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請跟我們分享你成長的環境。

莫尼卡：我出生於義大利皮埃蒙特大區（Piedmont）都靈（Torino）近郊的小村莊卡盧索（Caluso）。那是一個典型的皮埃蒙特鄉間聚落。我的父母從來不會告訴我「不該把畫畫當成工作」，相反的，他們一直鼓勵我在繪畫上的追求。

母親經常帶我去書店，我可以自由地挑選所有的書籍，她從不給予我挑選書籍的意見。我因此建立了自己的閱讀品味。

問：請跟我們分享您藝術學習的歷程？

莫尼卡：在義大利，高中學制為14至19歲，學生在升入大學前需依興趣選擇不同學院，共有古典人文、科學、語言、藝術、社會科學、音樂舞蹈等六種分科。當時身邊的朋友多半選擇就讀科學學院，我原本也打算跟隨他們的腳步，但母親強烈建議我報考美術學院⸺她看見我在繪畫上的天賦。

進入美術高中之後，我對藝術史變得格外著迷。我也一直很喜歡畫畫，但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為插畫家，或真正以藝術相關的工作為業。

一直到最後一年，我參加了知名插畫家莫里左・葛雷羅（Maurizio A. C. Quarello，繪有《我的海盜父親》）開設的短期工作坊，才第一次真正走進「插畫」的世界，並且一頭栽進去，立刻愛上。

當時在義大利，插畫既不是主流科目，也稱不上是一份特別受歡迎的工作。

不過在這10年之間，情況逐漸改變，如今插畫愈來愈被視為一份專業工作，也愈來愈被承認是一種真正的藝術。

雖然我由衷熱愛繪畫，卻很難想像有一天它能成為一份工作。這並不是家灌輸給我的想法，而是我自己對現實的疑慮⸺我就是覺得，那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母親一直鼓勵我，不要放棄對藝術的投入。高三那年參加工作坊的經驗，讓我真正意識到：我想成為一名插畫家。19歲時，我下定決心，要走上一條「以插畫為職業」的道路。

不久之後，在高中的插畫工作坊結束沒多久，我去參加了歐洲設計學院（IED, Istituto Europeo di Design）的招生說明會。當時我發現學校裡竟然有插畫課程，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很想在那裡念書。

不過，現實的問題是：學費非常高昂，我的家庭顯然無法負擔。父親很明白地說：「不行，一定還有別的方法可以成為插畫家。」相對地，母親則做好了心理準備，願意為了我去申請房貸。（笑）

為了減輕家裡的負擔，我決定試著申請學校提供的優秀學生獎學金。那是一項需要提交個人作品參加評選的競賽。很幸運地，我最後順利拿到涵蓋3年學費的全額獎學金，父母也不再需要為我的學費擔心。

在IED的最後一學期，我遇見了大衛・卡利（Davide Calì），他是我畢業審查委員會的一員。畢業審查結束後，卡利主動提出邀請，希望能和我合作。不久之後，我們便共同創作了繪本《白花之愛》。

問：除了插畫，哪些藝術形式（音樂、電影、文學）與作品對您的創作影響最大？

莫尼卡：如今，我比較能把自己的作品和其他藝術家的作品放在一起對照，看到其中某些特質與相近之處。比方說，哥倫比亞畫家費爾南多・波特羅（Fernando Botero）、義大利畫家多梅尼科・尼奧⾥（Domenico Gnoli），以及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皮耶羅・德拉・弗朗切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

他們並沒有在一開始就直接影響我的創作，⽽是到現在、當我回頭再看時，才能慢慢比較，看到自己和這些藝術家之間的連結；也可以說，他們如今帶給我的啟發，反而比從前更多。不過，我主要的靈感來源並不是他們的作品，而仍然是來自自己內在的感受。

也一直是到最近，我才開始留意、比較自己與其他藝術家之間的差異。過去，我其實並不太明白「成為一名插畫家」真正意味著什麼，對這件事困惑了很長一段時間。為了弄清楚「插畫家究竟是什麼、又如何成為插畫家」，我不斷摸索、不斷創作，最後是透過實際做下去，才慢慢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

當你看我的作品時，比方說人物造型，可能會聯想到波特羅；而尼奧里作品中對物件細節的細膩描繪，也和我在畫面上對細節的講究相互呼應⸺只是他畫中的那些細節，往往被放得非常巨大。

