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2023年美國紐曼華語⽂學獎得主張貴興感言:如果我死了,我願意把心留在台灣,讓濁軀回歸婆羅洲

(攝影:王志元)

來自馬來西亞砂拉越、在台灣度過46年時光的作家張貴興,獲頒2023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Newman Prize for Chinese Literature),是繼楊牧及朱天文之後,第3位台灣獲獎作家。該獎提名人、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英文系副教授E. K. Tan指出,張貴興寫作風格殊異,融合了東西方文學美學和敘事風格,他所描繪的婆羅洲熱帶林地,讀來仿如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筆下的美國南方被移植到了婆羅洲,在角色心理與熱帶雨林地域間往返的意識流敘述,為華語文學注入馬奎斯奇幻寫實主義般獨特的感官經驗。

張貴興今(3/4)日親赴美國奧克拉荷馬出席紐曼華語文學獎頒獎典禮,現場並發表得獎感言,本文為其致詞全文。

這是我第二次到美國。上一次去波士頓是在4月,波土頓機場飄著細雪,頗冷。想起波士頓,我就想起兩樣東西,一個是查爾斯河(Charles River)上的野雁,一個是鱷魚,因為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的王德威先生請我吃了一盤鱷魚肉。

說也奇怪,我在婆羅洲這個鱷魚橫行水域的島嶼上住了20年,吃過蛇肉、猴子肉、狗肉和蜥蜴肉,就是沒有吃過鱷魚肉,沒有想到美國卻讓我嚐到鱷肉的滋味。

我出生在東南亞一個熱帶島嶼,這個島叫作婆羅洲,它是世界第三大島、世界第二大雨林,全球每年有一半的熱帶木材產自這。這個大島有3個國家:印尼、馬來西亞和汶萊,種族非常複雜,有馬來人、印尼人、印度人、原住民、華人和白人。

我居住的地方在北婆羅洲,一個叫作砂拉越(Sarawak)的地方,人口大約280萬。它是馬來西亞13個州之一。人煙稀少、野生動物氾濫,有時候我一天看到的猴子比人還多。1841年之前,它是汶萊帝國屬地,1841到1941年,它被布洛克王朝(Brooke Dynasty)統治,也可以說是英國保護國。1941到1945年被日本人佔領,二戰後成為英國殖民地,1963年和馬來亞、新加坡、沙巴組成馬來西亞,1965年新加坡退出馬來西亞獨立後,馬來西亞剩下目前的13個州。

為什麼會成立馬來西亞這個國家?新加坡為什麼退出馬來西亞?其中原因非常複雜。我簡單講一下新加坡退出馬來西亞的原因。

1963年新加坡加入馬來西亞後,新加坡領導人李光耀喊出「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Malaysian Malaysia)的政治主張和口號,這是什麼意思?也就是說,在馬來西亞,不管你是馬來人、華人、印度人、原住民,甚至是白人,只要你是馬來西亞公民,你就有權利成為這個國家的領導人。但人口佔優勢,並且主導馬來西亞局勢和政權的馬來人卻喊出了「馬來人的馬來西亞」(Malay Malaysia),意思是說,在馬來西亞,只有馬來人可以領導這個國家。

李光耀是個雄才大略的政治家,在英國讀書時就說過「等我回到新加坡,我要把英國人趕出新加坡」,他也的確做到了。你們的前總統尼克森曾說,「李光耀是困在籠子裡的老虎」,猛虎出柙,勢必翻山倒海。1960年代馬來西亞,包括新加坡在內的華人人口,並不比馬來人少太多,李光耀喊出這樣的政治主張,在馬來人看來簡直就是造反。

1965年,馬來西亞把新加坡逐出馬來西亞,新加坡獨立了。通常一個國家獨立,應該是歡天喜地的,但李光耀是含淚退出馬來西亞的,因為他的大國美夢從此破碎了,他始終被困在一個小籠子裡。這個小籠子也反映了馬來西亞大部份華人的處境和命運。

我說出這一段歷史,主要是要讓大家知道,馬來西亞是一個馬來人的國家,一切以馬來人為優先。在美國,黑人可以成為美國總統,甚至華人、亞裔和拉丁裔也有可能成為總統,但在馬來西亞是天方夜譚。

1956年我出生在砂拉越北部一個生產石油的小鎮,當時的砂拉越還是英國殖民地。1963年我開始念小學時,砂拉越剛好加入馬來西亞,成為馬來西亞的一個州。當時砂拉越人口大約100萬,華人30萬。

華人移居東南亞,最早可以追溯到漢朝,第二次鴉片戰爭後,清朝國門大開,華人開始較大規模遷徙海外,我的祖父輩在1920年代從廣東移民到婆羅洲,從此落地生根,我是在婆羅洲出生的第三代。我開始念小學時,雖然砂拉越已經脫離英國統治,但沿用的依舊是殖民時期的教育制度。因為當地華人的努力和堅持,馬來西亞有一套相當完整的華語基礎教育。

我小學念的是華校,除了一門英文課,其他科目都是以華語授課。到了中學,因為當地的獨立中學(Independent High School)——所謂獨立中學,除了英文課,其他科目都是以華語授課,但不接受政府經費補貼——離家太遠,我不得不進入英校就讀。

所謂英校,除了每週5節華文課,其他科目都是以英語授課。當時砂拉越雖然獨立了,但教育制度依舊不完整,我中學考的是英國的劍橋文憑,考卷是寄回英國給英國人批改的,包括華文考卷。而要考取優秀的成績,英文非常重要,華文可有可無。雖然可有可無,但有心學習還是沒有問題的。雖然我念的是英校,每週5節的華文課,從中國古典詩詞、章回小說到五四時期的新文學,琳瑯滿目,內容豐富。

