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社會性動物，所以群聚，形成組織，產生政治。具社會性的動物不只有人類，但人類恐怕是唯一的政治性動物。因為政治力成立的前提，在於想像力，有慾望才會去想像；有慾望，組織與權力的意識形態機器才能施力，社會也因此成立。政治永遠都是關於未來的想像。

▉集權體制下的資訊監控與權力操弄

《大典》便是以中國政權為例，想像這個關於未來的想像。故事以虛擬的黨慶典禮和世界博覽會為軸心，籌備大典牽動了黨政運作的千絲萬縷，所有人莫不想透過籌辦大典來提升自己的政治地位。故事賦予權力機器更前沿的數位技術，像是鞋聯網、夢造儀、電子蜂，進行更隱微（也更淫猥）、更不具明顯政治侵入式（卻更具肉體侵佔性）的社會控管與慾望操弄。

故事中，當權者藉著高度集中的數位技術，掌握高密度的資訊內容，架構起嚴密的網格化社會，替自身權力的未來畫出想像藍圖。只是當權者忘記了，組織裡的其他人也有想像未來的能力，特別當求生慾望與想像力結合後，隨著數位技術無限蔓生，夢造出另一張想像藍圖，最終落實於權力意志的狂歡大典。誰能料到，想自保的官僚、野心勃勃的商人、在體制中求生的邊疆小警察，加上不諳政治的資訊工程師，便可能讓龐大的專制機器一夕間崩解。

《大典》裡的大典之後，簡單來說，中國政權重新洗牌了，但不是倒台。因為有兩個東西是不會倒，或者說不會消失的，一個是中國，一個是政權。雖然「中國政權倒台」聽起來很酷，但身在民主國家的人心裡都明白，即使中國從非民主走向民主，中國與政權兩者都不會消失，因為一個是眾人意志得以凝聚的符號所依，一個是管理眾人意志以成社會的基礎。

即使是民主體制，國家與政權兩者都不會消失，不管有沒有數位技術，不管是不是資訊社會。

就這點來說，《大典》勿寧是悲觀而誠實的。雖然其中前沿的數位技術，先是做為鞏固權力的社會控管工具，後轉變為權力重新洗牌的政治扳手，但小說讓人心驚之處，卻非中國政權如何脆弱，或者大數據資訊如何有一夕革命之力。

小說讓人越讀越心驚的，是這種隱微細緻，甚且可以量身訂做的想像力與慾望控管，在民主國家的消費市場與政黨政治裡，早已是遍地開花無所不在。想必沒有人會天真地以為，小說裡描述的資訊不對等與細膩的數據監控手段，只會在中國發生，而民主國家則完全免疫。

《大典》裡的大典之後，我們看見黨團鵠立，地方自治組織蠭起，合縱連橫互相傾軋，看似一片亂象，實則是一場民主的考古學。民主化運動不只是左與右的路線之爭，而是從左到右各種漸層組織的權力意志之爭。

《大典》如同揭露了，民主國家成立的地質基礎，正是組織或團伙之間的對抗爭鬥。至於之後？之後便如同迴圈，繞回小說先前所描述的。即便是民主化了，政權仍然不會消失，一樣需要捍衛，因此資訊不對等如何能不利用？數據監控必須更細膩。因為在民主國家裡，誰能說政權的未來不是全民意志所欲的未來？

不過《大典》感到悲觀的並非民主，當然也不是中國，是對資訊技術不論如何先進，遲早會淪為民主或非民主的政權工具這個事實感到悲觀。

如果社會結構與政治運作互為表裡，由社會產生的技術自然要回歸並服務社會，最終必然走向為政治服務，這是資訊技術所以存在的事實。資訊技術無法想像自己不為政治的未來服務，因為是事實，所以才悲觀。也因為是事實，所以誠實，讓讀者了解到，不論是叫國安委、國安局，還是國土安全局，這些機構絕對不是為了普渡眾生而設。國家最高端的資訊技術與情報中心，與政權（不論哪種政權）永遠有著無法斷絕的曖昧關係。

▉演算科技能突破當下的政治？

政治雖然是對未來的想像，可以想像的未來卻不見得只有政治。但民主體制下的資訊與政治早已互益互依，去想像資訊技術「非政治性」的未來，其實是去想像一個不能想像，語言也無法描述的那個什麼。這種想像勿寧說更像叩問，只能以接近宗教禪語或是哲學玄想的方式叩問。

這如同用受限於三維（或者四維）時空的人類知識語言系統，去理解與描述不屬於這個維度的世界，譬如黑洞，譬如高維空間。我們再怎麼用力去靠近，那個彼岸永遠都是神祕的。但我們還是會不停用力想像，因為我們相信那個神祕的可能世界，可以帶我們超越此岸。

《量子葉少女的四日革命》所想像的，正是資訊技術可以超越此岸政治的高維未來。

《量子葉》裡的近未來社會，與現今的消費社會並無二致，唯一的差別在於，整個社會的物質空間形成無比龐大的資訊網路，社會裡的人因時刻都與環境元件不斷互動，而暴露在爆量的資訊流中。物質元件時刻在收集個人情報，進行數據監控與管理。

