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何致和》三個朋友

  • 何致和(作家、文化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2019-04-25 12:00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閱讀是一種孤獨的活動,一本書只能一個人讀,不像電影可讓百人同時欣賞。閱讀當下不需要朋友,甚至無法共存,朋友來時我們不是都得放下書本,唯有在獨處或不受打擾的情況下才能靜心看書?弔詭的是,儘管性情相斥,但閱讀這條路上卻不能沒有朋友。不是擔心獨學寡聞,而是讀書這麼私密的活動有時還真得靠一些朋友拉拔牽引才能持續長久。

我運氣不錯,小學三年級就遇到第一位帶我走進閱讀世界的朋友。

這個人大我兩歲,和我住同一個村裡。他身上總有花不完的零用錢,不像我們口袋總是空的,連破了洞都不需要縫補。他的錢是國家給的,因為他當公務員的爸爸在蘇澳港的一場船難中殉職了,從此一切生活花費皆由國家提供,成為全村小孩最羡慕的人。

那年我不到十歲,整天晃來逛去,只知道找人玩彈珠打陀螺,除了學校課本外幾乎沒碰過書。有天週末,我經過大馬路公車站,看見這位幸運的孩子一個人穿得整整齊齊連皮鞋都套上了不知在等什麼,便好奇上前問他要去哪裡。

「我要去逛舊書攤。」

「那是幹什麼的?在什麼地方?」

「賣書的,在光華商場,要坐很久的公車。」

「坐公車!我可以一起去嗎?」

「好呀,可是你身上有錢嗎?」

「我只有五塊錢。」

「夠了。」

從小喜歡看書的人,好像都有一個啟蒙他的書櫃。有人從父親的書架開始,有人最早看的是哥哥姐姐房間裡的書,甚至有人因為鄰居藏書多反而比鄰居小孩更愛看書,成為「豬不肥肥到老鼠」的範例。我也不例外,只不過啟蒙我的那個書櫃不在自己或鄰居家裡,而是光華商場的舊書攤。

我和村裡那位哥哥一起去光華商場,花了兩元買公車兒童來回票,身上只剩三個銅板。本來只打算搭公車遊玩,沒想到在舊書攤居然找到一本《格林童話》,背後的標價正好就是三元。那可能是整個光華商場我唯一買得起的書,我立刻買下,同時也感受到生平第一次購書的快感。

去過一次舊書攤後我便對那個地方著了迷,為了能再買書,我開始想辦法找錢,有空便去撿廢鐵鋁罐玻璃瓶賣給回收場,五塊十塊地攢。從那時開始到小學畢業,四年時間,我在光華商場買了將近兩百本書。當然,那時買的都是兒童看的。先是各國童話,然後是國語日報出版的《魔衣櫥》、《萬能車》之類的少年文學,再來是東方出版社的福爾摩斯和亞森羅蘋系列。

多年後我才發覺,那天是開啟我閱讀生涯的關鍵時刻,如果沒在公車站遇到那位父親不幸殉職的鄰家兄長,我的人生可能會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只可惜,能標示我閱讀足跡的這兩百本書,竟然被我自己在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全賣掉了。理由是,我覺得升國中的自己已經長大了,再也不需要看那些幼稚的童書了。

第二位閱讀道路上的朋友是高中校刊社的同學,我們分別在留級與退學之後又一起考上陽明山的大學。這傢伙在高中時代就是怪咖,有張表情總是不爽、看起來不怎麼好相處的臉。我跟他在高中不算熟,可是進大學後每次在校園碰面,他都會主動上前和我打招呼,開口第一句話總是:「你最近在看什麼書?」

剛上大學都在玩,哪有認真看書?但我畢竟是校刊社出來的,文藝青年這幾個字像個隱形名牌早早被我別在身上,即使上大學玩瘋了也不願摘下,所以我會很正經回答他的問題。

「呃……我最近在看《荒野之狼》。」

(其實那是三個月前看的,而且只看了一半。)

「哦?是赫塞寫的吧。我還沒看,那本書講什麼?」

他會馬上追問,然後我就得絞盡腦汁回想那本書,摘些內容出來唬爛一番。他總是一臉認真聽我發表高論,聽完後,就換他說起自己正在讀的書。雖然我還一直保持逛舊書攤的習慣,但他講的大都是和政治經濟歷史文化哲學有關的書,光聽作者名字就讓人想立正站好,而且書名還長到不可能只聽一遍就記起來,因此我只能用「啊要上課了」或「抱歉我同學還在等我」之類的藉口閃溜。

