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哲思下的眾生——漫談辛波絲卡的動物詩

波蘭詩人辛波絲卡(攝影:Juan de Vojníkov)

很久沒有讀辛波絲卡的詩了。這些日子,自己的創作都轉移到小說上,沒寫過甚麼詩,對詩的興趣也沒有過往那麼大。記得若干年前,自己也曾對辛波絲卡的詩熱衷過,都是讀英譯本,以及陳黎和張芬齡的中譯本;當讀到一些入心的英譯,而剛巧為陳、張的中譯所無時,也會動手翻譯,並隨之發表了一些評論。

可能是自己和辛波絲卡無緣吧。那時她的詩雖能觸動我,但自己寫起詩來,卻沒有受到她多少影響。或許是因為她的詩偏向睿智、抽離、概括化和普世性,跟自己喜歡比較沉潛、注重肌理、落實在地的一路詩風有別。話雖如此,撇除影響傳承,我還是十分欣賞她的詩,覺得這類詩在當代華語詩壇上還是比較少見,值得我們借鏡。

不知不覺,辛波絲卡已離世十一年。今年,是她誕辰百周年紀念。印在我腦海裡的,除了她的詩的睿智閃光外,還有她充滿知性美的微笑。

是的。她留下來的照片常見她的微笑,尤其是夾著煙,在一縷或迷漫的煙霧中異常陶醉的微笑。

吸煙或會惹人詬病吧。但詩人該當我行我素。尤其是辛波絲卡——她甚麼時候跟著世俗和成規走呢?詩行的發展也一直沒有。

而我也留意到另一個情況。她不吸煙時手也沒閒著。她抱著一頭貓。不同的貓,在她不同的年紀裡。

「我偏愛貓。」我還記得〈種種可能〉(Possibilities)劈頭第二句就這樣說。她愛貓幾無可疑,雖然她也在這詩中說:「我偏愛尾巴沒被截短的狗。」我因她這種懷抱,加上自己近年多寫有關動物的小說,便不禁重讀她一些有關動物的詩來。

讀了一些,就發覺辛波絲卡筆下的動物,大多成為她意念發展時所用的隱喻。如〈不期而遇〉(An Unexpected Meeting)第二節:

我們的老虎啜飲牛奶。
我們的鷹隼行走於地面。
我們的鯊魚溺斃水中。
我們的野狼在開著的籠前打呵欠。

第三節還有「毒蛇」、「猴子」、「孔雀」、「蝙蝠」,都是作為一種本能磨滅、野性消失的隱喻,以之諷刺多年後「不期而遇」的人,由於給社會挫去鋒芒棱角而變得「無話可說」。

又如〈金婚紀念日〉(Golden Anniversary),辛波絲卡對婚姻讓兩人的命運互相糾結纏繞,終而淡然同化的觀察,可謂深細入微;最後一節,她也用了動物來喻託:

在這喜慶的日子,他們的金婚紀念日,
一隻鴿子,在他們眼中一模一樣,暫棲於窗台上。

這詩的發展一直有一種要道盡一切之勢,這樣收結無疑比較含蓄:「金婚」、「喜慶」的背後,是「兩人」漸趨同化地注視在他們眼中已沒有絲毫差別的「一隻鴿子」;金婚之後還會怎樣?噢,鴿子只是「暫棲」而已。

辛波絲卡的詩還有一整篇以某一動物為主角的,如〈布魯各的兩隻猴子〉(Bruegel's Two Monkeys)。兩隻在窗台上給鐵鍊鎖住的猴子,是名畫家布魯各的一幅畫作題材。辛波絲卡以兩隻被鎖的「猴子」,跟在「考人類史」的「我」平行對照,顯然是有意的安排;到了末節,這種平行終於有了交匯點:

一隻猴子,眼睛盯著我,諷刺地聽著,
另一隻似乎在打瞌睡——
而當問題提出我無言以對時,
他提示我,
用叮噹作響的輕柔鐵鍊聲。

「人類」的發展與命途,「猴子」用鐵鍊聲「提示」了。所謂進化,不啻退化;這也無疑是對人類歷史的反諷。

在這詩中,「猴子」也顯然是辛波絲卡提出某種理念的「工具」。正如在〈寫作的喜悅〉(The Joy of Writing) 中,「母鹿」也被她借來表述一種以文字構築物象的過程:

被書寫的母鹿穿過被書寫的森林奔向何方?
是到複寫紙般複印她那溫馴小嘴的
被書寫的水邊飲水嗎?
她為何抬起頭來,聽到了甚麼聲音嗎?
她用向真理借來的四隻脆弱的腿平衡著身子,
在我手指下方豎起耳朵。

辛波絲卡隨後又以「獵人」舉槍為喻,子彈射出或暫停,都由「我」操縱;書寫世界的「法令」是:「除非我發號施令,這裡永不會有事情發生。/ 沒有葉子會違背我的旨意飄落,/ 沒有草葉敢在蹄的句點下自行彎身。」作為寫作者的「我」,不啻是筆下動植物界的獨裁者。

然而辛波絲卡之為辛波絲卡,是她恆有更深一層的省思。所以繼後有這一節的質疑:

那麼是否真有這麼一個
由我統治、唯我獨尊的世界?
真有讓我以符號的鎖鍊綑住的時間?
真有永遠聽命於我的存在?