這個高度資訊化的社會並非極權專制，但有情報審議部、有資訊等級的劃分（總理或內閣大臣的等級自然不會跟老百姓一樣）。資訊的不對等與數據的社會監控是常態事實，這個資訊之海已非傳統物理通訊介面與數據處理能力所能應付。故事中因此發展出「電子葉」技術，藉由移植人造腦葉，在腦內整合終端通訊裝置、數據演算能力和通訊顯示介面，一次解決了傳統物理手段的遲滯與笨重。

▉為了革命，凝視資訊黑洞

「電子葉」雖然是資訊技術可以想像的未來，但並未脫離政治性範疇。此所以小說裡身為情報審議官「資訊級別五」的敘事者，一開始仍陷入政治性迴圈，懷疑14年前失蹤的老師，也就是資訊素材與「電子葉」的研發者，有意在原始碼保留資訊失衡，為權力階級謀利、行官商勾結之實。

即使到了「電子葉」時代，資訊技術仍是為權力服務，我們看到的仍然是政治性的未來。

然後老師出現了，帶著一個有「量子葉」的少女。

「量子葉」是什麼？是大腦處理能力的量子化，也是量子運算的生物化。少女由於零歲即植入「量子葉」，量子基礎與大腦構成已經合而為一，演化為資訊處理與演算能力最大化與最強型態。有多強？少女的資訊等級是0也是9。等級對她已無任何意義，網路或者世界裡所有資訊（包含知識資訊）對她而言都是透明的，是共時存在。世界的所有資訊，包含時空架構，都同時攤開在少女眼前，沒有任何延遲。

也因此當少女與另一等級9的「量子葉」大叔進行對談時，「電子葉」科學家能做的只是記錄生命指數、腦波電位變化、與大腦資訊圖層。因為他們的對談如同禪師叩問，每一個簡單的語言符號如一花千萬葉，都是萬千世界共時呈現的絢麗展開，渲染出資訊圖層美麗且血腥的畫面。面對「電子葉」社會的一切資訊，「量子葉」用20%的運算能力便能全面掌握，無異於超能力者。只有在面對另一個「量子葉」，少女才能全速開啟運算能力，甚至達120%的超速運轉。為何要如此？因為要革命。

到底革了什麼命？敘事者的老師告訴他，生存慾望即知的慾望，資訊一定要自由，才能自由地知。少女問過敘事者，如果可以進入史瓦茲半徑，越過事件視界看見黑洞裡頭的樣子，即使會被重力拉成義大利麵然後撕裂再也回不來，你願不願意進去？

這裡資訊的自由、知的自由，已經不是政治範疇與社會控管的自由。知要能自由，才能滿足知的慾望。知的慾望是什麼？簡單來說，即使拿命去換，也想要知道那不可能知道的。知想要知道的，是彼岸。

在「量子葉」這個層次，一切資訊都絕對自由，不管社會政治如何控管都沒有意義。它超越了「電子葉」社會的政治侷限，自由無礙地掌握了此岸的所有資訊。但這個維度明顯不夠，因為即使到達了界限，還是在此岸，知的慾望還沒有滿足。

所以才有革命。

讀者或許會問，所謂的彼岸，就像死後世界、像黃泉，而這些關於黑洞種種，代表資訊與宇宙論有關嗎？資訊有質量有重力嗎？死、黃泉、黑洞、愛因斯坦羅森橋，可以說都是此岸符號面對彼岸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永遠只是隱喻與暗示，不是說明描述，也不是理解。

我們可以用死亡來隱喻彼岸，也可以代換為高維世界或是平行宇宙，一樣都能成立。我們如同「電子葉」科學家，永遠不知道少女的「量子葉」到底在運算什麼，又如何架出通道抵達彼岸，所以只能像小說的敘事者，藉由黑洞的各項符號隱喻，理解其中可能的機制。低維的「電子葉」，如何去描述不在我們知識語言系統裡的高維「量子葉」？我們不知道，只能儘量趨近，透過隱喻永恆趨近。

重點是少女在第四日完成了革命，打開了資訊技術非政治性的高維未來。

▉不是那麼重，也不能看太輕的科幻想像

我們永遠不知道，資訊社會與資訊技術會走向什麼樣的未來，但《大典》與《量子葉少女的四日革命》，努力且精彩地為我們想像了兩種不同的未來。一個雖然悲觀，但誠實深刻地想像資訊技術的政治性未來，一個則勇於想像資訊技術得以超越社會政治的未來，藉著量子生物技術去想像無法想像的，去知道不能知道的，去投身那個屬於雄渾層次的什麼。

若說《大典》有顛覆中國政權之嫌，其實說得太重。這部小說完全可以做為如何完善資訊技術，以進行更好的社會管理的教戰手冊。任何國家的當權者都應該好好讀讀，中國更不例外。

而若說《量子葉少女的四日革命》是輕小說，則說得太輕了。要去想像資訊技術非政治性的未來，對想像力與語言策略都是很大的挑戰。這部小說在這方面的拿捏費心，更不用說情節安排上，敘事者與少女在御苑庭園一景，與他在少女出發前做的最後一事，都令人會心莞爾。

兩本好書，值得並置而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