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覆地載,物數號萬。從石器到陶瓷,從日晷到鐘錶,從毛筆到鉛字,從算盤到電腦,從書本到NFT,人和物自古也是一體。我們都是『人物』,而『人物』都有故事。」
——董啟章《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再版的話
董啟章的小說,總有非常強大的「發明性」——那是一種比「原創性」更有文學激情、憑空「鑄風成形」的意志、天賦,或建築師對自己腦中那眾人皆曰不可能的「未來型態」,非常精密設計草圖的內在反覆素描。嚴格說他(與上下同代最頂尖的小說家相比)不算文體家:譬如朱天文、舞鶴、莫言、黃碧雲、黎紫書…… 他的文字有一種理工男特有的、類似你在讀《人類簡史》、《西方怪人》這些重型科普書的明快。
然而這或是他在40歲上下,這幾部擲出而大地震的,「小說更可以遠超過原有觀測視距的規模、尺度」,譬如這本《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乃至之後的《時間繁史》、《學習年代》。支撐這龐大宇宙劇場的人物群,卻是一群「香港文青」——其實和同一時期上世紀90年代在台灣文學獎嶄露頭角的,袁哲生、黃國峻、賴香吟、我、乃至童偉格,黃錦樹所謂的「內向世代」,有一氣質的相似——董啟章筆下甚至始終創作了一個、類似川端對少女的凝視,但又進入20世紀後半葉香港資本主義科幻之城,而形成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夢中造人」的少女。
譬如不是蘋果,這本的女主角栩栩,這個從《安卓珍尼》便謎一般、幽靈般出現在董啟章小說中的「少女神」,一直到更後期的《心》、《神》、乃至我最愛的《愛妻》、《後人間喜劇》,這樣的少女神(介於危險的美少女漫畫、川端的老人色情之眼,但在後期又冥幻於AI於大腦神經介面,可能是「我」內部的少女分身),才臻於成熟、立體、可以複雜的過渡後期以「妻」為遺棄源頭的哀慟深淵,那極複雜的時空裙褶,成為像莎翁《仲夏夜之夢》、或《暴風雨》中,極重要的精靈、女妖,某種儀式的協助角色。
撇開這一部分(純美的、由「我」幻造出來的「安卓珍尼」)不談,董啟章的長篇,特別是二十年前這本《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我深刻記得,當時此書一出,至少台灣這邊我認識的一些同樣也極用功、驕傲的小說家,都有一種「這是什麼規格的拉開領先距離」?
一種對於「小說」這件事的想像力。他甩脫了我們年輕時,所謂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王安憶的《長恨歌》、馬奎斯的「馬康多」、或莫言的「高密東北鄉」 (我沒有不敬之處,而是當時的我或身邊朋友,心嚮往之的「一座城市的身世」,或需像塞拉的《蜂巢》,劉以鬯的《酒徒》,有城市各街區、慾望街車那樣的人物,或後來的金宇澄《繁花》展示的,浸透了這座城市的煤球味、油煙味、霉溼味、所有人曾經的惘惘的說不出的羞愧或遺憾),而《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的董啟章,或後來《時間繁史》、《學習年代》的董啟章,其實他亦有我當年一本小書寫的《經驗匱乏者筆記》,他甚至性格更近似黃國峻、童偉格,內向不擅應酬。
但董啟章的小說,有一種比後來這十年我們較熟悉的劉慈欣們更早許多年的,「宇宙尺規」,然他的巨大旋臂,不在科幻小說的浩瀚銀河,而是壓縮在香港,最小最小的一個老區,但轟然矗立的,是「時間」的超巨視角。
閱讀董啟章的小說,總有一種「你在其內、其外、其上下四方」被兩股DNA雙螺旋,纏縛旋轉,但那兩股像大教堂旋梯的敘事巨臂,其上之巴洛克、物質史、文明思辨(譬如《學習年代》的那好幾本書中人物讀書會不同討論的思想大書)、V城繁華錄、一種全景幻燈的龐大訊息,弄得顛倒迷離。但其實這兩股共構成DNA雙螺旋運動的RNA嗎,其實是極不對稱的,因之如同他的成名作《安卓珍尼》,其實董啟章的小說,放在未來回頭看的百年華文小說史,它也是一種「演化中的絕對孤獨狀態」。也許那正是他的小說所隱喻的「另一座香港」(與張愛玲《傾城之戀》、與劉以鬯《酒徒》、與西西、也斯、黃碧雲的香港,完全不同的一座巨大『怪物』)。
張愛玲《傾城之戀》、劉以鬯《酒徒》、西西《我城》、也斯《雷聲與蟬鳴》、黃碧雲《烈佬傳》
