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故事的博物館.愛情篇》文學影視化與時代景深,賴香吟《天亮之前的戀愛》ft.國立臺灣文學館

編按:臺灣擁有豐沛的內容實力,有待開發的題材類型多元。其中,文史題材具備深刻的在地特色及內容,是內容市場的好選擇。文化內容策進院與Openbook閱讀誌合作,期待藉由引介文史素材,促使這些蘊含臺灣特色的故事,有機會透過多元的表現方式,豐富內容市場的多樣性,催生更多臺灣獨特IP的開發。

文學作品不僅是各種形式改編的重要源泉,更是掌握時代精神的重要入口,本文與國立臺灣文學館攜手,從賴香吟的評論集《天亮之前的愛情故事》,探索日治時期臺灣作家愛情與生命的獨特容貌,爬梳過去相關日治時代作品的改編,捕捉文學影視化與時代風景的交會。

➤燒透了的青春,相隔70年,翁鬧與邱妙津,高度相似的歷程與精神樣貌

我想戀愛,一心一意只想戀愛。為了愛情,叫我獻出此身最後一滴血、最後一塊肉也在所不辭,因為我相信只有愛情才是令我的身體與精神完足的唯一軌跡……

──翁鬧

兩位相隔70年書寫青春與愛情的小說家,竟有著如此相仿的筆觸。賴香吟在評論集《天亮之前的戀愛:日治臺灣小說風景》率先比較了翁鬧與邱妙津的相似性。他們都在十幾歲的年紀,離開彰化,一位到臺中念師範學校,一位去了臺北讀北一女;後來翁鬧到東京,邱妙津去巴黎。兩人的文學都是青春的,除了徹底的裸露,別無他法。賴香吟提到他們的共通之處:「愛情的痴狂,將自我的完整性寄託於愛情,渴望擁抱另一個靈魂相通的人。」


作家翁鬧(左)與邱妙津

國立臺灣文學館研究組組長林佩蓉認為,賴香吟的評論「讓兩位在描述愛情達到瘋癲高峰的作家相見,已是最高明的書寫技藝,從日治風景到當代實驗,賴香吟小說與史家的筆,寫出了令人拍案叫絕的驚奇轉譯。」

2019年獲臺文館金典獎的作品《天亮之前的戀愛》,是作家賴香吟以說故事的方式,追憶14位日本時代文學前輩的似水年華。全書分為5輯──「懷抱文明香氣」的吳濁流、楊守愚、朱點人、王詩琅;「超人何在」的賴和、蔡秋桐、張文環、楊逵;「浪漫的挫折」劉吶鷗、龍瑛宗;「負軛之人」呂赫若、鍾理和、葉石濤;「兩則童話」的翁鬧(並對照邱妙津與太宰治)。5組作家在書中各自成篇又彼此勾連。

林佩蓉認為全書讀來有許多的驚艷,令人佩服作者在史料、作家生命史、文本劇情和主角角色上的串接,「那些連結非常罕見,若不是熟讀文本以及歷史文獻,並且多方考察確認,無法寫出如此流暢的文章,甚至可說是相當大膽的筆法。」

➤從不同切面窺見日治作家的心靈風景

賴香吟關照時代,著重於私人性格的側寫,許多切面都是極為關鍵的觀察點,或文學史上的重要場景。書中不同時代的作家彷彿一個點位、座標,標示著作品及生命史,而賴香吟的筆像是針線,串接每一個節點,成為動人的故事。因此,這本書裡有群像描繪,也有個人生命史的重要場景,以下為幾則範例:

【群像描繪】串起日治臺灣作家共同的憧憬與幻滅,〈異族的戀人們〉

以「天亮之前的戀愛故事」勾勒了不同世代日治時期臺灣作家的戀愛樣貌,賴香吟從龍瑛宗筆下的杜南遠與日籍紅粉知己晴子,連結到張深切1920年代的苦戀,以及吳濁流筆下的鶴子與胡太明。在殖民之下,對異族戀情的憧憬、掙扎與幻滅。她提到:「異族戀情的憧憬與幻滅。既抵抗,又眷戀異族戀人的柔美,想臣服,卻也不見得被接受。内地延長,同化政策,皇民化運動,這一路並沒有消去人心壁壘,而是愈來愈築起高牆圍住被統治的人心。戀愛是切身想突破這座高牆的躁動,不知多少墜入情網的臺灣青年心裡不能安靜……

