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向陽光，影子即會在身後亦步亦趨，它身形幽暗朦朧，隨著光照角度時大時小，時長時短。你常常無視它，卻無法擺脫它，在許多故事裡，影子因此被隱喻為主人翁的內在自我，通常是不願人知、自己也不願面對的那個幽暗自我。

讀布蘭科維琪（Lidia Branković）的《影子馬戲團》時，讓我聯想到安徒生的《影子》。在安徒生的這部作品裡，學者丟失了他的影子，多年後影子回歸，卻已長成長袖善舞、巧言令色的「人」。他逐步操控學者，獲得利益和權勢，進而取代學者、處決了學者。

這個陰暗殘忍卻發人省思的故事影響了後世許多創作者，村上春樹就曾在2016年獲得安徒生文學獎演講時，特別專述剖析了《影子》。他說：「人們總傾向避免直視影子，但光藉由影的投射才能讓事物更立體和真實，畢竟沒法投出陰影的光，不是真正的光。」，「人必須耐心學會與自己的影子共處，並且警醒細察。即使有時身處黝黑的隧道，依然必須直視自己的陰暗面，你若選擇背離，影子只會變得越來越強。」

➤你認真端詳過自己的影子嗎？

《影子馬戲團》裡的小女孩莉卡原本也不想理會她的影子，但越是想要無視，影子就越是張揚不聽話。莉卡關掉所有的燈，想讓影子被黑暗吞沒再也不見，影子卻反噬黑暗變得更巨大，甚至帶她走入那個朦朧的影之山、影之谷，在谷底那座若隱若現的馬戲團帳棚。

莉卡想逃卻逃不了，被那些像似看透她的影子包圍。她感到孤單害怕，直到她張開眼睛直視一直伴隨身邊的影子。當她與影子手牽手一起遊戲，她發現影子其實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影子。在這迷離詭麗的夢境中，她勇敢直視想要逃避甚至消滅的影子，嘗試與之並肩齊步，進而相擁同樂，其實也是她認識接納自我的學習過程。

在好好看清楚影子後，她發現影子其實並不可怕，也不會讓她丟臉難堪。影子或許並不是本我的黑暗面，相反的，它是莉卡的童心。人常常急欲拋下那個自己覺得很幼稚無知的童真自我，覺得唯有捨棄那些純真的本心才是成熟長大了，殊不知如此一來才真會在年歲漸增之際遺失了純善本心，就像彼得潘遺失了他的影子，即使再縫上也不若原來的那般平整純粹了！幸而莉卡沒有在背離本心途中長成盲目無聊的大人，她回頭迎向影子，或者說影子沒有拋下她，他們都發現了在一起多麼美好！

➤引導情緒的繪本

讀過布蘭科維琪的第一部作品《情緒大飯店》，就會深深著迷於她筆下的內心世界。書裡的圖與文都有種穿梭在時空縫隙間的奇幻感，將各種情緒擬人為遊走己心的旅客，引導人思考如何和情緒相處，進而在心緒波動間觀照自我真實的需求。接續這樣的概念，布蘭科維琪再次以其夢幻如詩般的筆觸，揭開《影子馬戲團》的帷幕。

扉頁上躲在帷幕下的兩雙小腳，是莉卡和她的影子，他們一起拿著馬戲團的入場券，即在暗示這是他們聯袂演出的故事。一開始莉卡亟欲擺脫那個不聽話的影子，只有一雙空洞眼睛的影子在被關進房間裡的黑暗中身形越來越大，反之莉卡被影子籠罩，越縮越小，小到被影子可以掐指拎起扔進「影之谷」裡。這部分讓人讀著毛骨悚然，以為即將開展一場詭譎恐怖的惡夢，然而隨後莉卡和影子卻乘著月牙小船悠遊。

這個「影之谷」隱藏在心境僻處，寧靜藍色的深谷裡，星星和樹影都朦朦朧朧的。谷底的馬戲團帳棚雖然和莉卡身上的洋裝一樣是溫暖的紅色，但看到漂浮在帳棚周圍幽魂般的黑影，誰都會和莉卡一樣害怕得只想逃。

作者在圖文和色調中鋪陳這樣的迷離與陰鬱，襯托出莉卡在迷失時的孤單和徬徨。直到她勇敢面對影子，看清楚了影子的「真面目」，畫面色調才跟著明亮起來，一切如撫去塵埃的鏡子般逐漸清晰通透。

隨著莉卡和影子在戲臺上越來越有默契的嬉戲，讀者也跟著發覺，莉卡和影子本為一體，那個覺得不堪、不想面對、被你掩蓋埋藏的影子，其實沒有想像的那麼可怕。這不是一場惡夢，而是深入內心的探索旅程，莉卡在旅程中接納了影子，消除了誤解和恐懼的迷霧，往後她在光影裡，無論踩著什麼樣的舞步都更能從容自在。

相較於《情緒大飯店》，《影子馬戲團》圖文裡的隱喻更加精巧細膩，也更明確的直指題心。不論影子所指的是被你摒棄的本心或是自我的陰暗面，你都需要勇敢直視，誠實相對。儘管膽小鬼讀者如我，剛翻開書頁時被陰森的影子嚇到，想著該不會是鬼故事吧？待讀到迷霧漸散又豁然開朗，忍不住拍案讚賞布蘭科維琪在圖文裡鋪陳如此深切豐富的寓意。又讀到了一本如明鏡般能映照人心的好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