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盧郁佳》愛女兒就為她上拶刑

2018-09-13 10:42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我是個胖子,而且中年越來越胖。聚餐問「誰要白飯」,我總是第一個舉手。問「誰要添飯」,我也第一個舉手。我盤子裡不剩菜剩飯,桌上我也會掃盤。衣服穿不下,我買了大號尺寸。

我是胖瘦階級金字塔底層、狼吞虎嚥的賤民,與職場幹練形象或性魅力絕緣。但只要一早決心節食減肥,焦慮積壓到晚上,就逼得我必須趕在超市打烊前衝進去採購。籃裡裝了披薩、加大特惠包的三條裝奧利奧巧克力餅乾和桶裝冰淇淋去結帳。這畫面像是一幅軍國主義主戰派政治漫畫、節食反面教材,警惕學童認清一個胖子和高脂肪飲食的因果關係。

或許收銀員在面無表情底下也會齒冷,但既然發胖無從掩飾,那麼就算羞恥也沒有用。我走在超市打烊後的街道上,腳步輕盈,暗喜這晚又得到了食物的祕密撫慰,暫時擺脫為肥胖而自卑的折磨。

從大學時候,同學薇薇就一直是骨感美人,標準衣架子,高居金字塔頂端。在餐廳吃飯,總是慢慢吃一口,就顧著講話。過十分鐘,再吃一口。再來,就把盤子推給男友,撒嬌說:「我吃不下了,幫我吃。」男友是個沉默認真的男子漢,掃完自己那份,接過來義不容辭英雄救美。

一起開車去墾丁玩,一路停車一路吃。買了珍奶、冰沙,她也總是喝兩口,就把杯子推給開車的男友,寵溺地說:「我喝不下了,幫我喝。」男友接過,喝光。

這對完美情侶像母親和嬰兒般放鬆、信賴彼此。兩人留美結婚生女,畢業回台灣工作,好難得見面。一天,薇薇帶著丈夫和小學女兒,和我相約吃早午餐。我像小孩踏進玩具店般摩拳擦掌研究菜單,點了香腸火腿培根炒蛋薯條。

依然纖細優雅的薇薇,見狀有點尷尬,解釋自己前晚看日劇沒睡好,毫無食慾,要了黑咖啡和沙拉,替丈夫點了拖鞋麵包夾堅果番薯泥三明治。女兒食量小,很瘦,不多話。薇薇問女兒是否跟爸爸合吃一份就好,以免點一份吃不完。女兒堅持要自己的一份。於是薇薇要女兒想吃什麼就點。女兒要了烤雞三明治、班尼狄克蛋和水果沙拉。薇薇抱怨:「那你待會兒一定吃不完。」招來服務生照樣點了。

不出薇薇所料。我還在為她的美國文化鴻溝趣事笑到流淚,薇薇大眼一轉盯著女兒,問:「你吃不下了對不對?」女兒一驚,低頭望食物,看向母親,點頭。

「你不想吃就不要吃。吃東西是享受,千萬不要勉強,不要沒感覺了還在硬吃,沒必要。」薇薇拿走女兒還剩大半的盤子,放到丈夫面前。女兒眼巴巴望著那盤菜。

我讚美薇薇的高度覺察,全心品味,專注當下,這我永遠做不到。丈夫在旁快手快腳消滅女兒的剩菜,薇薇繼續數落女兒:「你現在說吃不下,到下午又會餓了。你別到時候又跟我喊餓,你超麻煩的。我不會逼你,現在你只要把牛奶喝完就好,你喝完我們就走。喝得下嗎?」

女兒認真點頭,拿過兩百毫升牛奶,喝了一口,像有千斤重地放下。我驚訝現在孩子和食物的關係完全脫離我的現實認知。喝完一杯飲料,對我來說,有如把左腳放到右腳前面跨出去那樣不假思索,我只知道我每天都在走路,沒想過她女兒連腳都抬不動是什麼狀況。我無從想像。