此外,還有個很特別的地方:當時砂拉越華人人口雖然只有30萬,但華文報章銷路頗佳,最多的時候曾經有7家華文報章。這些華文報章每天提供副刊版面,讓當地文藝青年發表創作,而且需求量很大。從初中開始就開始向這些無稿費的文藝副刊投稿,發表了很多不成熟的幼稚的習作,一直到1976年我到台灣升學,始終維持著華文書寫的習慣。

如果不是當地華人的堅持、小學的華語基礎教育、中學時期每週5節的華文課、報章上大量發表習作的空間,我大概不會以華文創作,甚至會成為一個連華語都不太會講的華人。

之所以提起這段過程,只是提醒大家,我雖然生長在異國,因為祖父輩的固執和某種尊嚴,始終在典型的華人社會中成長、接受過不是很正統的華語教育,也一直以華語書寫為榮。

我從1976年來到台灣,到1982年成為台灣公民,早已是道道地地的台灣人。不過,台灣人始終認為我是馬來西亞人,而馬來西亞人又似乎把我當作台灣人。1990年,我回到婆羅洲探親時,發覺當地的小販把我當作日本人,用日本話和我打招呼。2002年,在當地等公車時和一個年輕的馬來人聊天,這位馬來人問我:Are you a Korean?我說:No, I am from Taiwan. 馬來人說:Oh! Made in Taiwan. 2010年,當我再次回到婆羅洲時,當地人卻把我當作大陸(中國)人。隨著日本、韓國和中國的經濟起飛,我總是被誤認成不同國籍的人。我一直不以為意,甚至覺得這是很好玩的一件事。

剛才提到我從初中開始投稿,也一直以華語創作,但真正讓我初識文學殿堂,開始較認真創作的卻是西方文學。

高中的時候,為了應付劍橋文憑考試,學校透過各種方式加強我們的英文。高一開了一門英國文學課,讓我們在老師帶領下閱讀英國作家的作品,包括:愛德華.莫根.佛斯特(E. M. Forster)《窗外有藍天》(A Room with a View)、《印度之旅》、威廉.戈爾丁(William Golding)《蒼蠅王》(Lord of the Flies)、莎士比亞《馬克白》。三本小說和一個劇本。我到現在也不明白,學校為什麼讓我們讀莎士比亞?對英文基礎不是很好的人來說,莎士比亞看多了,恐怕英文只會越來越退步。後來才知道,那是劍橋文憑指定的課外讀物。

同個時候,有一組英國劇團在婆羅洲巡迴表演莎士比亞的舞台劇,在我們那個動物比人多的地方表演《亨利五世》。為了看懂表演,我囫圇吞棗的看了《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透過這批作品,我開始接觸外國文學,尤其是莎士比亞的重要作品。我大概看了6到7遍。

接觸到外國文學後,進一步擴展了文學視野,讓我追隨一些前輩到台灣升學,延續了我的創作生涯。

如果我一輩子留在婆羅洲的話,我可能早已放棄文學創作。

我20歲離開婆羅洲,今年66歲,生命中超過三分之二是在台灣渡過。雖然我的小說背景大部份在南洋,但是我今天能夠持續的創作,要感謝台灣的環境和支撐。我曾經說過,如果我死了,我願意把心留在台灣,讓濁軀回歸婆羅洲,就像蕭邦一樣心留祖國。這當然只是一個隱喻。

台灣很小,在一些人眼裡,她甚至不是一個國家,這塊土地有許多傑出的人才,因為台灣的小,他們的成就也被縮小了。我希望除了紐曼華語文學獎,能夠有更多國外的文學獎把注意力放在台灣。

我在台灣和海外雖然也得過一些文學獎,但紐曼華語文學獎對我意義非凡,原因就在華語這兩個字。紐曼文學獎的評審委員閱讀的,不是二手翻譯,而是原汁原味的中文。

雖然我的英文沒有各位的功力,今天這個場合我也可以用英文發表感言,但一想到華語書寫對我的意義,我還是說華語好了!在這裡,我要特別感謝我居住了46年的台灣、非常專業和令人尊重的紐曼評審委員,當然還有發起紐曼文學獎的紐曼家族。恕我不一一點名。感謝!感謝!


作家張貴興在紐曼華語文學獎頒獎會場(陳榮強攝)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鱷眼晨曦
Eyelids of Morning

作者:張貴興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5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張貴興

祖籍廣東龍川,1956年生於婆羅洲砂拉越,1976年赴臺升學,1980年畢業於師大英語系,1983年入籍臺灣,1991年任中學英語教師。其作品多以故鄉婆羅洲熱帶雨林為場景,書寫南洋華人社群的生存困境、愛欲情仇和斑斑血淚,文字風格強烈,以濃豔華麗的詩性修辭,刻鏤雨林的凶猛、暴烈與精采,是當代華文文學中一大奇景。代表作有《伏虎》、《賽蓮之歌》、《頑皮家族》、《群象》、《猴杯》、《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沙龍祖母》、《野豬渡河》等。

作品曾獲時報文學獎小說優等獎、中篇小說獎、中央日報出版與閱讀好書獎、時報文學推薦獎、開卷好書獎、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決選讀者票選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博客來年度選書、Openbook年度好書、亞洲週刊十大小說……等。

2018年《野豬渡河》出版後,先後榮獲Openbook好書獎、花踪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臺北國際書展大獎、金鼎獎、臺灣文學金典獎年度大獎、聯合報文學大獎、紅樓夢獎首獎、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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