譬如說,這本《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的其中一半「天工開物」部分,這是極少見的,董啟章寫上一代,幾乎近似家族史小說,且因為懷舊、放置那些「正直人」董富、龍金玉、乃至董鐵,出現了某些類似王家衛《一代宗師》後段,那些七、八十年前,懷舊、並未成為資本主義櫥窗時代的香港街景。
這個「香港」,並沒有殖民風情、華洋上流社會的衣香鬢影,也沒有港片裡快節奏的偷拐搶騙、市井雜遝,他是極安靜的長鏡頭,記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各自依附在某一些「機器剛被發明出來的時光」,他們那麼守舊、內向、甚至算是較窮苦勞工的碎時光、生命史。董鐵的名字「鐵」,就是車工機器的一種,主要用於削切金屬、螺絲帽。「黃鐵的世界,就是由軸承、齒輪、連桿、螺栓、斜面等力學關係所構成」。
我們很難想像,如昆德拉小說中登徒子托馬斯,回憶他的「色情集郵冊」;或川端,由變態老人俱樂部裡,一個夜晚一個夜晚吃了安眠藥的裸體少女,去展示他那讓人想尖叫的極尖微的審美「新感覺」;或如波拉尼奧筆下那上百個不同昆蟲學式驗屍報告的墨西哥女孩屍體…… 但在董啟章筆下那董铣,充滿愛意與溫柔的,是他和弟弟湊錢買下的《萬物原理圖鑑》:馬達、內燃機、發電機、槓桿、滑輪、齒輪、彈簧、離合器、電子管、燈泡、照相機、攝影機、望遠鏡、顯微鏡、鐘錶……
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川端康成《睡美人》、波拉尼奧《2666》
這太奇怪了,甚至連想用班雅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都無法套疊上的,這樣一生安靜的車床工人,對那些剛遇見其發明、出現的電報機、收音機、電話(「通過聲波的振動改變說話器內炭粉的電流量,經過電話線的傳送,在我的聽話器裡的線圈上轉化為變動的磁場,牽引金屬片發出聲波振動,還原微如真的聲音…… 」),這種董啟章式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他寫董铣在車床上,溫柔的、自成一秘境的使用那些手輪,扳動刀具座的推進桿,那機器馬達輪帶的聲響…… 簡直像徐四金寫那魔鬼香水師葛奴乙製作香水時,那種著迷、專注、忘我,甚至像對這整件抽離出人類自然行為之外的,對這不止是物件或技藝,而是一種朦朧神聖的愛情。
某部分,這是一整部遲到了400年的「工業革命」,所謂中國自清末受到震撼,且內部宇宙被全面顛覆摧毀的「西學」,但它是從悲慘苦難的老帝國與入侵的新世界霸權,歐洲已經歷過那樣文明全毀、恐怖噩夢的一戰、二戰,對這兩者皆極邊緣的香港,這樣如夢似幻出現在這殖民地孩子的眼中。
與後來,我們如今活在其中的,網路、智慧型手機、好萊塢電影、全球化、後來後來又發生的一切,《天工開物. 栩栩如真》裡那種「最初的機器時光」,真的如《安卓珍尼》,是某種更長時光展幅看,某種過度時代的孤立物種。20年前出手,引起華文小說重力慣性頗大震動的這本《天工開物. 栩栩如真》,或只是董啟章開始他,「孤獨物種的演化論哀歌」的起始,其後的《時間繁史》、《學習年代》,一直到晚近的《愛妻》、《後人間喜劇》,我們可以又驚詫、但又想起那奇妙孤自蜿蜒的透明、巨大DNA的不同側面,不同戲劇形式、不同持續沉思的野心。
NFT限量版畫(特藏版限定。飛地出版提供)
但我們千萬不可小覷「栩栩如真」的這一部分——也許我讀錯了,它們並不是兩股對峙的DNA雙螺旋體,而是從「正直人」他們那個「天工開物」年代,意外胎孕出這個持續在虛空出創造、並辯證創造之愛的小說家孩子,之後持續用更不可思議的,波赫士的《環墟》、夢中造人,不斷追索,每一個創造和誕生,都有其翳影、有其銜接斷裂處、或如壁虎的斷尾,一種「人去樓空」的證據恐慌,回頭質疑我們活在其中,不小心便平庸的「真實」——在晚近之作《愛妻》中,那個遠在英國,不斷寫信、談論的全是「曾經深愛或深受創傷的某段記憶被摘除」之小說,那個霧中風景,似乎已經之逝的小說家妻子,如何從本應是哀歌,卻因為愛,而不斷翻卷、創生、形成「時間流之外多出來的孤立房間」、董氏的,不是「追憶逝水年華」,而是翳影、幻肢感中不斷再造的愛的迴旋對話。
