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繪本大師》在心和眼之間,那些沒有說出的故事:陳志勇(Shaun Tan)的創意與創造力

繪本《抵岸》內頁圖(本文圖片來源:陳志勇官網

書店裡有琳琅滿目的兒童圖畫書,那些深受小朋友歡迎的經典作品,都是怎麼創作出來的呢?來自不同國家和文化的知名圖畫書創作者,他們的作品為何具有吹笛人般的魔力,讓一代代孩童著迷?他們在童書的發展上有什麼貢獻,又為童書世界注入了什麼樣的新活水?

Openbook為喜愛圖畫書的大小讀者,精心規畫「兒童繪本大師」系列報導,每個月將為大家介紹一位當月出生的世界級童書大師。邀請讀者一起來逛遊多采多姿的兒童圖畫書世界,也為大師熱鬧慶生。

自去(2019)年9月開始,澳洲經歷了史上最嚴重的一場野火,廣泛蔓延的烈火燒毀的土地面積超過1030萬公頃,導致成千上萬的動物逃亡遷徙,估計已奪走10億隻動物的生命。這場浩劫,可能讓部分澳洲特有種生物瀕臨滅絕。

沒有人知道這場猶如末日大屠殺的噩夢何時終了,難以估算的動物全在烈焰下成為難民,即使得以倖存,原先居住的棲地也已經成了灰燼,賴以為生的食物及水源更被厚重的煙塵汙染,牠們該如何繼續生活下去?在遠古時代,人類、動物及其他生物同為自然界的一部分,然而當人類打造城市、宰制世界時,動物成了隱身在陰影下的邊緣者。

藝術家似乎擁有預見未來的能力,澳洲圖畫書作家陳志勇(Shaun Tan)關心動物的命運,在他2018年出版的《大城小傳》(Tales from the Inner City)中,以虛實交錯的筆法和圖像,創造了25篇現代童話,對以人類為中心的世界觀發出質疑,並且告訴我們:動物不是為了人類而存在,牠們都是獨立的生命,因自己的理由而生存於天地間。

對動物的關懷和對生命意義的思辨,或許在陳志勇童年,當母親為他朗讀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動物農莊》時,就已經一字一句化為種子,埋進他的心田。媽媽當時並不知道,這一則諷刺史達林極權的暗黑故事,對這個小孩日後影響至深。

陳志勇記得當他聽到「豬占領了農場」時的震驚和困惑,7歲的孩子已經意識到:原來故事的結局並不總是那麼快樂或簡單,而這種交織著現實和想像的故事形式,也成為他未來創作的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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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畫書作家陳志勇(取自Wikipedia

陳志勇1974年1月1日出生在澳洲西部的費里曼圖(Fremantel),父親Beng Kee Tan是馬來西亞的華人,1960年離開原鄉檳城,隻身到澳洲求學。20歲的年輕人先是學習工程學,後來改學建築,並四處打工以支付學費。他在美術用品店買畫筆時,遇到了16歲的澳洲女孩Christine,兩人於1967年結婚,1972年生下了陳志勇的哥哥Paul。

1977年,這個和樂的小家庭移居至伯斯(Perth)北邊的希拉里斯(Hillarys)居住。當時附近是一片荒野,夾在茫茫無邊的沙漠和浩渺的大海之間,是世界上最孤絕的城市之一,沒有半點清晰的文化或歷史。陳志勇的父親發揮所長自力造屋,而且不斷增建修改多年。後來陳志勇回想這段時光,曾說自己好像在一個永久的建築工地上長大。

從小長得白淨可愛的陳志勇,非常討人喜歡,尤其是「繪畫高手」的稱號,為他贏得許多友誼,也多少彌補了「總是身為班上個子最矮的孩子」的缺憾。但他就如同1997年的作品《觀像鏡》(The Viewer)中的好奇寶寶崔斯坦,外表看起來很平凡,卻對這個世界懷抱著旺盛的好奇心。對於探索和發掘的恆久渴望,在他長大後也未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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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像鏡》內頁

他喜愛看各種圖畫書,尤其對恐龍十分著迷,曾傾7歲前的全部積蓄,買下生平第一本恐龍畫冊,不斷臨摹。在他靦腆安靜的外表下,內心特別喜歡稀奇古怪和恐怖的事物。機器人、妖怪、外太空……越是玄妙奇幻的主題,他越覺得有趣,《The Headless Horseman Rides Tonight》就是他酷愛的一本書。帶著驚悚、怪誕、神祕氣息的《陰陽魔界》(Twilight Zone),更是他必追的影集。大約11、12歲時,他讀到了布萊伯利(Ray Bradbury)的短篇小說,深深被這位科幻文學大師的作品撼動,下定決心要「認真」寫作。

