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遠方是抵達不了才更美好:專訪林禹瑄《夢遊的犀牛》
台灣台北,比利時布魯塞爾,時差7個鐘頭。視訊電話接通時,林禹瑄那邊才剛剛早晨8點。她說昨晚做了回到老家的夢,醒來當下,又有點不曉得自己在哪裡,恍如夢遊。距離前一本詩集《夜光拼圖》面市,匆匆已11個年頭。2024年,林禹瑄接連出版詩集《春天不在春天街》與散文集《夢遊的犀牛》,借用她自己的描述,後者像一次回顧展,是自我回望,也向他人解釋這些年她做了哪些事,文字亦保留她初抵某地,那些如今無法重來的真誠好奇。
➤遺失本來就想丟掉的東西
我站在窗前看大大小小的行李被擠壓、堆疊,再一個個拋擲進機艙深處,感覺自己也正在一條長長的輸送帶上,越走越顯得渺小,小得命運隨便推我一把,就能把我送往另一個方向。我只需負責奔赴,快樂而不知返,像一顆無法停止滾動的石頭。
——〈機場〉
《夢遊的犀牛》開篇,林禹瑄描寫這些年頻繁穿梭的特殊場域,飛機起飛、降落,代表出發,也可能是回返。26歲那年,林禹瑄辭去牙醫工作,斬斷痛苦的根源,像逃難般離開島國。清空租屋處當日,放在樓梯間的衣物遭竊,抵達布魯塞爾,托運的大件行李竟也不知何往——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林禹瑄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添購衣物。歐洲的款式、剪裁尺寸都與台灣落差甚大,「穿上那些衣服,改變的感覺更強烈,自己好像真的變成另外一個人。」林禹瑄說。
「我的崩潰來得有點晚。」林禹瑄苦笑,剛開始像到迪士尼樂園,一切都很新鮮好玩,一個月後,發覺自己的履歷上只有牙醫,要找其它工作維生很困難,才突然崩潰。只是離開台灣的決定很徹底,林禹瑄沒有回頭。她接商業翻譯,成為記者,到中國餐館打工,在異國賣珍珠奶茶。大學時期高中學弟幫她創的臉書粉絲專頁,某日帳號遺失無法登入,最新貼文的日期停在2017。
丟掉的行李和社群連結,問她難道對生命裡的「遺失」都如此坦然嗎?林禹瑄搖頭,「可能這些我本來就不想要了,甚至希望它們不見,只是最後不是由我壓下按鈕。」除了經營社群、回覆讀者成為負擔,母親會從臉書看她在做什麼也是壓力。意念召來的無形力量推林禹瑄一把,於是丟失的,也就算了。
➤寫作是愧疚的行為
閱讀《夢遊的犀牛》如一場遠遊,輯一〈半途〉開端的讖語寫著:「走吧,走吧,你不能停。」讀者跟隨林禹瑄步伐的移動從不止歇。全書從作者旅居的經歷體悟,至輯四〈旁觀〉,迎面看見更廣闊且現實殘酷的議題書寫。
技巧嫺熟的詩人,寫報導時著重事實、背景敘述,創作散文放入更多個人情感,留意不為他人代言,輕易揣測對方的感受。書末代跋〈逃難的人〉中,林禹瑄寫:「有時候一個字依然還連起下一個字,就只是因為愧疚——對走過的路的愧疚,對時間的愧疚⋯⋯」遇見一些人,聽到他們的故事,因為無法忘記,所以書寫。若不寫,感到愧疚,寫了,也會因為自認寫得不夠好而愧疚。彎彎繞繞,最終這個詞彙形成更難抵禦的連結,是盤旋在林禹瑄生命裡,希望獲得父母肯定的心情。
「但這件事在寫作上沒辦法發生。寫作是背叛他們的期待去做的事,我在寫作,它本身就是一個愧疚的行為。」林禹瑄說得輕巧冷靜。
即便踏足世界各處,林禹瑄筆下總有島國台灣、台南小鎮,乃至童年記憶裡的山嶺,魂牽夢縈。書名「夢遊」二字,是林禹瑄脫離牙醫這條明確軌道後的茫然;是長久待在異國,偶爾夢見往事,恍惚不知自己身處何方;是坐在餐桌前,可以完全屏蔽整桌的法文對話,獨自默默抽離,感覺格格不入,體感漂浮。
夢遊同時是跨越疫情後返台,飛行期間入睡,醒時走進昔日熟悉的車站,像做一場回到過去的夢。談起幼時成長的關仔嶺,林禹瑄說那短短5年構築出生命的基底,是提及美好回憶時必定浮現的場景。只是如今關仔嶺不如以往靜謐,佔據沿途山路的甕仔雞店家令她困惑。
幾年來,山區生活畢竟不便,父親的6個兄弟姊妹紛紛出走,目前僅剩大伯一人住在關仔嶺舊家。「這是我人生記憶開始的地方,大家都想要離開,影響了我最初對於家的印象。我覺得,家就是用來離開的,它需要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存在。」林禹瑄說。
