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在海與風之間,追憶逝去家園:馬翊航談《海風酒店》活動側記

2023-09-11 10:50

作家馬翊航(本文照片皆由現流冊店拍攝、提供)

8月下午,現流冊店邀請作家馬翊航前來談論吳明益新書《海風酒店》。馬翊航謙虛表示,自己並非本書作者卻能受邀分享,表情有些靦腆,但他深邃的眼裡卻仍散發光芒,迫不及待要向讀者分享《海風酒店》包羅萬象的獨特氣候,一如花東的山海恣意綿延。

馬翊航說:「閱讀可以帶給我們一種特殊的自由。」他以蔡明亮的電影《不散》為例,劇情中由陳湘琪飾演的跛腳售票員,在電影場景間緩慢行走。馬翊航提示「她的行動速度改變了這整個電影的節奏」,好像在空間裡畫重點一樣,而《海風酒店》正是一本拿捏速度感獨特的小說。在這場分享會裡,馬翊航旁徵博引,以自己的想像與本書對話,重新詮釋小說圖像,進而引導議題的延伸觸角,邀讀者在《海風酒店》錯綜複雜的時空裡徐徐漫步。

穿越虛實之間,魔幻補足寫實

消亡並不一定跟隨死亡之後,有時也可能來得比死亡早,那些失去存活動力的生命,會覺得語言無用、文字無用、記憶無用,消亡便近在目前了。

——《海風酒店》

《海風酒店》是一部絢爛卻又哀傷的自然頌歌,背景設於花蓮海豐村,紛雜的人類與獸靈紛至沓來,包括身世坎坷、接手經營海風酒店的客家女子玉子、女兒小鷗、太魯閣族少年督砮、受傷的食蟹獴、即將滅亡的巨人Dnamay等,令人目不暇給。眾人共同面對水泥公司的土地建案,有的選擇守護自然土地、抗爭到底;有的擁抱工業發展、期待產業帶來的經濟效益。他們在東海岸湛藍的海與風之間,或對抗財閥,或鼓吹工業化,雙方各自捍衛立場,卻無法阻止巨人死去。在因而導致的土石流中,海風酒店最終與海豐村一起被夷為平地。

吳明益一貫的魔幻風格,可見於小說中虛構描述與寫實的對照。讀者不難發現,海豐村(太魯閣語knibu)其實指的就是秀林鄉和平村(太魯閣語Knlibu),臺灣水泥公司(臺泥)在和平村設立水泥工廠、造成當地居民彼此拉鋸的類似情節也是故事主軸。特別的是,魔幻風格更向巨人傳說取經呈現。馬翊航指出,世界各地隨處可見巨人故事的痕跡,包括太魯閣族傳說裡的巨人、布農族耆老間流傳的池上龍泉瀑布女巨人、希臘神話的獨眼巨人。他認為,這種不受制於地理隔閡的共通性,正是由於巨人指涉了人和環境之間的互動連結。人類透過巨人傳說,對自然環境展開重新想像。換句話說,「我們的想像力正餵養一個地景」。

巨人Dnamay的角色構想,正呼應此概念:巨人的存在依賴人類對自然的想像力、對神靈的崇敬。只要人類停止對自然世界的幻想,巨人也會隨之消亡。也就是說,一旦想像力匱乏,人與地景的緊密關係也將斷裂。海豐村的結局,是深刻的隱喻,沉痛地直指人類和自然的依附感不再。

馬翊航進一步指出,《海風酒店》的巨人形象,不僅是大自然的純粹能量,更是企業財閥的精美修辭。書中水泥公司為了美化產業,設計另一套巨人故事以營造企業形象:代表水泥工廠的巨人,和原居民和樂融融地相處,工業不影響山林生態,致力在自然與經濟間取得最佳平衡……此時巨人成為企業的虛假修辭,而這竟然也出現在現實生活中。

情節與事實的對照,在在印證吳明益細膩的寫作策略:穿越虛實之間,魔幻補足寫實。用如此筆法書寫土地,想必讀者能透徹理解主旨議題,也將對「家園」的延伸敘述格外著迷。

家園空間的延伸意義

《海風酒店》情節由多名人物的故事支線反覆穿梭,共同推動小說動向。其中一項貫串全書的重點,便是家園定位的反思,這體現在本次活動的標題:「為什麼家園(不)會移動」 。