或如《後人間喜劇》,跨領域大理論層層疊加:設控學、康德機器、靈魂書寫器、意識下戴…… 科幻硬芯之嚴謹與流暢如踢踏舞步的萬花筒情節。他已經談到了康德第二批判,所謂超越感知世界,最重要的價值,就是自由。我們可以說,後來的這幾部董啟章的重要小說,幾乎都是「栩栩如真」從原本那雙套DNA裂劈後,憑空由我們經歷的暴力、虛無、空洞的這一切廢墟,卻能如穿破佛頭的小小植物萌芽,每一片小葉都不放棄「栩栩」們帶來的那純真少女,不,其實是「少女神」的,對每一處燎焦破洞的修復,重新把文明夢華之景,「世界的暴風奪去的,都可能從他的小說再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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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工開物.栩栩如真NFT
作者:董啟章
出版:飛地出版
定價:900元
【內容簡介➤ 】
作者簡介:董啟章
香港小說家,以虛構的方式書寫過去、現在和未來。1994年憑《安卓珍尼》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首獎。著有小說、隨筆及評論二十多種。近作有《狐狸讀書》、《刺蝟讀書》、《後人間喜劇》、《香港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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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飛地出版)
香港小說家董啟章經典作品《天工開物.栩栩如真》2005年於台灣由麥田出版社出版。18年後,經典藉由新科技重生。由飛地出版策展,飛地創辦人張潔平參與編輯,漫畫家柳廣成設計封面,讚賞公民創辦人高重建擔任技術總監,小說透過NFT書形式重新面市,為華文文學界的首例。
本書以14個物件、三代人的故事,糅合個人成長與家族變遷,串連起香港歷史。這是董啟章的第一次NFT出版實驗,也邀請讀者一起進入可能的世界——回溯舊物承載的歷史,在想像的文字工場裡感受創造。全新章節帶讀者在人工智能、虛擬貨幣、區塊鏈與NFT之間穿梭冒險⋯⋯
本文為台灣小說家駱以軍為新版《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撰寫的推薦文。
「天覆地載,物數號萬。從石器到陶瓷,從日晷到鐘錶,從毛筆到鉛字,從算盤到電腦,從書本到NFT,人和物自古也是一體。我們都是『人物』,而『人物』都有故事。」
——董啟章《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再版的話
董啟章的小說,總有非常強大的「發明性」——那是一種比「原創性」更有文學激情、憑空「鑄風成形」的意志、天賦,或建築師對自己腦中那眾人皆曰不可能的「未來型態」,非常精密設計草圖的內在反覆素描。嚴格說他(與上下同代最頂尖的小說家相比)不算文體家:譬如朱天文、舞鶴、莫言、黃碧雲、黎紫書……他的文字有一種理工男特有的、類似你在讀《人類簡史》、《西方怪人》這些重型科普書的明快。
然而這或是他在40歲上下,這幾部擲出而大地震的,「小說更可以遠超過原有觀測視距的規模、尺度」,譬如這本《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乃至之後的《時間繁史》、《學習年代》。支撐這龐大宇宙劇場的人物群,卻是一群「香港文青」——其實和同一時期上世紀90年代在台灣文學獎嶄露頭角的,袁哲生、黃國峻、賴香吟、我、乃至童偉格,黃錦樹所謂的「內向世代」,有一氣質的相似——董啟章筆下甚至始終創作了一個、類似川端對少女的凝視,但又進入20世紀後半葉香港資本主義科幻之城,而形成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夢中造人」的少女。
譬如不是蘋果,這本的女主角栩栩,這個從《安卓珍尼》便謎一般、幽靈般出現在董啟章小說中的「少女神」,一直到更後期的《心》、《神》、乃至我最愛的《愛妻》、《後人間喜劇》,這樣的少女神(介於危險的美少女漫畫、川端的老人色情之眼,但在後期又冥幻於AI於大腦神經介面,可能是「我」內部的少女分身),才臻於成熟、立體、可以複雜的過渡後期以「妻」為遺棄源頭的哀慟深淵,那極複雜的時空裙褶,成為像莎翁《仲夏夜之夢》、或《暴風雨》中,極重要的精靈、女妖,某種儀式的協助角色。
撇開這一部分(純美的、由「我」幻造出來的「安卓珍尼」)不談,董啟章的長篇,特別是二十年前這本《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我深刻記得,當時此書一出,至少台灣這邊我認識的一些同樣也極用功、驕傲的小說家,都有一種「這是什麼規格的拉開領先距離」?
