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張鐵志》憤怒之愛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彼時世界的樣貌對我還很陌生。

18歲之前的我所能觸碰到的還是巨大體制架構起的小小宇宙,我走不出去,看不到外面。

直到進入大學,舊世界的牆快速倒塌,我開始慢慢看見面向過去與指向未來的光。而除了因為與夥伴和自己內心的無數辯論,幫我打碎那些牆上腐舊磚瓦的鎯槌,就是書本。

當然,整個新舊世界轉換的場景不只是我的內心小宇宙,也是整個台灣。

那是1990年代初,我們剛告別威權時期的森冷與殘酷,80年代的社運浪潮剛衝撞了整個社會的價值與秩序,新的文化革命從新台語歌到小劇場正在激烈的爆發。

知識青年們焦急地探勘思想的世界,尋找理解台灣現實的新姿勢與新知識,從老馬到新馬,從葛蘭西到傅柯,因為舊體制與思想的陰影仍然漫長黑暗。

我們需要政治與文化批判來清理毒素,更要尋找新社會的想像並重建島嶼的新價值。

90年代初甚至不只是台灣面臨典範轉移,全球都是:半世紀的全球冷戰已然瓦解,學者福山樂觀地說歷史已經終結,對西方左翼的挑戰更是如何在共產主義破產之後,提出新的左翼路線。

於是,大部分時間,與其在課堂上聽那些與現實無關的知識,我們更熱愛啃噬那些讓人一知半解、晦澀生硬的左翼的社會學或文化研究翻譯書(抱著就比較帥),當然台灣學者們的二手介紹,更是帶領我們進入知識迷宮的導遊。

其中民間學者南方朔的寫作就是關於反抗知識的重要燈塔,尤其是他的《反的政治社會學》比較系統地介紹新左派思想家和人物的著作。與此書同一系列的另一本著作是關於60年代學運的《憤怒之愛》(這指的是萬象出版社版本,但這並非此書最早的版本)。

本書講述的是1960年代這個20世紀最激情與反叛的年代,尤其是介紹新左派學運與黑人民權運動。當我看到試圖提出一整個世代改革議程的「休倫港宣言」時,對其理想主義與氣魄深深震撼。他著名的第一句就是:「我們是屬於這個世代的年輕人,我們在舒適中成長,在大學就讀,但是卻不安地凝視著這個環繞我們的世界。」

其中的「參與式民主」(participatory democracy)理念更讓我們真正認識民主的真諦:民主不應該只是一套投票的程序,而是在於能夠主宰自己心靈的公民的日常生活實踐,個人要能參與決定他的生活方式的各種制度,但既有的民主體系卻只是捍衛寡頭利益的制度。

更進一步來說,民主不能只是政治場域中的選舉,而必須落實在社區、工作和外交政策領域的參與。在這觀念背後是對人類能力的堅強信念,期待個人成為更自主但也彼此互賴的主體,社區能成為一個更具公民性的社會。

這是正走向民主的台灣的最重要指引。這個理念讓我們認識到,不只是要改變台灣的政治體制如憲政,也要推動校園民主運動,因為校園就是我們的社區。改變校園中的權力關係,鼓勵學生參與校園權益的爭取,就是一種參與式民主。另一方面,我們仍然需要鼓舞同學來關心「國家大事」,不論是民主化或者關於核電,因為這每個議題都影響著作為公民的我們,我們不能把決定權力白白交給政治菁英,成為被他們控制的臣民。

事實上,整個「60年代」就是一個充滿浪漫想像與神祕氣息的巨大迷思,一整個世代青年們起來反對一切體制,而一切都在崩解,一切都在重建。黑人們用身體、用勇氣、用道德去抵抗種族歧視與壓迫,青年們追求物藥物解放、性愛自由、另類生活,或者示威抗議甚至做起炸彈反對不義的越戰。

那是一個夢想的激情的解放的烏托邦——關於那個時代的每一個形容詞都是青春的春藥。一個20歲的青年怎麼可能不為之震動、嚮往?(更何況那個時代嬉皮們真的就是實踐自由性愛,這更讓我們為之神往。)

如果遠方的60年代鼓聲讓我亢奮與高潮,那麼另一段啟蒙的歷史,是讓我憂傷與低吟的台灣的過去。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情讓我陌生到羞愧。

在發現自己被矇騙了這麼多年後,18到20歲的我瘋狂地尋找關於過去的真實,影響我最深的一本是李筱峰的《台灣民主運動四十年》,一次補足從228到自由中國到台灣人民自救宣言到美麗島和80年代民主運動。

除了我能找到的關於台灣史的有限書籍(90年代初這類書還真的很少),我也迷戀上幾本關於「學運」的文學作品。由於這些書不只訴說體制的壓迫,更是青春的理想與苦悶,所以和我的內心更是緊密地連結起來。

甚至,我發現這幾本小說剛好可以串起一頁台灣戰後政治史。

藍博洲的報告文學作品《幌馬車之歌》是戰後初期的理想主義青年如何消失在白色恐怖中;

劉大任的《浮游群落》是50年代文藝青年的困境與鬱悶;

張系國的《昨日之怒》是保釣運動的熱情與失落;

楊照的《大愛》應該是80年代的學運場景,這本書我還買了好幾本送人。(當時楊照的文化評論結集如《流離觀點》,同樣是我重要的啟蒙書籍。我也在中時人間副刊讀到他第一次發表的「迷路的詩」系列散文,因為我也參加了同一個高中校刊社,只是沒有他那些精彩的反抗、詩與愛情……)

如果這些「學運文學」串接起的是我之前一代代台灣的青春之歌,那接下來就該是屬於我的90年代的故事。

如果我寫的關於美國60年代的書《想像力的革命:1960年代的烏托邦追尋》是對自己年少啟蒙時光的回應與召喚,也許更重要的寫作任務是寫下我們與島嶼的青春時代,屬於我們的「憤怒之愛」。

或許這篇文章,就是上路的開始。


張鐵志
1972年出生的天秤座。大一就糾葛著要做文藝青年還是抗議青年,然後不小心就中年了。現任職於文化總會並兼任《Fountain新活水》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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