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青春充滿情熱的自我與童話般的愛戀:讀《綠之歌》的文藝挪用

2022-06-26 10:00

「我愛上了世界。」

這是《綠之歌》2021年在日本《月刊Comic Beam》雜誌第一回連載時,在封面上以中文寫下的註腳。日本編輯放置的文案,非常精準地道出本作在畫面上的處理。高妍在場景的繪製上,帶有極為豐富的細節,我們會說是照片寫實,但與照片不同的是,每一筆交錯的線條,都帶有作者對真實景物的眷戀。


《月刊Comic Beam》2021年6月號雜誌封面

正如書腰上的村上春樹推薦語,高妍的畫能「喚起某種令人懷念的共鳴」。她的關注與視野,總讓人感到一種溫柔與愛,尤其是對生長之地台北都市日常的愛,漫畫家的情熱從微小之處堆疊,節制緩慢地只求整體的「美」,那種諧和的「美」帶有優雅,也是她對「愛」的禮讚。

《綠之歌》也是100%的戀愛故事。女主角林綠高中時於海岸邊看見欲自殺的男子背影,耿耿於懷,直到大學仍難以下筆寫作,爾後不知不覺喜歡上玩樂團的朋友簡南峻,逐漸重拾創作。故事交織在不同樂曲間,林綠愛戀的心情是整部漫畫的主軸,時時拍打著讀者的心,卻也為重重不合理之處感到有疑。

於是,漫畫中難得一見的精緻美好畫面,與敘事不合理處帶來的衝突,使得《綠之歌》成為一部奇特的作品。加上作者有意帶入現實世界中存有的角色名、電影、文學,甚至是真實發生的事件、場景,使得讀者迷失在林綠(或說是作者)的愛戀迷宮。

好在,「Midori」(綠)是故事中的引路人,為讀者解開愛戀的謎團。

(以下文字可能涉及劇透)

不是小林綠的林綠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中,主角渡邊徹在愛著死去好友的女友(直子)的同時,喜歡上的另一個女孩便叫小林綠。高妍曾經在受訪時表示她喜愛這個角色,而《綠之歌》裡也挪用了這個名字,並做了本土化的處理,變成了「林綠」。

林綠的個性與小林綠截然不同,但卻有著巧妙的共通處:兩人事實上都只能嚮往知名的「草莓蛋糕理論」。小林綠是個只能順應家人要求,壓抑著自身欲求事物的女孩,不過她能勇敢地向喜愛的人說出任性的話,與對方有所連結;相對之下,林綠則是獨自做夢,夢著與南峻前往日本聽偶像音樂家(細野晴臣)的演唱會,與喜歡的人實質唯一的交集,就只有音樂。


《綠之歌-收集群風-》中提到「草莓蛋糕理論」的橋段|©Gao Yan 2022/KADOKAWA CORPORATION

在故事的鋪陳中,林綠對南峻的情感,究竟是針對南峻本人,還是因為他是玩樂團的人,甚或只是出於他對細野晴臣暸若指掌?隨著作者處理敘事的手法,會使人越發覺得,女主角著迷的是「屬於音樂」的男主角,她對男主角本身到底理解到什麼程度,似乎如故事末尾所言,模糊不清。

可以說,林綠與小林綠的不同,除了性格上的不坦率之外,其實還有欠缺對喜愛之人的敏銳。


作品中應該是與對象拉近距離的時刻,女主角卻對偶像細野晴臣更感接近。|©Gao Yan 2022/KADOKAWA CORPORATION

➤南峻作為一個器

然而,對南峻的無知雖是一種無情,卻不代表「愛」不存在。南峻在故事裡並不是作為一個血肉之人,而是愛戀的投射與媒介;他似乎成了情書本身,還可能成為作者的藉口,去細細述說細野晴臣、YMO、Happy End、8mmsky、never young beach以及音樂的「間隙」。他是音樂的化身,也是熟年的掙扎以及那杯苦澀的咖啡。


本作數次提到台灣後搖滾樂團8mm sky(八釐米天空)。|©Gao Yan 2022/KADOKAWA CORPORATION

所以他是楊德昌《一一》中的「簡南峻」。高妍挪用了這部電影的主角名,將原先應是滿腹沉重且形象中年的簡南峻,抓進自己的《綠之歌》,使他代表著一種長大的世故,卻又反覆找尋自己對生活的情熱,在世間的不義與正義中找尋應走的路。這麼個熟透的南峻,在《綠之歌》中大概沒有真的愛上林綠吧,而且也不可能,因為女主角最後是天真地選擇了酸甜的檸檬塔,而不是他的苦悶。

可是南峻仍舊以自身的老成,溫柔地守護著年輕笨拙的姿態。他想要的,或許是回到那無知的衝勁,回到不知道自己無心的那個時候,所以他才有辦法持續包容著林綠的天真。而這份天真,正如同《一一》劇中簡南峻的小兒子洋洋,有些簡單而獨特。洋洋拿著相機拍攝人看不見的後頸,就好比林綠以拍照設備對著海邊動物屍骸,都企圖發現人們不在意的小事。


巧妙將男子背影結合死亡,再透過綠的夢境串接到南峻,顯露了綠某種對熟成的癖好與無情。|©Gao Yan 2022/KADOKAWA CORPORATION


《一一》韓國修復版海報,對照國際版的洋洋後頸,呈現兒童的獨特觀點。(圖片來源:wikipedia

這或許就是讓南峻脫口說出年輕「是一件好事」的原因吧。但年輕卻不可能永久,只能令人不停地,往復懷想。

➤只能永遠「遞送」的情書?