一種對於「小說」這件事的想像力。他甩脫了我們年輕時,所謂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王安憶的《長恨歌》、馬奎斯的「馬康多」、或莫言的「高密東北鄉」 (我沒有不敬之處,而是當時的我或身邊朋友,心嚮往之的「一座城市的身世」,或需像塞拉的《蜂巢》,劉以鬯的《酒徒》,有城市各街區、慾望街車那樣的人物,或後來的金宇澄《繁花》展示的,浸透了這座城市的煤球味、油煙味、霉溼味、所有人曾經的惘惘的說不出的羞愧或遺憾),而《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的董啟章,或後來《時間繁史》、《學習年代》的董啟章,其實他亦有我當年一本小書寫的《經驗匱乏者筆記》,他甚至性格更近似黃國峻、童偉格,內向不擅應酬。
但董啟章的小說,有一種比後來這十年我們較熟悉的劉慈欣們更早許多年的,「宇宙尺規」,然他的巨大旋臂,不在科幻小說的浩瀚銀河,而是壓縮在香港,最小最小的一個老區,但轟然矗立的,是「時間」的超巨視角。
閱讀董啟章的小說,總有一種「你在其內、其外、其上下四方」被兩股DNA雙螺旋,纏縛旋轉,但那兩股像大教堂旋梯的敘事巨臂,其上之巴洛克、物質史、文明思辨(譬如《學習年代》的那好幾本書中人物讀書會不同討論的思想大書)、V城繁華錄、一種全景幻燈的龐大訊息,弄得顛倒迷離。但其實這兩股共構成DNA雙螺旋運動的RNA嗎,其實是極不對稱的,因之如同他的成名作《安卓珍尼》,其實董啟章的小說,放在未來回頭看的百年華文小說史,它也是一種「演化中的絕對孤獨狀態」。也許那正是他的小說所隱喻的「另一座香港」(與張愛玲《傾城之戀》、與劉以鬯《酒徒》、與西西、也斯、黃碧雲的香港,完全不同的一座巨大『怪物』)。
譬如說,這本《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的其中一半「天工開物」部分,這是極少見的,董啟章寫上一代,幾乎近似家族史小說,且因為懷舊、放置那些「正直人」董富、龍金玉、乃至董鐵,出現了某些類似王家衛《一代宗師》後段,那些七、八十年前,懷舊、並未成為資本主義櫥窗時代的香港街景。
這個「香港」,並沒有殖民風情、華洋上流社會的衣香鬢影,也沒有港片裡快節奏的偷拐搶騙、市井雜遝,他是極安靜的長鏡頭,記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各自依附在某一些「機器剛被發明出來的時光」,他們那麼守舊、內向、甚至算是較窮苦勞工的碎時光、生命史。董鐵的名字「鐵」,就是車工機器的一種,主要用於削切金屬、螺絲帽。「黃鐵的世界,就是由軸承、齒輪、連桿、螺栓、斜面等力學關係所構成」。
我們很難想像,如昆德拉小說中登徒子托馬斯,回憶他的「色情集郵冊」;或川端,由變態老人俱樂部裡,一個夜晚一個夜晚吃了安眠藥的裸體少女,去展示他那讓人想尖叫的極尖微的審美「新感覺」;或如波拉尼奧筆下那上百個不同昆蟲學式驗屍報告的墨西哥女孩屍體……但在董啟章筆下那董铣,充滿愛意與溫柔的,是他和弟弟湊錢買下的《萬物原理圖鑑》:馬達、內燃機、發電機、槓桿、滑輪、齒輪、彈簧、離合器、電子管、燈泡、照相機、攝影機、望遠鏡、顯微鏡、鐘錶……
