也會隨著時空變化。

他強調,一個人感受到的「喜劇性」,是來自於內心的宇宙秩序(cosmic order),在那裡一切安好,即便與表面有所抵觸。

伊格頓說到了幽默的幽微之處:人與人的內心宇宙何以相連?這問題永遠無解,所以我特別珍惜那些談笑輕鬆的朋友。我相信氣場合拍端看懂不懂彼此幽默,笑了便預示友情的下半場。幽默的迷人也許不在於表面的和樂(雖然大部分的書都強打這點),而是體會到是誰或是哪件作品,讓充滿限制的心滲進一點趣味的光。

也許就是這樣,我喜歡讀幽默散文,來祕密結社來觸摸光。借用伊格頓的說法,那是連規則禁忌都會分享的一群人啊。

我讀梁實秋﹑吳魯芹等人的幽默散文,總覺酣暢!法國哲學家伯格森(Bergson)說喜劇必要簡化事件,褪下人物與背景,孤立某種特質。這些作家擅長簡化工夫,針砭時弊陋習,用論用談再譏諷。梁實秋《雅舍小品》裡的〈禮讓〉、〈握手〉等是日常題材,但在幽默的眼裡,越是平常越是荒唐。老蓋仙夏元瑜承襲文人氣息,但多些戲謔,他那篇〈以蟑螂為師〉,顛覆一般想像,人人喊打的蟑螂成了哲學大師景仰。我覺得這些作家的心都是玻璃做的,而世界太囂張經常來犯,他們以退為進,還好沒把敏感化為毒辣叫罵,而是將碎成一地的玻璃轉成機靈笑語。

同輩作家中,我特別喜歡鯨向海的幽默氣。他的《沿海岸線徵友》、《銀河系焊接工人》怎麼翻怎麼好看。林語堂認為幽默應該「世事看穿,心有所喜悅,用輕快筆調寫出,無所掛礙」,求讀者「會心一笑」,鯨向海的文章正給我這種感受。他的幽默融合醫師的理智及詩人的靈性,解剖日常卻不按傳統刀法,當你擔心這刀下去怎麼得了,他早已換台再續。比如我特愛的〈革命前夕的機車與哀愁〉,一路分析「機車」現象,簡直把機車寫成太空梭;還有〈文學獎二三事〉,寫作者代代都被他停格了。有些幽默會讓人感嘆,啊,怎麼那麼會想,鯨向海的便是一種。

小我一輩的作家,如顏訥,她《幽魂訥訥》裡的幽默散文讀來也享受。追她的社群網站會發現她的網美照裡穿插了日本半禿沖天辮武士、納美星人的搞笑裝扮。不怕成為女丑,她本身體現了「反差」的幽默元素。大部分的幽默散文作者都習慣站在高崗上,但她姿態低,以女丑之身仰望,任由荒謬從天塌下。她不當那雙清澈的眼,而是同大家陷在尷尬裡。〈經血旅行指南〉、〈戀愛保健術〉等篇結合女性身體與幽默,這容易寫成禁忌,但她找到破口留下燦笑。陳栢青《Mr. Adult大人先生》也是類似風格,他們明明都能站得好好的,卻總是趴下,將身體當成幽默塊壘,放著毛細孔狂鬧。

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亞洲系教授雷勤風(Christopher Rea)於2018年出版了《大不敬的年代:近代中國新笑史》一書(翻譯自他的英文著作《The Age of Irreverence: A New History of Laughter in China》)。他說道,文學史裡多是悲苦哭聲多,種種限制與意識形態,讓笑聲消聲匿跡,他的研究就是把笑聲找回來,恢復文學該有的多元聲響。他從歷史裡一一揀出幽默身影,彷彿是對這些祕密社團「打家劫舍」,不帶威脅而是歡笑。我想,無論是誰,一旦敲開幽默的大門時,最適合的口白或許是:「各位親愛的同志們,請放棄無謂的抵抗,把所有好玩有趣的都交出來,時代不同了,要笑就大聲笑出來吧……」


作者簡介:吳億偉

台北藝術大學碩士,德國海德堡大學漢學系博士候選人。研究晚清民初政治漫畫。喜歡幽默無厘頭的影集和恐怖電影。曾獲時報、聯合報、林榮三文學獎、開卷好書獎等。著有小說集《芭樂人生》,散文集《努力工作:我的家族勞動記事》、《機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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