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敘事者的巡航:記「時光,小鎮電廠轟鳴」陳雨航講座

2023桃園鍾肇政文學獎以「文字造山」為主題,推出5大系列講座主軸,其中「火山轟鳴──創作分享」系列講座中,作家陳雨航以「散文該如何拿捏人生的尺寸,將私我小事轉化成公開的祕密?」為主題,分享散文書寫的指南,本篇報導為5/27現場講座紀錄。

2023桃園鍾肇政文學獎徵文同步啟動,類別涵蓋長篇小說、短篇小說、新詩、散文、報導文學與童話,徵件至810日為止,詳情請上官網查詢。

在桃園新總圖六樓的演講廳,陳雨航老師身材高碩,一頭灰髮與深藍牛仔褲相搭。他走進來,往長桌一靠,逕直講起一段地緣故事。那是56年前,也就是1967年,陳雨航從台北來到桃園踢足球。隨著他一貫冷靜、平淡、日常的口吻,過往的絲繭一一剝除,聆聽者也漸漸發現那重重包裹的深處核心,其實不乏輝煌蘊藉的,同時也有失落感懷的震盪。而這當中曲折變化的姿勢與聲腔,正夾藏了散文這門攸關記憶的奇妙技藝。當室內的冷氣機兀自運轉,窗外的陽光灑落行人走動之際,話聲中的世界正在連綿地鋪展開來,彷彿遙遠小鎮上,一座永不停斷的時光電廠。

➤​故事開始 

(以下敘述以陳雨航第一人稱角度記錄)  

1967年,我18歲,在台北補習,也沒認識什麼朋友,除了一個高中同學在另一個補習班。就是他約我翹課坐公車到桃園火車站,和另外10個人會合,走到武陵中學的操場。當時他們的足球隊要進行校際比賽,竟湊不足11個人,就這麼把我一個花蓮人給找來了。那是上課的日子,大門敞開,陽光普照,雙方人員全到齊,球已經抱在手裡,這場比賽竟然說不辦就不辦了——當我們走到操場,發現正中央停了一架直升機。

誰也沒想到這個情況。

台灣省主席的確有一架直升機,但是此刻為何會停在武陵中學操場上?當時,台灣在聯合國中仍有美國撐腰,恰逢1960年代初,亞、非洲新興國家的大量加入,在美蘇對壘的陣勢下強力的支持,保全了我們常任理事國的席次。在這個情形下,各國元首與部長經常訪台,觀察台灣的政經發展,進行技術交流。而桃園的土地改革館也在1965年剛剛建成,供國際參覽之用。當足球場上的人手終於齊聚一堂,好巧不巧,各國元首與省主席也到齊了,比賽也泡湯了。

➤寂寞的遊戲

人的一生中,遇到有趣的事難矣,這算一件。但是當我們把它寫成故事時,也不過就佔一篇文章中的一小部分,大概三、四百字。那篇文章就叫〈足球〉,先從我那參加足球校隊的哥哥講起,這種非常寂寞,又費時的遊戲,卻是世上最多人觀看的運動之一。

人生中的故事,若非殊異之至,還真難以下筆。大多時侯我們援筆開始,是寫身邊的事,這是人人皆有的,大多時候是普通的。如此,我們做為書寫者所能選擇的便是「視角」,視角的稍稍不同,已大不易。而所謂的「結構」,起承轉合是可以隨意把玩的,自身故事寫完了,還可以寫別人的。這世上有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故事,抵死纏綿的,親族之間的欺騙、背叛與毀棄,舉凡借錢、情變、告密等等,即便自己沒有碰到,其實每天都在發生,不足為奇。

➤時光的視差

那麼怎麼寫才好呢?控訴,是最常見的。控訴大家都會,但你能不能找到另一個角色、另一個觀察點來看這整件事?夫妻的情變之中,若用孩童的視角來觀看,可能大有不同。小孩子會不會認為,那個被稱為小三的阿姨其實也對自己不錯?會不會覺得,其實阿姨和爸爸也很相愛,而這種相愛,未必看來就不可愛?

人的一生之長,有時回頭來看往事,也自有它的不同之處,通脫之處,所以作家最常寫童年。有人說,一個作家一輩子在寫的不過就是童年,人的一生,無非是童年的延伸。大一國文課寫作文〈我的童年〉,那是一回事,30歲思索是另一回事,60歲再回首,其情可想而知。

➤人物的換裝

一個作家,特別是小說家,一生之中至少會有一個驚異的故事,可供他強力地拓展開來,這當然是本人的經歷,卻不盡然是自傳體的。現實中的人物原型,在故事當中若要變形,換裝、轉寫、改造,豈有不可?大部分時候,我們是要抗拒「self-pity」(自怨自艾)的,但日本的私小說,如太宰治、谷崎潤一郎那樣,也別有風味。

以我的例子來講,第一個長篇小說《小鎮生活指南》就是以我的童年出發,但我將敘事視角拆到兩個人的眼睛去看。裡頭的人物本來以我周遭的同學們為原型,然而其容貌、動作等等也都已變裝改寫過了,不至於落人口實,或對號入座,也不會影響故事本身。散文最早是美文,年輕時我不懂這個,我只想要故事,故事,故事。現在許多散文以敘事見長,便開始重視真實與否了。其實文學或真或假,只要合理即可。

➤真偽的變焦

這要怎麼舉例呢?我寫「出差」。

我小時候,爸爸在電廠工作,常出差。5點下班,5點15就已騎摩托車回家,準備趕火車去。我心裡早早暗喜著,在球場打球比平常多待了一個小時。回到家,發現爸爸竟還坐在門口——上頭交代突然不必出差了。我想,要是他出差多好,若是去台北,來回至少3天,這代表我可以到他房間聽好久的收音機。

幾十年後,輪到我出差了。出門前我問太太,「出差時,孩子們會不會感覺比較自由?」太太說:「你平時在家他們就很自由呀,你都不管他們的。」正當我支吾其詞地苦笑,太太又說了:「有時候他們會希望你買禮物回來啦。你小時候呢?你爸出差,會不會期望他帶禮物回來?」

我說:「不會啊,他出差就是我的禮物!」

其實,這是我想像出來的對話,散文照理不該寫出,想完又捨不得丟掉,於是我索性在文末自招:

「我與太太並無這個對話,這是我的自說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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