為了面子問題,每回我遠遠見到這位同學迎面走來,就得趕緊在心中想先好一本書,而且還不能是那種程度太差的,好等他開口問「你最近在看什麼書?」時,裝出一副自然的樣子說:「我在看葛林的《權利與榮耀》」,或「哎呀,最近比較少看書,只看完薩克萊的《浮華世界》。」

必須承認,剛進大學的我沒有因為貪玩而忘記閱讀,完全得歸功於這位同學。他就像督學一樣,三不五時抽驗我閱讀上的功課,他對閱讀的那種信仰般狂熱,對我產生很大的刺激警惕作用。只是時間一久,我漸漸招架不住,越來越害怕遇見他。這種奇特的問候方法重複太多次,也讓我覺得有點厭煩。

有次我們又在學校的仇人坡上相遇,當他又一臉認真問「你最近在讀什麼書?」時,我決定露出本性,不要再假裝了。

「《怪醫秦博士》,」我脫口而出:「最近我都在看漫畫。」

他愣了一下,沒像過去一樣問我那本書寫什麼或發表自己的心得。他看著我的眼睛,似乎想確定我是不是在開玩笑。沉吟半晌後,他才說:「很好、很好,手塚治虫的漫畫也蠻有深度的。」

「我還有看《志村大爆笑》。」我追加一句。

從此之後,他就再也沒用這種獨家方式和我打招呼了。

第三位朋友出現在我大學時代,是系上的學長,大我一屆。他人緣極好,身上好像比別人多了一個叫做幽默的器官,一開口總能讓女生笑得花枝亂顫。可是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他臉上也會飄過陰鬱的表情,彷彿這世界上有許多難以忍受的事,而他正在默默承受一般。

他愛看書也喜歡寫小說,我們很快就熟了。那時唸的是英文系,但我們兩個看的大都是翻譯文學或中文創作,還互相嘲笑對方是「英文系中文組」。我經常去他宿舍找他,只要看見他的DT越野機車停在樓下,便大剌剌上樓串門聊天,換我扮演起高中那位同學的角色,以「你最近在看什麼書」開場,然後大言不慚高談我的文學謬論。

當年我閱讀和創作速度極快,自豪一個月能寫一則短篇小說,兩小時能讀一百頁的《戰爭與和平》。他總勸我不要寫太快,看書最好也慢一點。那時我喜歡的是魯迅的小說,他喜歡的是沈從文還有汪曾祺的作品,尤其是沈從文。他對我的品味似乎不以為然,我也花了很多時間找他抬摃,爭辯魯迅和沈從文誰比較強(其實那時我根本還沒看過)。記得有次他從桌上拿起一本汪曾祺的《寂寞與溫暖》,仔細講起裡頭的一則短篇〈受戒〉。他說你看看人家怎麼寫明子和小英,看看人家情感的表現方式,他幾乎什麼都沒說,可是什麼都說了……

我被他說服了。

連汪曾祺都這麼厲害,那麼他的老師沈從文就更不用說了。

這位學長對沈從文的喜愛是真心的,簡直當成神一樣供奉。那年沈從文過世,消息傳來,他在宿舍找了張小桌放上沈從文相片,擺了小香爐又插上蠟燭。同棟樓住隔壁的兩個唸華岡藝校的小女生放學回來,瞥見他房裡這番景像,便關心過來詢問:「怎麼了?你爺爺過世了嗎?」

「不是我爺爺,是沈從文。」

「誰?」

「是個很偉大很偉大的人,講了妳們也不懂。來,妳們兩個都過來,給這位偉人上香磕頭。」

兩個紮辮子的小女生真的對著沈從文的相片磕起頭來。

我忍住笑在一旁看著,還不時偷瞄學長的臉,看他會不會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但他的表情從頭到尾一臉嚴肅,看慣他兩種表情的我,竟分不清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三個朋友,一個帶領我穿越到閱讀的異世界,一個維繫我閱讀的習慣,一個開闊了我的閱讀視野。如今他們或隨村落拆遷失落於茫茫人海,或自政界退隱自稱賣藝人風生水起經營起地方事業,或早早活躍文壇卻在眾聲嘆息中辭世。他們都在我閱讀的道路上拉拔牽引過我,而我卻無能表達感謝,只能以此拙文誌之。


何致和
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碩士,輔仁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現任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助理教授。著有短篇小說集《失去夜的那一夜》,長篇小說《白色城市的憂鬱》、《外島書》、《花街樹屋》。譯有《巴別塔之犬》、《時間箭》、《白噪音》等多部英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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