這些藝術家作品裡的色彩、圖案，以及那種安靜而優雅的氛圍，我也能在自己的畫裡看見。

之所以會這樣說，是因為當初是別人先對我說，我畫中的人物讓他想到波特羅，我才順著這句話去認識他的作品。
現在我確實很喜歡波特羅，不過老實說，我並不覺得自己的畫和他真的那麼相像。

莫迪里阿尼（Amedeo Modigliani）的畫也是類似的例子。高中時我就讀過他的作品，但說不上特別喜歡。後來當我開始畫那些脖子被拉長的人物時，心裡想的其實是角色內在的意圖⸺他們的優雅和力量⸺而不是「我要畫一個脖子很長的人」。很多時候，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把脖子畫得這麼長。

至於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德拉・弗朗切斯卡，我特別喜歡的是他處理空間和用色的方式，以及作品裡流露出的那種優雅。

不過，我並不是依循某一位特定畫家的方法來作畫。

對我來說，畫面非常個人，和我想表達的內容緊緊相連⸺是內容自己去長出它需要的形式，好讓它能被真正說出來。

成長過程中，曾經面對外界的評語與霸凌，我需要對他人（也對自己）說：「我很女性化，我很優雅，也很強壯。」

我希望也必須將這份姿態展現出來；當我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時，那股「戰鬥的能量」就化成了繪畫。我筆下的女性之美並不依循標準的審美規範來描繪，但我仍然希望她們傳達出美。

當我5歲時，我想要養貓，家裡不允許，因此我就把貓畫出來；至於畫出來是否就會成真？過去的我並不確定，但我知道繪畫是我表達的方式：出於溝通的渴望，為了傳達某些感受與想法⸺我真正渴望的事物，比如貓、尊重、美的感受，以及與他人友善相處⸺於是我用繪畫把內在的感受說出來。

問：跟我們分享你的第一本書，初讀大衛．卡利《白花之愛》文字，是怎樣的感受呢？

莫尼卡：我和卡利之間一直保持開放的溝通。從一開始我們就能輕鬆對話、彼此尊重。當專案出現不同想法時，也因為這份開放與尊重，我們總能找到解法，從不關閉對話，並把那些辛苦與困難轉化為讓專案成長的動力；運用彼此的差異，讓結果更好。

第一次讀到《白花之愛》時，我就立刻喜歡這部作品；卡利的文字非常貼近我在IED最後一學期的創作：女性、花、細節、愛與失去、不確定的愛⸺這些都與我的作品主題相連，所以我感到自在、舒服。

大衛看到最後的成果也覺得非常契合；在整個做書的過程中，我不需要為作品改變任何既有的風格，只要沿著自己的路徑創作。

問：您如何思考構圖呢？

莫尼卡：除了書之外，電視在我童年裡也占了很重要的地位，不管是電影、卡通，還是影集。我從小也很喜歡進電影院看電影。

每當我在做一個新計畫時，常常會覺得自己像是一位電影導演，不停地在切換鏡頭和視角。很多靈感其實都來自電影世界：我會把畫面當成是透過攝影機鏡頭在觀看，有時刻意只裁切其中的一部分，來強調畫面的焦點。在繪畫裡，人們通常會把臉完整地畫出來，但在電影裡，很常只拍到臉的一部分。

就鏡頭與取景來說，我特別喜歡的導演有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和尚–盧．⾼達（Jean-Luc Godard）。

至於為什麼會把臉裁掉一部分，是因為如果把整張臉都呈現出來，讀者的視線可能會被角色的表情吸住，只關注他「看起來怎麼樣」，而忽略角色真正的內在世界。就像我在講座裡提到的：「圖像可以用來補足文字，而不是直接把文字如實翻成畫面。」

同樣地，在畫作中，我不需要讓圖像完全對應文字，更重要的是，畫面只需保留我認為對要傳達的訊息而言最關鍵、最不可或缺的部分。正如建築師路德維希・密斯・凡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所說的那句話：「少即是多」（less is more.）。

問：如何留白？

莫尼卡：當我在畫面中放入了不必要的事物，那就是「太多」。

至於如何分辨，我會去想自己要透過圖像傳達什麼，並不是問自己「該怎麼做」，而是用直覺去感受⸺哈，其實這很困難。

舉個例子，就像我昨天在演講中提到的，《有時，偶爾》這本書裡的地板，是我刻意畫出的細節。它讓讀者明白：我們此刻不在夢中，也不是在回憶裡，而是在「現在」。地板的細節告訴讀者，這個場景發生在咖啡館；這樣的細節非常重要，因為它說明了時間與地點。這正是「少即是多」。