《綠之歌》的確如作者自述,是一封獻給所愛之物的情書。但它也是第一封32頁短篇的延伸。本作在2018年先以如同電影預告的前導同名作品現身,而後高妍將更為完整的青春記憶展現在讀者面前,情話可說傳遞了4年之久。兩者之間的關係,除了後者延展了前作的私密經驗,在創作歷程上,也有了不停回歸青春記憶的意義所在。


2018年自費出版的同名前導作。(圖片來源:高妍臉書

這也突顯了漫畫創作在某種程度上,將作者禁錮在創作的思緒中。密集的體力活與日漫的連載制度,使得真實生活與作品推進的時間,有一段緩滯的結果。這種落差令人更加感受到作品中對青春、對記憶中的愛有種強烈的執著,而對年輕的頌揚,也變得更加淒涼與孤獨。

尤其在結尾,或許是那個回到「海邊的卡夫卡」的南峻,又在咖啡廳一隅以「Midori」叫喚著林綠,林綠回以滿腹朝氣的笑容,使讀者了解到,南峻與林綠的距離並沒有改變。林綠在經歷了一連串愛戀的思索,仍是對象眼中的年輕女孩「Midori」,也隱約暗示了,這場單戀會再次輪轉,再次演繹那不可能回頭的「青春」。

於是,情書滿腹膨脹的自我與情熱,是不是只能永遠地傳達而無回應?而無果的愛戀,是否正是這部作品美得令人屏息的關鍵?


僅僅只要單向地勇敢愛,就能獲得幸福了嗎?|©Gao Yan 2022/KADOKAWA CORPORATION

➤無垢且一廂情願的童話

「我並非有意識的,但這本漫畫冥冥之中一直幫我圓夢。」高妍在本書的新書記者會上如此說道。2019年,高妍憧憬的音樂家細野晴臣與她在Mangasick特別會面了;看來在音樂方面,偶像對情書的回應,似乎是如此地容易、直接。同年底,村上春樹《棄貓:關於父親,我想說的事》一書的插畫邀約也來到高妍的生命中,雖不是出於對《綠之歌》的偏愛,但卻也是所愛的文學人給予的肯定。而因為這次的《綠之歌》在日本漫畫界廣獲好評,高妍也與淺野一二O有了對談


2020年高妍為村上春樹的《棄貓》所繪製的封面插畫,台版有兩種版本封面。

事實上,高妍對她所愛的事物,幾乎都確切地收到了回音。而這部作品,其實也宛如她自身不可思議的經歷,更為接近80、90世代所能建構的童話。它承繼了如同盧郁佳在〈天真的藝術:村上春樹現象〉一文所言,是以漫畫所繪製的村上流作品,陳列了許多名字、無邪的機制、無來由的事件插敘等,重新用前人多樣的產出,再次組成了一個無垢的世界。


第三隻眼記憶法看似天真,構圖卻浪漫美麗;鯨魚爆炸與野狗看似與主線故事無關卻營造獨特氛圍。|©Gao Yan 2022/KADOKAWA CORPORATION

但,是否有一天,高妍能如洋洋在《一一》片尾中,說出像是「我也老了」這樣的話呢?對比2018年與2022年的《綠之歌》,從畫面感、分格的白灰黑的協調、取景與版面構成的節奏感上,我們可以說,高妍的確是長大了,圖像的技巧更為嫻熟了。

那麼,下一部會如何呢?這位帶給台灣漫畫界可說是現象級的作者,又會給我們什麼驚奇?除了由衷地期盼她自身的超越,也希望高妍不會是台灣的單一案例。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綠之歌-收集群風-(上下冊)
緑の歌-収集群風-(上・下)
作者:高妍
出版:臉譜出版
定價:7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高妍
1996年,生於台灣、台北。台灣藝術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系畢業,沖繩縣立藝術大學繪畫專攻短期留學。現以插畫家、漫畫家身分在台灣、日本發表作品。2020年受邀為村上春樹《棄貓》繪製封面與內頁插畫,並以台灣館參展漫畫家身分參與國際安古蘭漫畫節。2021年5月起於日本漫畫雜誌《月刊 Comic Beam》初次連載作品《綠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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