【群像描繪】亞細亞孤兒的嘆息,〈三分之一〉

流連日臺上海三地聲色場所的都市文學代表劉吶鷗、白話文戰將張我軍、以民族為己任的小說家詩人吳濁流,3人看似立場與文學觀截然不同,然而賴香吟卻寫下:「劉吶鷗的三種成分,演變成既是日本皇民,又做了漢奸,結果死在上海……夾縫中的臺灣人,張我軍,劉呐鷗、吳濁流,生涯發展各有不同,卻同樣要受三分之一的捉弄,無怪乎發出了亞細亞孤兒的嘆息。


左起:作家劉吶鷗、張我軍、吳濁流(圖源:wikipedia)

【群像描繪】新階層與現代主義文學的興起,〈新中間層的挫折〉

1920年代興起了一批介於底層農民與菁英官僚之間的「新中間層」,如龍瑛宗入學臺灣工商學校,畢業後成為在銀行工作的薪水階級,他書寫現實生活夾縫的故事,均取材自這裡。賴香吟提到:他從自身的學經歷,注意到一整群『中間階層』臺灣人,在種族、社會、家庭的三重苦惱圍攻之下,跌入了絕望的深淵,其文字對精神狀態的掌握,内心挫折的深刻描繪,在當時文學作品並不多見。


作家賴和

【個人生命場景】病榻前的吶喊,〈獄中賴和〉

賴和的文學與經歷,幾乎是日治50年的縮影。30年代的白話文運動,著實讓臺灣文壇熱鬧了一波,但1937年盧溝橋事變引發了文化大整肅,漢文書房與報刊專欄都被下令廢止。賴和兩次下獄,後來在病禢說出的話特別引人心痛。賴香吟描繪:他(賴和)住進臺大醫院,楊雲萍來探,留下了文學史上知名的場景:躺在病床的賴和忽然撐著坐起來,用左手壓住苦痛的心臟,切聲感嘆:『我們所從事的新文學運動,等於白做了!』

【個人生命場景】埋在樹下的手稿,〈熱帶果樹〉


作家呂赫若

228事件後,左傾的呂赫若被迫逃亡,就此失蹤、生死不明。賴香吟描繪:留在豐原娘家的妻小,開始草木驚惶的生活。妻子把丈夫的藏書與手稿,一疊一疊整理綑綁起來,兩個十來歲的兒子,於『家中前面的荔枝園,挖了坑,把父親所留下來的手稿及書籍全部埋掉。埋好之後,還在上面潑了幾桶水。父親的手稿,寫好尚未發表的〈星星〉以及收藏的書籍,從此化作一堆塵土。』

林佩蓉表示,會將《天亮之前的戀愛》這本書推為IP轉譯潛力文本的原因,首先是書中人物性格輪廓鮮明,看似獨立,卻又有所總和,讓每一個獨立的個體在作者建構的載體中,相處、對視、交談。作者的手法或說描述的方式,像是臨摹,也像是編寫舞臺劇本,有「上場人物」有「劇目」。

其次是,這本書對地景與物件的考證及描繪細膩,可與臺文館收藏的作家器物、雜誌、作品等合作搭配,對IP的發展有明顯幫助。例如龍瑛宗與黃得時在〈環島旅行〉一文中的旅遊過程,包括當年的臺南火車站、鐵路旅館、鐵道與旅途風景,都可以鮮明地在IP轉譯時具體運用與模擬。

這些細節,都讓日治時期作家的生命故事不再只是單一路線、傳記式的發展,而能夠在作品與真實生活,角色與創作角色的作者共謀,創造具時代感的故事,並有機會發展成舞臺劇、電影、電視劇。


