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我永遠是那個被善待的人:《大武山下》高雄場讀者與龍應台面對面

2020-11-13 21:00

作家龍應台(時報出版提供)

以文化評論聞名的作家龍應台年中出版首部長篇小說《大武山下》後,分別在台北、屏東、台東與高雄四地舉行「與龍應台面對面」讀者見面會。系列活動最後一場,共有超過千位讀者與龍應台一起在高雄社教館裡閱讀文學,重新認識高雄,思考生命的意義。本文是現場菁華摘要。

▉回到出發的地方

做為《大武山下》讀者見面會的壓軸場,主辦單位準備了別出心裁的活動,不僅在現場安排了兩尊180公分高,書中提及的「羊頭人身」立牌,收集讀者們對於書中「作文課」問題的回應,增加互動性,此外還印製了限量的「《大武山下》文學地圖」、「14歲可以思索的問題」發送給參加活動的讀者。活動開場前一小時,高雄社教館演藝廳前的廣場便已擠滿排隊等待進場的讀者,彷彿大家都知道,錯過這次,下次要再見到龍應台,可能就必須和這次一樣,要以「年」為單位計算了。

「今天是《大武山下》讀者見面會巡迴的最後一場,所以它也會是很特別的一場——回到出發的地方。」龍應台以此段話為高雄場揭開序幕。她主要想跟大家分享兩件事,一是她與高雄這片土地之間的關係,二是書中羊頭人身的作文課裡,所要傳達的兒童哲學議題。

《大武山下》的寫作過程中,龍應台與大多數人一樣,都以為這本書理當是將她回到屏東田野這三年來的生活經驗,轉化而成文學書寫。然而新書出版後,外界開始有了一些反饋,這本書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召喚力,與土地的連結比龍應台自己想得更深。她漸漸理解到,《大武山下》絕不只源自於近三年的生活經驗,有些更深層、更厚重的情感,蘊含在每一個字的背後。


(時報出版提供)

在後來一次又一次的思索中,龍應台知道了這本書對她的意義:其實早在她從出生到20歲離開鄉村的生命經驗中,就已經開始慢慢累積、醞釀,這是一本「20+3」的創作,如果沒有那20年在鄉村成長的漫漫時光,是絕對無法寫就《大武山下》這本與土地如此貼近的書。

高雄就在大武山下

那「20」的初始就在高雄。龍應台以「高雄在不在大武山下」破題,帶領讀者思考大武山下與高雄在空間上的實際關係。一張簡單的地圖,幾個精準的數據,龍應台以此翻轉過去台灣人總將高雄限縮在一個港口城市的想像。在高雄,不只看得見大武山,境內也含括了台灣百嶽中的15座,翻開高雄的行政區地圖,更可以發現以高山為主的桃源區,占了全市面積的三分之一。龍應台打趣說道:「我看見高雄的地圖,就畫了一隻金魚,然後發現,我們想像中以為的『高雄』,只是這隻金魚的尾巴都還不夠。」

「在準備這場活動的過程中,發現我真的是土生土長的高雄人吶!」龍應台接著秀出了幾張舊照片,一張是年輕的她抱著安德烈,站在一間老屋前。那是龍應台出生的地方——高雄大寮自來水園區;另一張則是母親抱著她弟弟,站在自己經營的「美君商號」前,地點正位於現在的苓雅市場。


年輕的龍應台(中)抱著安德烈,站在高雄大寮自來水園區一間老屋前,那是她出生的地方。(龍應台提供)

高雄的七賢三路是龍應台中學以前,對於高雄記憶深刻的場景之一。在那條路上有她童年時與友朋結伴回家的美好記憶,也有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並不清楚的大時代脈絡下的風景,比如酒吧、比如那些穿著潔白水手服、滿頭金髮的美國海軍,再比如那些打扮艷麗的台灣女子,如何用細瘦而有力的手,一把攫住這些大兵的手。

龍應台說,她小學五、六年級時,曾經長達一個月,每天如常從家裡出門,但卻瞞著父母親不進學校,在城市中漫無目的行走。即使到幾十年後的現在,她都還依稀記得那時細雨濛濛的愛河旁,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心中無來由地湧起一股蒼茫之感。這個漫步在城市中的女孩當時並不知道,自己眼中所見、心中所感,都是某種時代的幽微印記。很多年之後,她在美國的大學教英文作文,一位年紀較長的學生聽見她自我介紹來自台灣高雄,興奮地和她說,他知道台灣、知道高雄,原來,他也曾經是那群水手之一。

▉《大武山下》的明亮溫暖


龍應台的母親抱著龍應台的弟弟,站在自家經營的「美君商號」前,地點位於現在的苓雅市場。(龍應台提供)