辛波絲卡知道在真實世界中,這不確切也不可能。但文字的力量正正也是要讓這成為可能。此所以末節便有大家耳熟能詳之名句:「寫作的喜悅。/ 保存的力量。/ 人類之手的復仇。」

而動物(也如植物一樣)在辛波絲卡這些詩中,無疑也因她要成就某些意念的展陳或睿智的思考,而被她操縱成為一種工具:只見共性,不見個性;只著重牠背後所象徵的,不著重牠在某時某地所呈示的,血肉的本身。

相比之下,〈俯視〉(Seen from Above)算是比較「寫實」的一首:

一隻死甲蟲躺在田間小徑上。
三對腳整齊地交疊在腹部。
沒有死亡的困惑,只有整齊和秩序。
這景象的恐怖程度溫和,
範圍從麥草到薄荷,絕對是局部的。
哀傷都被隔離了。
天空是藍的。

為了讓我們保持內心平靜,動物
死得更加膚淺:牠們沒有消逝,只是死亡。
牠們留下了——我們希望相信——更少的感覺和世界,
離開了——我們認為——一個不那麼悲慘的舞台。
牠們溫順的靈魂從不在黑暗中困擾我們,
牠們懂得分寸,
牠們表示尊重。

因此在小徑上躺著的死甲蟲
無人哀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看牠一眼就足以讓人沉思——
顯然在牠身上沒有甚麼大事發生。
重要的事情都留給我們,
留給我們的生我們的死,一種
總是要求有先行權的死亡。

詩一開首,即描述路旁一隻小甲蟲之死,然後由對牠的觀察,慢慢申述到大自然一切動物之生死,再然後以之跟人對照:小甲蟲死得卑微,死得毫不足道,那麼人呢?作為大自然的成員之一,人的生死為甚麼更重要?為甚麼人的死亡要求更多的關注(和哀悼)?這無疑是辛波絲卡對人自命不凡的一點嘲弄和反思。這也近乎老子所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對萬物是一視同仁的,人不會例外。詩題為「俯視」,也不啻是天的視角。

雖然這詩到後來還是落到辛波絲卡的哲思概念上,但至少小甲蟲最初還是得到垂注——或許這也不準確;這不是人的垂注,不然便落入人凌駕於一切眾生之上的觀念;這該是天,也就是大自然的視角; 天是不仁的, 「哀傷都被隔離了。/ 天空是藍的。」

這詩也讓我想起楊牧的〈介殼蟲〉一詩來。但楊牧是確確實實寫一群小學生(後來「我」也參與)俯首觀察路邊的介殼蟲,然後含蓄地暗示一種知性、感性相混雜的,屬於童真、好奇所閃現的光輝。哲思有別,詩的路數亦不同。楊牧比較深入細緻地描摹自己的觀察,然後慢慢展現背後的啟迪;辛波絲卡顯然比較急進,很快便在詩裡反覆呈示她的生死思考。而對於詩中的動物主角,楊牧到最後一句把全部目光都聚焦到牠身上,還以長長的正式名字來稱呼牠——「地上一隻雌性蘇鐵白輪盾介殼蟲」;而小甲蟲呢?則由首節到末節都是用來展現辛波絲卡哲思的眾數之一。

辛波絲卡寫動物最有情的一首,可能要數〈空屋裡的貓〉(Cat in an Empty Apartment):

去死――你不能如此待貓。
因為在空屋裡
一隻貓能做些甚麼呢?
爬牆?
摩挲家具?
這裡看似沒甚麼不同
但甚麼都不一樣了。
不曾移走過甚麼
卻多了許多空間。
夜裡也不再亮燈。

梯間有腳步聲,
卻屬於新來的。
把魚放在盤裡的手
也不再一樣。

有些東西不再
如常開始。
有些該發生的事
沒有發生。
有人常常在此,
卻突然消失
並固執地一直消失。

每個衣櫃都檢查過了。
每個座架都尋索過了。
地毯下的搜挖一無所得。
一條誡律甚至被打破:
紙張散佈各處。
還有甚麼未做呢。
睡下等待吧。

就等他現身吧,
就讓他自己露面吧。
他將受到教訓
不能再這樣對貓。
悄悄走近他
彷彿不情願
顯然被觸怒了的腳爪
也從未如此慢,
並在開始時起碼不再跳也不再叫。

這詩從一隻貓的視角出發,寫牠獨處空屋,因主人已不再回來。處理的主題同樣是死亡,但這詩明顯流露出更多的人情(貓情)關顧:人去物雖在,但一切已不同了;要找回舊有感覺,唯有人的歸來――結尾時貓故作驕矜自持,反襯出牽掛之深。

常說寫動物,也是寫人。但辛波絲卡讓我們明白的是:動物與人沒有對舉之必要,眾生皆平等。辛波絲卡詩的境界,絕對睿智冷峭,很多時就是要讓我們「試上高峰窺皓月」,雖然在「偶開天眼覷紅塵」之餘,少見「可憐身是眼中人」之慨嘆。

註:文中〈金婚紀念日〉、〈俯視〉和〈空屋裡的貓〉三詩均由作者迻譯(轉譯自 Stanislaw Baranczak 與 Clare Cavanagh 的英譯本),其餘則引用陳黎、張芬齡的中譯本。

(文章授權轉載自「虛詞」,原標題與連結:〈【無形・辛波絲卡,種種可能】哲思下的眾生——漫談辛波絲卡的動物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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