作家賴香吟(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經典改編案例:以作家題材為主的影視作品

綜觀國際以文史事件或文學作家的愛情為題材的影視作品,案例可說族繁不及備載。比如被譽為影史上最動人黃昏之戀的英國傳記電影《影子大地》,以及囊括奧斯卡等25項大獎的美國劇情片《時時刻刻》,即是膾炙人口的代表。前者講述C. S. 魯易斯與女詩人喬伊的戀情,後者交織吳爾芙及其小說《戴洛維夫人》。日本方面,臺灣人熟知的偶像劇《惡作劇之吻》,曾被9度翻拍,是漫畫家多田薰的真實愛情故事;今年2月在臺上映的《愛情失格》,則講述日本作家井上光晴與瀨戶內寂聽,跨越世俗與道德的戀情。

文史議題與作家的愛情故事,主要展現了作家獨特的愛情觀或深刻的自我挖掘。甚至,這些影視作品更展現了國家歷史中特殊的一面。從這個角度來看,與臺灣同樣經歷過日本殖民統治的韓國,日治時期作家相關影視的發展,或許更值得我們借鏡。

1991年《黎明的眼睛》,由金聖鍾同名小說改編,講述一段日本殖民末期的故事。戰火交織3個年輕人的命運,大時代下的生死榮辱,充滿無奈的悲歡離合。本劇名列韓國史上收視最高TOP10,不只打敗《大長今》,至今仍是韓國人最想重溫的劇集。

2016年《東柱:時代詩情》,為韓國獨立運動詩人尹東柱的傳記電影。在名字、語言和夢想都不被允許的時代,他為爭取生命尊嚴犧牲青春、付出代價。電影贏得百想藝術大獎、青龍電影獎、釜日電影獎、韓國影評獎等多項大獎。

2017年《朴烈:逆權年代》,改編自殖民時期獨立運動家朴烈曲折坎坷的抗暴人生,與日籍戀人的愛情故事。票房不僅擊敗好萊塢強片《蜘蛛人:返校日》,也席捲大鐘獎,擠下《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榮登該年度獲獎最多的電影。

2018年Netflix《死之詠贊》,講述韓國第一位公費留學女高音尹心悳,和天才愛國劇作家金祐鎮,在大時代的綑綁下註定悲劇的虐戀。這個淒美的故事在韓國已多次被改編成舞臺劇和影視作品。

2018年《陽光先生》以一戰時期韓裔的美國士兵黃紀煥為原型,這個歷史中的真實人物,重返祖國邂逅貴族之女,墜入愛河後一起在腥風血雨中拚死爭取韓國獨立。上映後創下tvN年度收視冠軍。

這些韓國影片裡的主人翁,與臺文館力推的IP轉譯潛力文本《天亮之前的戀愛》裡的人物,不僅活在相近的時間點,更受制於同一個殖民政權。他們也同臺灣日治時期作家們一樣,在交纏著複雜的身分認同,以及西方自由平等浪潮的碰撞之下,充滿悲辱的抵抗,用生命奮力地戀愛。

➤《天亮前的戀愛故事》之外,作家愛情故事+臺灣影視改編案例

回看臺灣的影劇發展。從《流星花園》讓臺劇開啟「偶像劇」風潮至今,夢幻甜蜜的樣板已從一線退下,繼之而來的是對愛情意涵更貼近社會真實、更細膩深刻的刻劃。

改編自廖運潘小說的《茶金》,雖講述茶葉大王吉桑和接班女兒小吉,在瞬息萬變的時代夾縫裡,帶領臺灣茶產業找到生機的故事,但另方面,幾經退婚、愛情始終不見開花結果的小吉到底最後情歸何處,也是觀眾追劇的看點。

古早年代嚮往的幸福是什麼模樣?臺灣人又從何時開始追求「自由戀愛」?與殖民時期常見的痛苦敘事不同,1930年代初的年輕人同現今的人們一樣,出入咖啡廳,打扮入時。當時的臺北五光十色、歌舞昇平,都市男女接受文明的風氣,「自由戀愛」成為反抗傳統的利器、自我意識的表徵,讓許多人投入愛情的狂潮裡。

