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學時期，人總是要有一兩手特長才能在那個橫跨中二病環形監獄的人生階段裡存活下來，有些人懂打球，有些人懂化妝，有些人懂唱歌，有些人懂日劇台劇。我班上有個大佬，他在那個網絡還沒發達的年代有一個外置硬碟，內藏5GB小電影，其中以各個AV女優的名字分資料夾。

這位學富5GB的師兄博學多聞樂於助人，至於問到他為什麼會開始看片，他尷尬一笑：當時只是想下載火影忍者，一不小心，就看多了。

在那段網絡的萌芽歲月裡，要找好片看簡直是口耳相傳的部落神話，5GB大佬是我們腳前的燈，路上的光。手機還沒革命成iPhone，串流網站更沒幾個，成人資源只是電腦病毒的溫床，一不小心就得跟父母解釋瀏覽器首頁為啥是鹹網。

那時紅透半邊天的蒼井空吉澤明步Rio等等，現在已經是Gen Z們眼裡像黑格爾康德斯賓諾莎般的文物了，你知道他們影響了許多人，但沒事不會去翻原典。就在那段從實體移師到網絡的出埃及記裡，曾有顆一閃而過的流星，名為峰奈由果（峰なゆか）。

➤通告咖畫下誤打誤撞的AV職涯

2005年出道到2009年引退的峰奈由果，出道的原因也是悲劇。19歲就讀服飾專門學校時，由於演出過著名主持人明石家秋刀魚的戀愛談話節目《戀愛無事生非》（恋のから騒ぎ）後，沒有一夜爆紅就算了，還因為演出的合約關係沒辦法好好打工。逼於無奈加上被星探發掘，又有演出過秋刀魚先生的節目作為噱頭，咬緊牙關轉型AV出道，至少有錢。

那時與她簽約的公司，是後來簽下了Julia、高橋聖子和深田詠美的MOODYZ。峰奈由果退出AV事業後轉職成漫畫家，一連畫下兩本《我當AV女優的那些年》（AV女優ちゃん，下稱《AV女優》），並於今年由台灣大辣文化翻譯出版。

以免誤會，《AV女優》絕對不是一本H漫。至少它的原意不是這樣，雖然現在這年頭有人連舊香港硬幣上的英女皇頭像都能擼一發。《AV女優》是一部以相對輕鬆的手法、親身經驗一手資料描繪AV行業種種祕辛的漫畫。

我在自己的小說集裡寫過：「在拍騎乘位時，男優需要平躺好，讓女優在他身上扭動。但他的雙手姆指必須插進冰水裡，用來分心以防過早射精。與此同時，攝影師會蹲在他臉上來替女優拍特寫，換言之，男優得一邊盯著攝影師的屁股一邊還得維持勃起不射。」跟這本書比起來也真的是小巫見大巫。

《AV女優》由於是漫畫，所以沒什麼引文，我列出5項方便理解：

• 口交時碰上性病（不論男女）
• 體臭、口臭、皮膚病、傷口
• 由於長期插入導致受傷（不論男女）
• 吃下精液導致消化不良，胃疾
• 精液誤入眼睛或鼻腔，細菌感染

族繁不及備載。在身體疾病以外的，還有結構性問題，那就是AV產業對於演員的保障極度忽視，比如意外懷孕或是性病預防等的措施近乎為零。「這個業界為什麼還沒大規模爆發愛滋，還真的是個神蹟。」峰奈由果這樣感歎。

而這種得過且過的神蹟也是維持許久了，從80年代全裸導演村西透捲起的色情電影狂潮，到90年代色情書刊逐漸退場，到峰奈由果短暫待過的千禧。至今到底如何，也許還得等我們這輩人的女神們退役分享才能知道。

➤AV片場的慾望與權力

但有什麼是不變的呢？也許是慾望的制式SOP。《AV女優》裡提到她曾收到一份像是即興演出般的劇本，裡頭只有「正常位→騎乘位→背後位→正常位→顏射」，簡單程度堪比我喝醉後被逼問出來的小說大綱。因為這類型的成人電影說穿了，唯一的功用就是給男人解決慾望用的，也是一個獎牌展示架，像是我十多年前學富5GB的同學，又像在ptt裡洽版上的萬神殿，內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形式。