➤逃難並未結束
這場行路漫長的逃難開端,是為了離開在台灣的生活。那麼寫定這些字,回顧9年境遇,思索沉澱,是否意味著逃難告一段落?走經這段時間,林禹瑄才恍然理解,所有人其實都在逃一場更大的,步履不能停的難。
「我很在意『意義』,對於人生意義的追尋,好像是生命無法脫逃的主題。而且這個追尋很可能是徒勞無功的。」林禹瑄笑說自己是悲觀的人,「但因為還活著,即使徒勞,還是要繼續去做些什麼。」
獨自生活多年,我越來越常忘記自己是異鄉人。臺南的孤獨。臺北的孤獨。布魯塞爾的孤獨。一個人深夜被噩夢驚醒無人可說時,其實都是一樣的意思。
——〈夢遊的犀牛〉
面對偶爾感覺的孤獨,林禹瑄想,回到台灣,孤獨感也不會消失,推得極端些,無論是否擁有快樂的家庭、被朋友包圍,最終個體都得孤獨地死去。「一開始我以為自己逃的,是比較具體的難。後來遇見其他人,對生活有更多理解,覺得加諸在每個人身上,我們共同在逃的難,其實是極有可能徒勞的對於意義的追尋,以及無可避免的孤獨。」
夢遊和逃難都在繼續,書名中的犀牛,則取自名畫〈杜勒的犀牛〉,總結成為殞落遠方的借代。大航海時代,葡萄牙佔領印度,犀牛此一物種睽違十多世紀後再度登上歐洲大陸。隨後,葡萄牙國王想將其贈送給羅馬教宗,運送犀牛的船隻卻在義大利北部海域沉落。從未見過犀牛的畫家杜勒,藉由他人記述,添加想像,繪製出相當受歡迎的虛構犀牛。
林禹瑄解釋:「如果犀牛代表的是遠方,大家好像更喜歡虛幻、華麗的版本。犀牛帶著眾人對遠方的期待,來到家鄉的遠方,又因為另外一群人對遠方的期待,最後死在遠方。」林禹瑄非常喜歡這個故事,如同她自己,千里迢迢抵達一個原以為的遠方,但遠方被想像得過於美好,實際抵達,便死掉了。
![](https://www.openbook.org.tw/sites/default/files/u22218/du_le_de_xi_niu_.jpg)
➤用創作追尋遠方
採訪持續,林禹瑄那頭的環境光逐漸轉亮,螢幕右下角出現一個橘色身影。林禹瑄轉頭看目前兩歲的貓,介紹:「牠叫Ovni,是法文『幽浮』的縮寫,也有『不在預期內的新奇事物』的意思。」林禹瑄說她一直想養橘貓,但歐洲常見送養的皆是黑貓,Ovni的出現被她視為上天的預兆。
「可能也是要我別再到處亂跑。」林禹瑄微笑,分享先前出門10天,代她清理貓砂、餵食飼料的友人在第7天開門,一陣撲鼻臭味,才知道Ovni將林禹瑄常穿的外套咬到床上,在上頭尿尿。
小時候,林禹瑄夢想成為探險家,長大後發現世界的每個角落,早已佈滿人類足跡。年輕時以為離開某地,所有煩惱都會不見,現在她自我調侃:「好啦,也該長大了。這是比較成熟的成年人,都該明白的道理。」
遠方必定有失落處,地理上亦已沒有真正抵達不了的遠方,「但在寫作上,這個追尋還可以發生。」林禹瑄說,若不想讓人生過得很空洞,她想填入的就是創作,「寫作大概是唯一我做得很開心,也感覺自己做得還可以的事情。如果我的人生需要一個永遠到不了的遠方去支持,寫作會開啟另外一種人生經歷。」
不再想著要去哪裡,林禹瑄現在的遠方,是心目中的優秀作品。詩、散文、小說、電影,她渴望嘗試各種創作形式,面朝遠方,產生靠近的動力。
布魯塞爾的一天,還有14個小時。林禹瑄的口吻總是輕輕緩緩,她說:「即使永遠到不了,但我擁有這個東西,其實就是最美好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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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林禹瑄 1989年生。臺灣臺南人,布魯塞爾自由大學新聞碩士畢業,現為自由撰稿人,旅居比利時。文學作品多次入選年度詩選、年度散文選,報導作品曾入圍卓越新聞獎。著有詩集《那些我們名之為島的》、《夜光拼圖》、《春天不在春天街》;散文集《夢遊的犀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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