陳志勇的父母親鼓勵孩子多方學習,對他們未來的發展方向並不設限,他的哥哥Paul從小喜歡收集石頭,長大後也真正如願成為地質學家。但青春期的陳志勇對自己的將來並不是那麼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喜歡畫畫和寫作。他的少年心事,日後寄託在2000年出版的《失物招領》(The Lost Thing)中,如同故事中漫步在海灘的孤獨少年,他最終找到了失落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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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物招領》內頁

陳志勇一直自學繪畫的技巧,保持隨時素描的習慣,記錄下所思和所見。直到高中開設了一門週六的特別藝術課程,邀請多位專業的藝術家為學生上課,他才從這些老師身上學到珍貴的經驗傳承,以及身為藝術家的態度。他不斷向雜誌投稿、繪製海報插畫,藉此磨練各種表現技巧,16歲時他的插畫刊登在科幻雜誌上,得到了50美金的稿費,鼓舞他繼續創作更多不同形式的插畫。

雖然理化是陳志勇拿手的科目,他又如此酷愛繪畫,但在就讀華盛頓大學時,他選擇了藝術史和文學科系,1995年畢業時,得到藝術和英國文學雙學位。或許因為這段學習歷程的培養和訓練,陳志勇的文筆極為洗練,擁有豐厚的圖像論述能力,能純熟地運用隱喻、象徵等手法,形塑出鮮明獨特的個人風格。

陳志勇原先並未特別關注童書創作,也不想成為只在畫廊展覽的純藝術創作畫家。他希望能透過出版,和廣大的讀者直接對話。他為兒童也為成人的文學作品畫插畫,繪畫的觸角還延伸到政治漫畫。1997年他和Gary Crew合作的《觀像鏡》,展現了他運用圖像語言的宏大企圖心,描繪從宇宙混沌初開到現世的自然崩壞,他是一個橫跨歷史時間和地域空間的觀察者,同時解構了「看」與「被看」二者的相對位置。這本書得到1998年澳洲克里西頓獎(Crichton Award)的肯定,也昭告了澳洲圖畫書界最耀眼的新星昇起。

1998年陳志勇和約翰・瑪斯坦(John Marsden)合作了《兔子》(The Rabbit),這本書可能是20世紀澳洲最具對抗性的圖畫書,它清晰呈現出殖民者對這片土地和生活其中的生物及土著的迫害。瑪斯坦的文字相當簡潔,陳志勇在收集了大量的歷史資料後,意識到自己要做的是進一步擴展文本的隱喻邏輯,並引入意想不到的想法來建構自己的平行故事,不僅只是文本的插圖,而是文圖協力共生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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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內頁

自1770年庫克船長的船艦在澳洲植物灣登陸,宣布該地隸屬於英國開始,血腥的殺戮不斷。這本書雖然回溯的是澳洲的黑歷史,但也是探討強權、暴政、公義種種議題的普世寓言,可說是喬治・歐威爾風格的圖畫書。這本書出版之後,因為和國家身分有矛盾衝突的地方,引起了不少爭議,也被視為不適合兒童閱讀,然而創作者透過藝術真誠地省思過往,贏得了許多評論家和獎項的高度評價。

1999年,陳志勇再度和Gary Crew合作《Memorial》。為了紀念一戰中陣亡的澳洲士兵而於1918年種下的一棵無花果樹,如今已蔚然成林,卻被現代的議會以影響交通為由砍伐。這個動人的故事,由小男孩主述,娓娓訴說四代人和樹互動交織的情感,並質疑城市規劃過程中,所謂「進步」和「便利性」的迷思。陳志勇使用了蒙太奇和拼貼的手法,感性捕捉日常裡微小而安靜的回憶,圖畫充滿了質感和細節,為文字增添了許多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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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morial》內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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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morial》內頁

《失物招領》是陳志勇第一本自寫自畫的作品,一個在海灘撿瓶蓋的小男孩,意外發現了迷失的不明生物,表面看似一則幽默故事,卻瀰漫著揮之不去的疏離感。故事中那個不知名的敘述者,其實就是作者的化身,他想要從這個生物的視角,探看這個社會的冷漠和荒謬,並尋找現世中的烏托邦。這本書獲得了義大利波隆那書展榮譽獎,以及美國年度最佳奇幻藝術獎等諸多獎項。

更特別的是,由陳志勇親身加入製作團隊、擔任導演、改編本書成為動畫,獲得了2011年的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獎。其實在此之前,他已有豐富的動畫製作經驗,曾經擔任藍天工作室發行的《荷頓奇遇記》(Horton Hears a Who)、皮克斯動畫工作室的《瓦力》(WALL-E)的概念藝術指導工作。

