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一場潰敗的求歡獨白:看《Queer》原著與電影

2025-04-14 11:00

圖源:采昌國際

Queer》是2024年上映的歷史浪漫劇情片,由美國和義大利合拍,義大利導演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執導,改編自美國作家威廉.布洛斯(William S. Burroughs)1985年出版的同名小說,故事發生在1940年代的墨西哥城,一名居無定所的美國僑民迷上一位年輕男子。

布洛斯是二戰後開啟的「垮世代」(Beat Generation)文學運動的主要成員。「垮世代」成員篤信自由主義,核心理念包含投入精神探索、美國和東方宗教的探索、拒絕標準價值觀、反物質主義、描述人類現況、試驗致幻藥物和性的解放及探索。

「垮世代」的文學創作廣受爭議,作品不遵守傳統常規,結構和形式上也經常雜亂無章,語言粗糙甚至粗鄙。然而布洛斯過世時,已獲公認為20世紀最針砭時政、文化影響力最深遠、也最創新的藝術家之一。

Queer》從作者寫完到出版隔了30餘年,是什麼原因讓它耽擱許久?它又是怎麼成為酷兒文學經典?本文為小說與電影觀看後的心得評論。

無論是電影或原著,直接保留原文「Queer」都是明智的決定。這個充滿複雜演化脈絡的詞彙,在原著背景50年代的美洲,與70年後現在的臺灣有截然不同的語意。粗暴一點來說,50年代帶有些許貶低與詆毀性(無論是對自己還是他人),而此刻多是一種身份認同的明確彰顯。因此在原著小說裡,譯者在第一頁就註解,隨著內文語境不會統一queer一詞的翻譯,這點在觀賞電影時就很難顧及到。

Queer從早期帶有負面語意的形容詞、名詞:古怪的、異常的;怪胎、男同志(也有做動詞破壞之意),進而演化成現今一種充滿流動性的身份認同用詞。我們必須稍微理解queer這個字的歷史脈絡,才能調頻進入作者威廉・S・布洛斯書寫當下的氛圍狀態。

Queer》書寫後因種種原因被擱置,時隔30年才出版。這中間的故事在最近二十張出版的原著小說裡,有編輯奧立佛・哈里斯(Oliver Harris)非常完整細緻的陳述,以及作者本人在80年代出版時的導讀文(內容精彩與複雜的程度簡直可以拍成另一部電影)。強烈建議看過電影的觀眾去找來閱讀,就更能理解電影最後幾段的脈絡與寓意。這篇文章,我想純粹從改編的角度來切入,談《Queer》轉譯成電影的難度與我個人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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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苗般的寫作

想把這本輕薄的中篇小說搬上大銀幕,絕對得出於非常個人的偏愛與任性。導演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在紐約電影節的訪談裡提到,《Queer》這本書是一個召喚,開啟他對於慾望與連結的興趣。改編注定是要取決忠於原著還是推翻它。把「不夠小說」的故事,拍成一部「不夠電影」的電影;抑或是拍成另一部「Call Me by Your Desire」。這所謂的不夠,其實很主觀,換句話說這故事本質不是由大眾易懂的情節敘事所構成,而單純是一種狀態。我們看著主角從頭到尾搖搖欲墜——潰絕的邊緣,渴求的失效——這正呼應作者布洛斯在導讀裡提及的書寫動機,《Queer》是關於毒品戒斷的失控與破碎。

「即便寫出《毒蟲》的人是我,《Queer》卻感覺像別人在寫我。」《毒蟲》裡的李,是完整自我的,而《Queer》的李卻狂亂脆弱。前者關於成癮,後者關於戒斷。對布洛斯來說,「寫作即疫苗接種。」因此文字吹起的兇狠風暴,可以削弱現實對他的殺傷力。於是他在苦痛的當下書寫經驗,靜候自我免疫的到來。