最後女兒喝完那杯牛奶花了半小時。薇薇很習慣。

後來我讀了田野側記《勇者鬥惡蟲:在撒哈拉賭上人生!怪咖博士尋蝗記》。作者是年輕昆蟲學家前野浩太郎,小時候身為胖子跑很慢,玩捉迷藏根本抓不到人。這樣大家就覺得不好玩,所以也不讓他當鬼,捉人當鬼時故意忽略他。他只能在旁一個人找事做,能做的事情就是觀察昆蟲,因此入行。拿了博士,到非洲茅利塔尼亞做研究。

糧食過剩的日本崇尚紙片人,而茅利塔尼亞以肥胖為富裕象徵,女人胖就是美。他雇用的當地司機堤傑尼,開車遇到虎背熊腰的女人,就讚嘆不已。野浩指著路上的瘦子回答:「日本人喜歡這樣的女人。」司機反駁:「那樣太瘦了啦,胖胖的才好。」

當地習俗是為了增胖而強迫餵食少女,6歲女童一天要喝下8公斤的乳品,兩公斤的庫斯庫斯北非小米,還有食用油。野浩覺得不可能吃得下,但當地女性真的吃到一、兩百公斤,司機的妻子去醫院,司機要請3個人來抬才行。有人食道噎死、胃撐破而死。

為什麼能吃這麼多?因為刑求。只要少女拒絕再吃,媽媽就會用拶子夾她的手指,用木製鑷子掐她的大腿。司機看6歲的女兒腿上全是瘀青,看不過去,勸第二任妻子別再死守過時的風俗,甚至以離婚相脅。妻子不聽,帶著女兒離家出走,把家中電視音響寢具餐具席捲一空,等著丈夫上娘家道歉。司機說:「我才不理她。」沒幾天經人介紹,閃電娶了個乖巧的陌生女孩當第三任太太。在當地,娶太太比我們買雙鞋子還容易。

2005年減肥書《法國女人不會胖》曾紅極一時,大大開拓了減肥的欺敵戰術。書中傳授平衡之道:「想吃什麼都可以吃,但是只一口」,倡導仔細品嘗一顆上好巧克力,而不是無意識地把整盒吃光。是的,我身邊很多美人習慣不吃正餐,若餓了就扔幾粒零食烤豆、堅果進嘴騙騙肚子。聚餐時眾人大快朵頤,要是自己一個人節食,被問起會有壓力,所以《法國女人不會胖》提倡:先假裝吃幾口就好,慢慢吃,越慢越好。然後趁人不注意時,把食物用餐巾包起來放在旁邊。這樣別人只看到你有吃,不會留意你吃多少。

或是把食物推給別人。

這位法國女人,這桌台灣女人,跟茅利塔尼亞太太做的事情完全一樣。我們跟食物的信任關係已毀,而食物是人和自我的親密接觸。薇薇的女兒,不是食量小,是受強迫節食。薇薇在教女兒,食物吃兩口就得割捨,否則一胖就萬劫不復。

我終於明白薇薇當初喊吃不下,把食物推給男友是什麼感覺。那感覺是:餓。

我沒有阻止。因為事情太哀傷,我至今無法開口,只能一起假裝沒這件事。但每當我經過百貨公司通往女廁的落地大鏡,迎面瞥見鏡中一個胖到陌生的大媽,意識到那是我,而感到震驚又卑屈時,我知道,在我不曾涉足、無人能插足的,薇薇的內心深處,也有一個同樣肥胖恐怖的自己在那裡日夜威脅她。

胖瘦金字塔並不是上與下。我伸手把它右轉九十度。分處遙遠的兩端,實際上我們都蒙受同一威脅。我心懷羞恥拒絕就範,以賤民自居;而她屈服付出世上最慘重的代價。但我們都活在用男人的視角看自己、看世界的威脅下。


盧郁佳
一個信仰人類的人。道德、法律仲裁並沒解決苦難,只是決定誰該為此付出代價。這種仲裁往往複製了舊有的階級分配,使得不少苦難是經由道德、法律所接生而來到世上。道德、法律固然不可缺席,但若拒絕去瞭解個別的人,結果往往使道德、法律成為暴力。唯有前端的瞭解已經在場,每個大大小小的仲裁者,實現了與當事人相處、感受其中所能感受的一切情感,才能為後端的道德、法律起死回生。唯有認同,能帶來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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