從內容並不重要這點所延伸出來的，是成人電影作為男人的慾望載體究竟反映了什麼。峰奈由果出道的2005年，當時在大阪府立大學的教授森岡正博出版了《走出變態之路：「性無感」男人的心魔與心藥》（感じない男，下稱《無感男》，台版2023年8月博士草堂出版），不無誠懇地分析了當時日本正走向蘿莉控化的現象，並親自研究為何自己對迷你裙美少女情有獨鍾。

森岡發現日本人慾望的來源有兩個：一、體制塑造出來的性癖，中學教育是一種洗腦，內置了男學生對於制服女學生洗腦的變形慾望；二、聖人模式導致男子氣慨排泄式的喪失，再次自慰並進入聖人模式是一種自虐式的惡性循環。

由此，我們可以回到《AV女優》中峰奈由果展示出來的AV拍攝場景了。即便「正常位→騎乘位→背後位→正常位→顏射」這個敘事結構顯然是告訴觀眾說這部片就是男人征服女人（自80年代村西透的演員早泄意外發明顏射後，這東西就作為征服的象徵大量傳播），然而在AV片場裡，權力金字塔從高到低是女優、導演、男優、技術人員、助理。換言之，AV女優在一部給男人填充慾望的作品裡，只是飾演弱勢——在現場拍攝時，她是至高無上的。一部片能不能賣，全靠她的演出。

所以可以再重申一次：《AV女優》絕對不是一本H漫（使用目的上，但我不反對你的堅持）。如果以森岡正博的論點來說，在成人影片中，女性扮演男人性慾的奴隸，就算反抗也會屈服於男人的暴力與技巧，男人對其強行支配、隨心所欲、強制高潮，並以此轉移自身的責任。而峰奈由果在此揭露的一點其實與森岡一樣：那些虛構出來的性愛橋段，真實的地方在鏡頭以外。

《AV女優》與《無感男》兩部作品異曲同工的，是日本的色情產業建築出一種SOP式的性愛幻想，讓廣大男性在裡頭打轉，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慾望什麼——而一旦慾望過了界，搞混了真實與假象，後果不堪設想。

在《AV女優》後記收錄的訪談裡，峰奈由果希望要有更多滿足女人慾望的作品，畢竟目前絕大部分的成人電影都是給男性解決慾望用的。這話自然沒錯，每個人的慾望都應該要有對應的市場，但在讀這兩本漫畫時，也許日本更需要的是一個健康的業界和社會，否則就算是女性向AV，在片場和產業結構裡還是充滿剝削也是免談。

畢竟，能沒事就挽著Hermès Birkin去逛迪士尼的三上悠亞只有一個，其他AV工作者絕大部分也只是一般社畜。一如加藤鷹只有一個，後來即使普遍的AV男優都學會了所謂神之手，也只不過是射後就立刻被趕離場的打工仔。

➤那麼用力是需要痔瘡膏的

時日不再，性的神祕面紗已被逐漸褪下，學富5GB的標準如今至少通漲到學富5TB，這還只是因為這人有收集癖而不選擇上網。與此同時，性癖也演化得更冷門加邪門。森岡也只不過是喜歡迷你裙，當時已被日本社會一片撻伐：你一個大學教授在那裡迷戀迷你裙噁不噁心。

噁心，真他媽噁心，Reddit上流傳一句話：「來Reddit之前我覺得『那些喜歡大腿的人真噁心』，上多了後我才覺得『幸好那人只不過是喜歡大腿』。」但是儘管如此，雖然性癖和取向越來越分眾化，然而「正常位→騎乘位→背後位→正常位→顏射」這種男性征服心態卻是根深柢固，絲毫未見任何動搖。

而《AV女優》這部作品的出版，告訴我們（如果不是拆毀一個神話）的是：我們夜裡用以填充慾望的這些容器，內裡計算的過程、拍攝時虛度的時光、女優的疼痛與損害，也應該作為警訊，在你某天慾火焚身（尤其是在做愛而不是自慰）之時踩個剎車。

森岡說，正是因為這些成人電影強調女性的快感，而男人的快感與其相比起來極不對等，反而會將憤怒傾瀉在女人（被他們自己想像出來）的極樂之中，其後周而復始。而峰奈由果在《AV女優》裡告訴你的真理是：你那麼用力，是會受傷的。至於陰道受傷時最有效止痛的是什麼呢？是痔瘡膏。男子氣慨就是顆痔瘡，治好後拿來笑笑還OK，最好就別弄成旗幟每天揮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