括號裡的「不」字,讓標題產生兩種疑問語意:「為什麼家園不會移動」,以及「為什麼家園會移動」。馬翊航解釋道,前者可能來自於人對土地的親密感、依附感,極力保存歸屬地的連結。相對地,有時家園移動,則源於受迫性遷移、逃離,呼應許多原住民的神話傳說:原住民祖先遷居至新的空間,建立新的部落。

不論是否移動,《海風酒店》探討家園的空間延展性、文化獨特性,是最為精采處。馬翊航回憶某次參觀布農族的佳心石板屋,見識到舊居地的房間配置、空間的生存倫理,他不禁情緒激昂,原來家園不只是具象空間,更是抽象能量。

他引述地理學家艾莉森.布朗特(Alison Blunt)的人文地理著作《家園》:家園不僅是建造的成品,更承載豐富情感與文化脈絡。一個建築竟能結合人的思想、記憶、夢境,甚至重塑人類與家屋的關係秩序。海風酒店的空間,或是巨人身上的洞穴,不就匯集了「家」的能量,辨證人與空間的複雜關係?


地理學家艾莉森.布朗特(Alison Blunt)及著作《家園》
(照片取自stayhomestories網站

修補斷裂的家園

建構家園的同時,「斷裂」狀況無法避免。在《海風酒店》裡,海豐村村民面對水泥廠建案,立場儼然對立,村落的凝聚力因而分裂,這就是一種斷裂。

馬翊航透過原住民角度,指出斷裂的無所不在。他引用黃岡詩集《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中的詩作〈代理教師自白〉,詩中來自外地的代理教師,觀察到部落孩童學習的知識,和他們的日常生活有著根本性的斷裂,與海豐村的斷裂情形不謀而合。

在這兒沒人講中文的地方
插國旗
唱國歌
學習被發明的傳統
把生活的傳統丟在山上
泡在海邊

——〈代理教師自白〉,《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

另一個提示家園斷裂的情節,便是小說裡的海風卡拉OK,也就是海風酒店的前身。馬翊航提問:為什麼吳明益要安插看似無足輕重的卡拉OK在小說裡?他猜測是音樂挾帶的「集體記憶性」使然。

透過旋律和歌詞,音樂能夠壓縮人類的抽象情思,並在播放時再次解壓縮。比如林志興作詞、陳建年編曲的〈鄉愁〉,唱出了原住民離開家園、北上生活的生活經驗。然而弔詭的是,位在原住民傳統領地的海風卡拉OK,「山地歌曲」數量竟然最少,國語歌、臺語歌,甚至連西洋歌都比較流行。儘管位在傳統領地,就算是音樂也拋棄傳統,和現代掛勾。家園與生命的斷裂,〈鄉愁〉的歌詞也唱了出來:「而我依舊踏在故鄉的土地上/心緒,為何無端的翻騰」。

眼下混亂失序的人類社會,我們該如何縫合斷裂、修補傷痕?馬翊航認為是書寫。他誠摯地說道,吳明益藉由書寫海風酒店的斷裂家園,向讀者提示修築毀壞的方式,身為寫作者的自己也期許,寫作者能透過書寫,試圖彌合斷裂的家園。

家園毀壞後,我們要說什麼故事

馬翊航另外指出《海風酒店》的重要母題:「穿越」與「交換」。故事中的少年少女在洞穴裡穿梭,交換刀具和書籍,令他思索生命間的互動與效應,以及何以挽救消亡的事物:「當家園毀壞之後,我們要說什麼樣的故事?我們要為了什麼而說?」

他以泰雅族作家多馬斯.哈漾(Tumas Hayan)《Tayal Balay真正的人》以及楊双子的《花開時節》為例,兩部作品都帶有穿越母題,其中的人物都有穿越過去、與歷史對話的經驗。穿越作為互動的型態,在不同的社經脈絡下,延伸出對家國、身分、個人經驗的深刻省思。穿越、交流後的人們究竟留下了什麼,也是《海風酒店》向讀者提出的暗示。

寫作不僅是追憶,更是藉由故事與想像力,拯救消逝的一切。不論是瀕臨滅絕的巨人、失去活力的自然環境,抑或是斷裂殘破的家園,都將獲得重生機會,而這也正是《海風酒店》的價值與魅力。一如吳明益所寫的:「如果有人想用文字讓我們忘記什麼,我們就用文字把那些湮滅的寫回來。」馬翊航的精采分享,深刻傳達了《海風酒店》字裡行間的深邃思維,以及書寫真實、在意真實的執著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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