《失物招領》獲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獎

陳志勇的作品經常傳達強烈的視覺訊息,他認為兒童和成人一樣都有一種用隱喻–怪物、暴風雪、陽光、彩虹等去描述情感的衝動,因此他在2001年出版的《緋紅樹》(The Red Tree)裡,進一步去探索這種表達的可能性。這本書的中文版由詩人余光中翻譯,富有詩意的韻律感,同時帶著憂傷的氛圍。和簡約的文字相反的是超現實風格的瑰麗圖畫,作者用繁複的意象和色彩,描摹女孩陰鬱的心靈風景,有些評論認為這是一本探討憂鬱症的書,但我更覺得這是作者為弱勢者發聲,在絕境中潛藏希望之作。

這本書後來也改編成兒童劇演出。對於自己原創的作品轉化成其他形式的展演,陳志勇都以開放的態度欣然接受,因為他期待讀者更多元的解讀,也希望見到作品還有繼續探索的空間。他的其他作品《兔子》、《失物招領》和《抵岸》(The Arrival),也曾多次改編為舞台劇、木偶劇、音樂演奏會等,於世界各地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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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於紐西蘭演出的《抵岸》舞台劇劇照

陳志勇擅長運用豐富的媒材創作,因應不同的文本和主題,他幾乎以實驗的精神,廣泛地嘗試各種媒材和技法的可能性。2006年的《抵岸》甫一出版,立刻受到矚目。這是一本無字的圖像小說,這一次陳志勇並未發揮華麗的視覺想像,而是用鉛筆細膩寫實的手法,以黑白灰的色調,加入電腦圖像處理,呈現出如老照片般的昔日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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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岸》內頁

為了這本書,陳志勇花了4年時間進行訪談、收集史料和構思。他就像拍一部史詩電影般,以父親移民的經歷為原型,融合了不同民族遷徙流離的歷史,將個人的生命經驗昇華為人類普同的情感,訴說在一個充滿誤解、暴力和希望的世界裡生存掙扎的故事。這本書引發了廣大讀者的共鳴,也獲得包括IBBY白鴉獎、法國安古蘭漫畫獎、世界奇幻獎年度藝術家等各項大獎的肯定。

在陳志勇所有的作品中,尋找「歸屬地」似乎是縈繞不去的主題變奏,或許這源自他童年曾被當作低等種族的經歷,也可能來自潛意識中模糊的分離感。因此陳志勇對移民,尤其是近幾年因戰爭、飢荒而流離失所的兒童難民特別關心。2017年他參與了布拉迪斯雙年展的展覽和出版計畫,由25國的五十多位畫家分別畫一張明信片,集結出版了《MIGRATIONS:Open Hearts,Open Borders》一書,陳志勇負責寫導言,並在他的明信片寫下:「有改變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有生命。」(Where there is change, there is hope. Where there is hope, there is life.)傳遞出強烈的希望訊息。

是的,只要有希望,生命之泉就會源源湧動。即使在被人視為什麼都沒有的無聊郊區,在陳志勇的眼中,如同童話故事中的「精靈森林」般充滿奇趣。2008年出版的《別的國家都沒有》(Tales from Outer Suburbia),包含了15個荒謬、機敏和幽默的故事,所有的靈感和2013年出版的《夏天的規則》(Rules of Summer)一樣,都來自童年無窮的想像力和旺盛的好奇心,引領著他的腳步跨越了心靈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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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規則》內頁圖像

2011年陳志勇獲得林格倫獎的殊榮,他依然把每一個創造性的任務都當成獨特的實驗去做,而且往往不會採用最容易的方案,或者依賴於現有的技藝。

2015年陳志勇受邀為菲利浦.普曼(Philip Pullman)重述的《格林童話》繪製插圖,但他覺得每件作品都應該有一點創新元素和未見的困難在其中才有挑戰性。有別於其他的版本,他大膽採用雕塑的方式,反映了格林童話既黑暗又有趣的傳統。

長久以來,陳志勇始終保持隨時素描,記錄下靈光閃現的習慣。有時那些怪異的小圖,可以成為發展故事的素材,但更多的是缺乏一致性的塗鴉,難以出版。他覺得這些不連貫的片段很有意思,於是將其集結,出版了《The Bird King : An Artist’s Sketchbook》,從中讀者可以追索他創作思路的脈絡,也可以潛入他那些還沒說出的故事。

在日常生活當中,我們想當然地以為自己看到的就是世界全部,是世界的真相。「觀視性」圖像成為我們捕捉和理解世界的主要方式,左右著我們的日常實踐。而《蟬》(CICADA)就是一本不能光用眼睛看的圖畫書。內在精神的圖像世界,借助於想像力而形成,人類的情緒性也蘊含在其中,越是簡單的故事,越要用心去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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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Bird King:An Artist’s Sketchbook》與《蟬》書封

陳志勇曾形容自己的工作是「擊石探光,再聚光成焰」,他的故事和圖畫就是為了點燃讀者的好奇心而創作。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曾說:「書本不是讓其他人代替我們思考的方法,相反的,它們是激發人們進一步思考的機器。」在心與眼之間,陳志勇邀請他的讀者,在那些圖文沒說出的故事中,根據自己的想法,闡釋全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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