如果我想特別傳達某個訊息，就不能在畫面中放入太多資訊，否則會分散讀者注意力。重點在於專注處理那些真正必要的細節。

相反地，當我需要表現特定的地點或時間時，就必須加入那個資訊。這一切都取決於⸺我想透過畫面與讀者溝通什麼。

比方說，《小貓一隻一隻來》中有一頁樓梯的場景，我沒有再放入其他資訊（例如牆上的相框），因為我希望讀者一眼就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小貓身上，以及牠們的數量⸺7隻。

另一個例子是室內餐桌那頁，為了讓大家專注在窗外的小黑貓，我用窗框形成白色的框；如果窗內再畫樹或雲，資訊就會過多，讀者可能就無法一眼注意到那隻貓。下方的家庭景觀畫面很滿，透過鞋子、水果、咖啡等元素交代故事情境，如此也能強化了窗格裡只剩那隻小貓出現時的留白與空曠感。

其實那就是我的家：如果你來我家作客，會看到桌上經常放著水果和咖啡，桌子底下則是鞋子散落一地。

這些真實場景被我轉化為簡單而單純的元素，並依照閱讀的順序安排在畫面中，讓讀者先看見主角。這正是我在「太多」與「太少」之間，尋找平衡的方式。

整本書的每一頁彼此連貫：同一款壁紙圖案反覆出現，樣式很簡單、細節不多，卻提供了足夠的資訊，讓每一頁相互呼應。最重要的是，所有這些都出自我的腦海⸺如果你留心看，我畫的其實都是我所喜愛的事物；若不是我喜歡的，它就不會出現在畫面裡。

另外，我不喜歡圖片被文字框壓住，所以會在畫面中自然留出文字空間。例如七隻小貓探頭看房間那一頁，我刻意不畫地板；一旦畫了地板，多半就得加上文字框來放文字。我更希望文字能自然融入畫面，讓讀者有呼吸的空間⸺這也是我在編排圖文關係時會想的事。

問：創作的過程中，您最喜歡那一個環節？

莫尼卡：我最喜歡的是「分鏡階段」⸺也就是點子成形的那個階段。在腦力激盪的時期，我會讓想像力自由奔跑，讓創造力沒有邊界、沒有任何限制，所有可能性都可以先試試看。也正因為方向尚未完全明朗，這個過程常常伴隨著某種掙扎和不安。

一開始，我會先把浮現的想法「抓下來」，固定在紙上，一直畫、一直改⸺畫了又改、改了再畫，把腦中的點子慢慢轉換成具體的畫面。對創作者來說，這個把點子「變成圖像」的過程非常迷人，對我而言也格外令人興奮；在那個時刻，創造力像是百分之百敞開，一切都可以不斷變形、長出新的版本，是一種非常愉快的狀態。

相對地，當定稿與方向確立、我已經找到要怎麼表達之後，創作就會比較像是「執行」：把已經想好的東西，一步一步確實做出來。

這個階段的工作節奏就規律多了：每天起床就是坐下來，把畫面一張一張完成。我的工作有一部分確實需要維持固定的進度；但在發想階段，情況完全不同，我可能幾乎每天都生出一個新點子、一直嘗試，這個不行就全部推倒重來。

很多人可能不了解，其實繪本創作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當最後的分鏡定稿出來（一共16張跨頁），每一幅畫都必須承載整本書想說的某個意念。也因為如此，我最喜歡的，始終還是那段發想期⸺自由、無拘、什麼都還能改變的時候，會讓人完全沉浸在裡面。

問：繪本創作是否有哪些不同階段呢？

莫尼卡：關於繪本的整體製作時間，我大致會把流程分成八個部分，而前面六個階段其實都和故事板有關。也因為如此，如果沒有硬性的截稿期限，要替這六個階段預先排出精準時程，其實是很困難的，每一本書都會不一樣。

只有當我覺得自己真的找到一個「我⾮常喜歡」的想法，才會進⼊下一步；如果我還不夠滿意，就會繼續等待，有時候這個等待會拉得很長。

在故事板階段，我會替每⼀頁標註重點、調整閱讀的節奏，以及我希望這個故事帶給讀者的情緒與語氣。

以《小貓一隻一隻來》為例，現在書中的文字分段，其實和最早的版本有一點點不同。我很喜歡那種讓讀者以為所有小貓都已經出現完了，翻到下一頁卻發現原來還有一隻的驚喜感。為了營造這樣的閱讀經驗，我重新分配了文字在每一頁出現的位置與順序，讓讀者可以隨著翻頁，一隻一隻慢慢發現牠們的存在。

