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道聽途說的經典累積成幻夢,一趟打破生死界限的旅程:澀澤龍彥《高丘親王航海記》

2024-10-16 18:30

9世紀中葉,已入佛門的日本皇族高丘親王來到中國。當時距唐武宗滅佛才經過十餘年,慘遭挫敗的佛教尚未恢復。或許正因如此,高丘親王未久留中國,而是前往佛教的故鄉天竺。

猶如虔誠的穆斯林渴望朝聖麥加,身為佛教徒的高丘親王,也將天竺視為某種生涯目標吧。然而,他卻從此踏入神祕,渺無聲息,有消息指出他在馬來西亞南部逝世,死因成謎。幾百年後,日本民間流傳一種說法:親王的下場並不尋常,據稱他遇到猛虎,遭虎吞食而亡……

這短短一年間,高丘親王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旅程?為何最終死於虎口?這份謎團無人知曉。但正是這懸於遙遠時空外的未知,封存了無限可能,才為澁澤龍彦創作《高丘親王航海記》提供了想像空間。

這本書成於網路尚未普及的1987年。澀澤龍彥在書中展現的博識,令人嘆為觀止。

➤呈現歷史的虛構濾鏡

《高丘親王航海記》並非解謎之作,而是一部想像力豐沛、異國情調濃厚的小說。高丘親王行經的古代諸國,皆採用當時中國譯名。然而,9世紀離大航海時代尚遠,即使是中國的記載,也多半是道聽途說,或原本有根有據的事物,在口耳相傳中失真而變得荒謬。

這在交通不便的時代絕不罕見。譬如中國著名的地理著作《山海經》,將遙遠諸國的民族描繪成或胸前有洞,或長出翅膀,或只有獨眼的人種——作者是何種心態?難道是刻意欺騙讀者嗎?很可能不是。作者可能只是將未經證實的傳聞如實記錄下來。

如果中國的記述已是一層不真實的濾鏡,那麼透過這個濾鏡觀看世界的日本作家,自然能從中挖掘出千奇百怪、絢麗詭譎的幻想。


高丘親王肖像(圖源:wikipedia)

事實上,作者刻意讓讀者意識到其中的「虛構」。當高丘親王等人在越南見到大食蟻獸時,其中一名隨從竟對幾百年後的哥倫布侃侃而談,其他人也不以為怪。原本我們以為會與親王一同踏上奇幻之旅,卻時不時被作者提醒,從幻想中驚醒。

為何作者刻意準備了瑰麗異常的幻想旅程,卻又戳破這繽紛的泡沫?我想,這是因為高丘親王的旅程並非追求真相,而是煉金術般的內在精神之旅。穿越眾多離奇詭異的幻象,親王最終接受了自己的死,以及死後的無限可能。

➤打破生死界限的旅程

值得玩味的是,旅程即是發現。當我們在異邦探險,那些新發現會被編排進既有的知識體系,沿著固有框架層層疊疊。西方博物學在地理大發現後才充分發展,正是因為那時具備了充分條件:大船拉近了「異國」的距離,將道聽途說的幻想逐一消解。

從這個角度看,發現之旅有「征服」的性質,是將異國事物以「理性」增添到既定框架中的過程。相較之下,《高丘親王航海記》展示了與西方迥異的心思。高丘親王不為發現,不求理解,更沒打算將異邦風物消解進此心既有的知識體系;他只是單純欣賞,坦然接受自身的無知,體會到世界何等不可思議,什麼都可能發生。

作者無意描寫真實,不打算宣稱那些遙遠國度真有如此妖艷獵奇的風土民情。親王彷彿從未離開日本,只是一頭撞進那些道聽途說的經典累積而成的幻夢,經由幻想的濾鏡朝內在自省。作者為親王虛構了前往天竺的理由,這份虛幻的追尋不斷在旅程中閃現,他根本無暇「發現」,因為無論遇見什麼,都會透過那些異象與怪物回顧自己的人生。


前往天竺是一段漫長旅程。根據玄奘對大唐西域的描述所繪製的歷史地圖(收錄於亞歷山大·坎寧安的《印度古代地理》,1871年)。圖中的C、N、E、S、W分別代表《大唐西域志》所記載的中印度、北印度、東印度、南印度、西印度的大致面積,紅線代表的面積顯示了玄奘的行進路線。(圖源:wikipedia)

這趟旅程與客觀知識無關,全都是他自己,是他內心的投射。

歷史上的高丘親王壯志未酬,以天竺為目標,卻死在馬來西亞,甚至被認為死於虎口,悲慘至極。然而,《高丘親王航海記》中的親王截然不同。他在雲南蜜人身上看到空法大師的影子,見識超越常理的輪迴,目睹死去的儒艮保持過去的記憶再度現身。這是一趟打破生死界限的旅程,因而在他病重之際,竟欣然接受被猛虎吞噬,希冀猛虎替他前往天竺。

在此,歷史中的不幸被巧妙扭轉,高丘親王雖未親抵天竺,但正如故事中隨從所言,那幾乎等同於抵達天竺了。

《高丘親王航海記》無疑是充滿異國風情的幻想之旅,然而,所謂「異國」不正是相對的嗎?若從占城、盤盤、阿拉幹等地的居民來看,恐怕沒有半點異國或幻想的成分。因此,這趟異邦之旅,反映的其實是作者的日本性。從這個角度看,幻想或許也可視為一種真實,因為那光影被濾鏡折射前的日本之美,本就如此瑰麗而夢幻。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高丘親王航海記
作者:澀澤龍彥
譯者:章蓓蕾
出版:麥田出版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澀澤龍彥

1928年出生於東京府(現在的東京都),本名澀澤龍雄。國中至高中時期在「學徒勤勞動員」政令下曾於印刷廠、兵器補給工廠、火車修理廠等地工作。二戰結束後,澀澤轉至英文科就讀,同時發展出對於法文的興趣。

1953年,澀澤自東京大學文學部法文科畢業。他在隔年翻譯法國作家尚.考克多的《大劈腿》時首次以「澀澤龍彥」作為筆名,同時也開始將薩德侯爵的著作翻譯、引介至國內。1961年﹐澀澤因翻譯薩德的《惡德的容光》,與出版社負責人以「販賣猥褻文書罪」受到起訴,而成為著名的「惡德的榮光事件」被告人。

澀澤的著作以翻譯、評論、散文、短篇小說為主,無論是虛構小說或散文,都展現出澀澤豐富的知識量,與架構在紮實現實基礎上的翩然奇想。著名作品有:《犬狼都市》、《狐媚記》、《虛舟》等,並於1981年以《唐草物語》獲得第九回泉鏡花文學獎,1988年(澀澤逝世後隔年)以《高丘親王航海記》獲得第39回讀賣文學獎。

《高丘親王航海記》是1985年開始連載於《文學界》雜誌,連載途中澀澤被診斷出咽喉癌,後半部分是抱病完成。澀澤1987年病逝於醫院,享年59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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