當時除了《可愛的仇人》這類大眾通俗文學,還有《天亮之前的戀愛》書中的新文學作家們,比如朱點人,早期作品帶有浪漫自傳色彩,透過男女戀愛表現知識分子對個人自由的追求。又如翁鬧,他書寫愛慾的憧憬與幻滅,頹廢與鮮明的自我意識在苦戀中萌芽。如張文環,作品不論題材,情節皆交織著戀愛或婚姻,或刻畫女性自主意識的覺醒。如龍瑛宗,他是日治時少數關懷女性的作家,筆下女性有著他靈魂深處永恆的嚮往。如賴和,即便提倡以新文學改革社會,也有〈相思〉和〈相思歌〉展現柔情。以下舉幾個日治臺灣文學史中著名的愛情故事與相關改編案例:

為愛遠走天涯的禁忌姊弟戀:鍾理和與鍾臺妹

日治作家有許多勇敢突破傳統的例子,最有名的可能是1980年改拍成電影《原鄉人》的作家鍾理和與鍾臺妹了。兩人不只同姓,且女大於男,不見容於民風保守的年代。結果為愛走天涯的對抗,恰成為鍾理和文學的養分。

他赴中國奮鬥3年之後,遂帶臺妹離鄉、私奔滿州。《同姓之婚》、《笠山農場》都是取材他和臺妹相戀的自傳式小說。詳述村人對他們的排斥,就算「修成正果」,所生的孩子仍受鄰里恥笑。

沒結婚先同居的社運俠侶:楊逵與葉陶

楊逵與「土匪婆」葉陶在1920年代留下一段驚世愛情,尚未結婚,就已同居。他們是一對社運俠侶,賴和醫院是他們的聚會所與書房,俗世的枷鎖無法撼動這一對的革命情感。

2015年文化部為了鼓勵全民閱讀,選出10部文學作品拍成的系列戲劇影片,楊逵名作〈送報伕〉名列其中。而1993年水晶唱片發行的《楊逵:鵝媽媽出嫁》,是臺灣獨立音樂發展上重要的一頁,今年更盛大舉辦30週年音樂會。

婚姻不幸福,將愛戀寄託於寫作:龍瑛宗

龍瑛宗的婚姻生活不幸福,是他一生的悲劇。強勢的妻子、難以契合的思想,令他直到60歲仍常有自殺的念頭。他將初戀的日本情人兵藤晴子寄託在作品中,與宛若自己化身的杜南遠從相識、相知到相戀,雖最後未能結合,卻始終心心相繫。

2012年頑石劇團以龍瑛宗的杜南遠與晴子為主角,推出舞臺劇《燃燒的女人》,講述跨越60年的愛與心路歷程。近年漫畫家阮光民與南十字文化工作室合作的「臺灣經典短篇小說圖像系列」,第一集改編賴和經典短篇《一桿秤仔》,第二集據悉即將改編龍瑛宗的〈植有木瓜樹的小鎮〉。

文壇第一花美男:呂赫若

集聲樂家、文學家與革命家於一身的文壇花美男呂赫若,其紅粉知己蘇玉蘭就像他筆下的〈藍衣少女〉、〈馬克思女孩〉。在舞臺劇的詮釋下,她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因此從婚姻的束縛中逃離,卻又敗給愛情,而甘於平凡地委屈自己。

2018年在客家電視臺播出的《臺北歌手》,就是針對呂赫若的生平故事進行改編,在第53屆金鐘獎中入圍11個獎項,最終贏得5個獎項,包括女主角、女配角、編劇、節目創新和燈光獎。

集姊控與妹控於一身:張文環

頗受女性歡迎的張文環,婚後與日籍妻子定兼波子、第二夫人陳群女士相處和睦。第一篇長篇小說《山茶花》,1940年被記者藤野雄士認為是其「半生的自傳」,有觀察者形容它是集「姐控」與「妹控」於一身的愛情大作。2008年臺南人劇團將張文環《閹雞》改編為舞臺劇,刻畫女性自主意識崛起的過程。

以作家及其作品為題材,還有許多豐富多樣的表現方式。日治時期那段臺灣的「過去」,勢必將由「現在」沒有殖民地經驗的世代來重構和講述。用新時代的價值來審視複雜的歷史,用自由的創作來觸動現代觀眾的心弦。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