我非常喜歡繪本裡「翻頁」這件事。讀者一邊讀⽂字、一邊看圖像，在翻頁的同時，會跟著自己的閱讀節奏去感受，那是一種非常親密、也非常情緒性的閱讀經驗。

在故事板裡，我會先選出一張最具代表性的畫面，作為這本書的「重點圖」（head picture），並優先把它畫成定稿。在《小貓一隻一隻來》裡，這張圖就是那幅女人抱著小貓」的畫面。

接下來，其他所有的定稿圖，會依照這張重點圖來決定風格與方向：它替整本書「定了錨」。只有在這張重點圖真正敲定之後，我才會開始完成其他跨頁；不然就會像掉進無數版本的平行世界，很難決定該走哪一條路。

當這張重點圖完成時，我也同時確認了整本書想傳達的情緒與氛圍，它成為串連起全書所有圖像的核心。

只有當這張重點圖真正確立之後，我才會開始畫其他頁面的定稿。否則，就好像掉進一個多元宇宙裡，看見無數可能的版本，卻很難真正做出決定。

對讀者而言，這張圖在故事裡未必是最關鍵、也不一定是情節的高潮，但對我的創作過程來說，它非常重要：它連結起整本書的所有畫面，也幫助我去選擇其他圖該長什麼樣子。當這張重點圖完成時，我也就同時確定了這本書應該有的整體情緒與情感。

當故事板接近完成時，我會把它寄給出版社。一旦編輯與出版社確認通過，我就可以推算整體結案時間。比方說，如果我估計一張圖需要兩天完成，那麼16張跨頁就可以排出比較明確的進度。這個階段的感覺就像搭上特快火車⸺不再有太多空間可以遲疑或重新推翻，而是把心力全部放在「確實把它做出來」。

問：與許多不同創作者合作時，是否有需要注意的眉角？

莫尼卡：我不認為有一條放諸四海皆準的規則。以大衛・卡利為例，他本身創作經驗很豐富，又是插畫家，所以思考方式自然比較偏向視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工作方式會比較接近。

不過，有時候其實「直接跟編輯溝通」反而比較容易，不一定每一件事都要三方一起介入討論。

像任何人際關係一樣，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尊重、認真看見文字作者和編輯各自的觀點。只有在彼此觀點都被納入考量的前提下，合作才有可能真正順利。

問：台灣創作者主要透過比賽投稿或者出版社自我推薦獲得出書機會，在義大利也是一樣嗎？演講中有提到在義大利，數學比藝術重要，台灣亦然，許多創作者在畢業多年後，才有機會重拾畫筆，能否給予建議？

莫尼卡：「數學比藝術重要」這件事，在全世界都一樣（笑），在義大利也是。因為人得活下去，要有薪水、要賺錢。剛開始把插畫當成工作的時候，我很常對自己說：

「我畫圖是為了賺錢。」因為我需要工作，也需要維持生活。整體來說，社會並不太把畫畫視為一個真正的職業。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插畫家」是什麼工作，或者只把某些類型的職業當作所謂「正職」。

但是，如果你想成為插畫家，第一步是要把自己的能力往「專業」的方向培養，而不是只停留在興趣的層次⸺先讓這份熱情具備專業性，之後才有機會把它發展成工作。

如果想把它當正職，你就要去做。為了達成這個目標，不要停：一直做、一直畫，不要再反覆思考「畫畫能不能成為工作、收入會不會不夠……」。你要持續前進、突破限制；為了做到這些，你需要規律地畫畫與速寫。

每天畫。當你每天都在畫，依然覺得開心、自在，那時就可以開始嘗試把它變成工作。當畫畫不再只是興趣、變成工作，也不要忘記維持那份開心與自在。如果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可以找專門的插畫課程，讓自己在技術上進步。讓自己愛上繪本，買很多、讀很多，弄清楚什麼樣的繪本吸引你；去書店了解趨勢、出版社在出什麼書，並且尋找出版社與編輯。

最後，不要害怕畫出醜圖。如果你因為畫了醜圖而沮喪，那其實代表你走在對的方向上。沒有從醜圖出發，就不會有好圖；若總想直接畫出「美麗的圖」，反而會被困住。但只要允許自己畫出醜圖，你就能一直畫，對自己說：「反正只不過是另一張醜圖⸺畫吧！我們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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