因為父親是警察,常常需要輪調,龍應台的成長過程中,搬家是件稀鬆平常的事。14歲時舉家遷徙到高雄茄萣,開啟了她在高雄的第二段生命經驗。在龍應台的記憶裡,茄萣雖然是個貧瘠黯淡的漁村,在宗教信仰上卻有著輝煌而華美的「燒王船」儀式。而在這些色彩與意象皆飽和的畫面中,她對於夜晚要彎進漁村時會經過的一大片墳場印象特別深刻,在月光的照耀下,一些關於生命的思辨,也許從那一刻就已經萌芽了。「那時的我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成為一位作家,但是年少時的一些景象,總是會深深刻在我的腦海中。」龍應台說道。

在最敏感的少女時期走進了這個漁村,與《大武山下》第三篇的〈村〉所描述的漁村景象高度相似。龍應台不諱言這樣的安排出自於她自身的生命經驗,但另外一層涵義更在於,她希望讀者在看完整本書之後,會看見那個永恆的「羊頭人身」的存在,60年前的14歲與60年後的14歲,時光所帶不走的那種對於這個世界的張望與好奇。

「在茄萣的那段日子,一個外省小孩在偏遠漁村裡,我開始感受到我自己跟別人不一樣,但我感受更強烈的是,我永遠是那個被善待的人。那種善待在我心裡所種下的溫暖跟明亮,我覺得讓我可以走一輩子,而且它滲透在我所有、所有的作品裡。」龍應台以感性的話語,說明了在《大武山下》無處不是高雄。

▉一堂兒童哲學入門課

當天,龍應台也為高雄場的讀者準備了一堂紮實的「兒童哲學入門課」,從「動物權」的議題談起,帶領全場讀者一起回到14歲時,思索那些我們忘了思索但其實非常重要的問題:「什麼叫人權?」、「人與動物的關鍵差別是什麼?」、「如果人有人權,那麼動物有沒有動物權?」同時,龍應台也鼓勵現場的教育工作者:「這本書很適合從小六、國中到高中的師生一起閱讀。我想跟老師們說,你千萬不要小看了孩子們的思辨能力,重點在於問對問題。老師們要知道你們是孩子生命中很重要的那個人。」

龍應台以《大武山下》第38篇〈吃不吃貓〉為例,說明一個老師如何循序漸進地引導「羊頭人身」的孩子們,在自己的提問與回應中,找到屬於自己的思考路徑的過程。所有的問題指向的不是絕對的答案,無論是在現場,或是在小說裡,龍應台所要展示的也許正是——讓孩子從小接受思辨式的教育,長此以往,所有的問題終將成為一種「思辨的習慣」,而這份「習慣」會為個人與群體帶來無窮的可能性。

最後,龍應台引用《大武山下》的一個段落,為這堂兒童哲學入門課下了個耐人尋味的註腳:

如果昨天就是今天就是明天,
那在就是不在,不在就是在。
沒有人可以去的山頂上,
我說一株鐵杉倒下了,
你信不信呢?
媽媽說,夜裡狗在哭──
你的知道,其實那麼的不知道……
我累了

▉新挑戰新世代

活動尾聲,有位自稱從高中時期就是龍應台忠實讀者的先生提問。他今年教書已邁入第30年,做為長期耕耘於基層的教育工作者,面對這個新的時代,對於教育環境與制度、社會價值觀,他仍舊多所憤懣,但閱讀龍應台最近的文章與發言,甚至就是這本《大武山下》,那位曾經與他同樣滿腔憤怒的龍應台,似乎已不再生氣了?

對於這樣直接的提問,龍應台沒有迴避地直言,寫《野火集》的時候是1985年,那時候需要天真,需要勇敢,而且生氣是可以立刻帶來改變的。但今天台灣所面對的敵人,已經不是單一的任何一個政府,現在的敵人藏在假裝公平的媒體、假裝正義的司法、假裝一切為人民的政府裡面。敵人就像是在人們的血液裡,而非某個外在的事物。這也是為什麼,人們更需要老師們為這片土地,教出更有思辨能力的下一代,去看穿這一切的假裝。她不是不生氣,她只是更焦慮。話鋒一轉,龍應台表示,新的挑戰,需要新的世代去面對、去處理,每個世代的人都該有自己的世代責任。

不像《大江大海》寫波瀾壯闊的大時代,《大武山下》寫鄉村人物、深山密林、蟲魚鳥獸、時間長河,是另一層意義瑰麗宏大、饒富禪意的「回望之書」,寫給五十多年前14歲的自己,也寫給每一個時代14歲「羊頭人身」的存在。卻顧所來徑,每一個風景都成為意義重大的生命場景。龍應台說:「我很高興最後一場見面會是在高雄,因為準備這場,我才發現說其實我從出生到前面20年,徹徹底底地就是一個高雄人。我小時候成長的貧窮跟困頓,現在回頭去想,反而是因為貧窮跟困頓,所以讓我可以離泥土非常近,然後變成我後來非常重要的營養。」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大武山下
作者:龍應台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龍應台
作家。首任台北市文化局長、首任文化部長。2014年12月辭官。2015年香港大學禮聘為「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2017年移居台灣屏東潮州鎮,開始鄉居生活,行走於鳳梨田、香蕉園、大山大海之間,與果農、漁民、獵人、原住民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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