這太奇怪了,甚至連想用班雅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都無法套疊上的,這樣一生安靜的車床工人,對那些剛遇見其發明、出現的電報機、收音機、電話(「通過聲波的振動改變說話器內炭粉的電流量,經過電話線的傳送,在我的聽話器裡的線圈上轉化為變動的磁場,牽引金屬片發出聲波振動,還原微如真的聲音……」),這種董啟章式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他寫董铣在車床上,溫柔的、自成一秘境的使用那些手輪,扳動刀具座的推進桿,那機器馬達輪帶的聲響……簡直像徐四金寫那魔鬼香水師葛奴乙製作香水時,那種著迷、專注、忘我,甚至像對這整件抽離出人類自然行為之外的,對這不止是物件或技藝,而是一種朦朧神聖的愛情。
某部分,這是一整部遲到了400年的「工業革命」,所謂中國自清末受到震撼,且內部宇宙被全面顛覆摧毀的「西學」,但它是從悲慘苦難的老帝國與入侵的新世界霸權,歐洲已經歷過那樣文明全毀、恐怖噩夢的一戰、二戰,對這兩者皆極邊緣的香港,這樣如夢似幻出現在這殖民地孩子的眼中。
與後來,我們如今活在其中的,網路、智慧型手機、好萊塢電影、全球化、後來後來又發生的一切,《天工開物.栩栩如真》裡那種「最初的機器時光」,真的如《安卓珍尼》,是某種更長時光展幅看,某種過度時代的孤立物種。20年前出手,引起華文小說重力慣性頗大震動的這本《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或只是董啟章開始他,「孤獨物種的演化論哀歌」的起始,其後的《時間繁史》、《學習年代》,一直到晚近的《愛妻》、《後人間喜劇》,我們可以又驚詫、但又想起那奇妙孤自蜿蜒的透明、巨大DNA的不同側面,不同戲劇形式、不同持續沉思的野心。
但我們千萬不可小覷「栩栩如真」的這一部分——也許我讀錯了,它們並不是兩股對峙的DNA雙螺旋體,而是從「正直人」他們那個「天工開物」年代,意外胎孕出這個持續在虛空出創造、並辯證創造之愛的小說家孩子,之後持續用更不可思議的,波赫士的《環墟》、夢中造人,不斷追索,每一個創造和誕生,都有其翳影、有其銜接斷裂處、或如壁虎的斷尾,一種「人去樓空」的證據恐慌,回頭質疑我們活在其中,不小心便平庸的「真實」——在晚近之作《愛妻》中,那個遠在英國,不斷寫信、談論的全是「曾經深愛或深受創傷的某段記憶被摘除」之小說,那個霧中風景,似乎已經之逝的小說家妻子,如何從本應是哀歌,卻因為愛,而不斷翻卷、創生、形成「時間流之外多出來的孤立房間」、董氏的,不是「追憶逝水年華」,而是翳影、幻肢感中不斷再造的愛的迴旋對話。
或如《後人間喜劇》,跨領域大理論層層疊加:設控學、康德機器、靈魂書寫器、意識下戴……科幻硬芯之嚴謹與流暢如踢踏舞步的萬花筒情節。他已經談到了康德第二批判,所謂超越感知世界,最重要的價值,就是自由。我們可以說,後來的這幾部董啟章的重要小說,幾乎都是「栩栩如真」從原本那雙套DNA裂劈後,憑空由我們經歷的暴力、虛無、空洞的這一切廢墟,卻能如穿破佛頭的小小植物萌芽,每一片小葉都不放棄「栩栩」們帶來的那純真少女,不,其實是「少女神」的,對每一處燎焦破洞的修復,重新把文明夢華之景,「世界的暴風奪去的,都可能從他的小說再生出來」。●
天工開物.栩栩如真NFT
作者:董啟章
出版:飛地出版
定價:9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董啟章
香港小說家,以虛構的方式書寫過去、現在和未來。1994年憑《安卓珍尼》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首獎。著有小說、隨筆及評論二十多種。近作有《狐狸讀書》、《刺蝟讀書》、《後人間喜劇》、《香港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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