無論是是原著或電影,這故事都將成為男主角李的獨白大戲。在閱讀小說時,我率先想像的是一部舞台劇的獨角戲,丹尼爾.克雷格可以,裘.德洛也行,甚至我摯愛的安德魯.史考特都絕對能建構出不同質地的李。那叨叨不續的自說自話,像是快速吸吐的小狗,赤足踩在轟炸過的瓦礫中尋找活體氣味。李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受詞——能接受他的諷刺,經受他的慾望,承受他的崩壞。

布洛斯的原話是:「李需要一名觀眾,承認他的表演,而這當然是張面具,用以遮掩恐怖的崩壞。」如果《Queer》是一齣舞台劇,獨腳戲,我們必須看見毀滅的現場。觀眾將成為那臨場的受詞。
    
只是封閉的銀幕空間就不能這樣玩了。布洛斯還提及關於李的另一個重點:李追求的是連結與認可(這也是每個創作者的佛地魔)。因此他渴望的受詞必須實際存在,也就是帥到發光的艾勒頓(這角色完全肩負同志電影裡顏值期待的責任)。

Queer》被冠名為「半自傳體小說」,因為很容易透過比對現實與故事的時間地點拼湊出關聯性,甚至在編輯的導讀裡也直接指出艾勒頓的原型真有其人。先說,儘管我不太喜歡以現實來解構小說這種閱讀方式,但《Queer》例外。無論是原著或電影,都必須透過作者本人的實際處境才能完全掌握。這也是編導在轉譯時所做的關鍵決定,完全貼近小說背後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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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切割的虛構

我們無法把布洛斯與小說切割開來,除了80年代出版時的自我導讀之外,小說甚至在最後一章節:兩年後,重返墨西哥,從第三人稱視角直接變成第一人稱。李成了我。然後緊接就是導讀(不確定英文原版導讀是否也放置在這個位置)。導讀裡布洛斯提到自己因為毒品問題而旅居墨西哥,以及他與書寫本身的關係。最重要的是,他揭露在1951年9月,意外槍殺了自己的太太——這就是電影最後出現的那一幕,艾勒頓把玻璃杯放在頭上,李拿槍對著他,地上還有一隻超現實無限符號的毒蛇吃掉自己。布洛斯說,若不是因為這個意外,他可能不會成為作家。 

現今自傳體小說(autobiographical novel)已能輕易被辨識成一種文類,但我認爲作者選擇這樣的形式依然是把小說放在現實之上,也就是虛構終究必須大於事實。虛構中包含各種文學技藝、美學以及個人期望等複雜的動機。然而目前的是當這樣的標籤一貼上,讀者會立刻被鼓勵成為偵探,忍不住探究作者現實的生平經驗來對照小說裡的內容。好奇心如果是一種病,恐怕是不治之症。

這樣解讀小說是不得已的閱讀方式,除非作者本人鼓勵我們這麼做。布洛斯的導讀似乎有點這樣的傾向(而威廉李更是他的筆名),但重點是有助於我們理解李的狀態與脆弱。至於編輯的論文只能說是一篇讓經典好好安放的歷史交代。我們還是先回到布洛斯的句點就好。對我來說自傳體小說重點不是在於虛構來自什麼,而是作者抱著何種心態與方法重建虛構。布洛斯在導讀裡寫的的這段話,很值得玩味:

「李在追求的,是連結、或說認可,就像一顆從虛幻薄霧中出現的光子,在艾勒頓的意識中留下了難以抹滅的痕跡。李無法找到適合的觀眾,因而受到痛苦的威脅,隨時可能潰散,就像無人觀察到的光子。李並不知道,他其實已經開始提筆寫作,為了留下難以抹滅的痕跡,這是他擁有的唯一方式,無論艾勒頓想要觀察與否。李因此遭到勢不可擋之力,推進了虛構的世界。他在他的人生及他的作品之間,也早已做出決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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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洛斯曾將某版本的《Queer》,全改為第一人稱,然後他向編輯提出,為什麼不能在一本小說裡轉換人稱呢?(因此文學分析者後來說《Queer》成了布洛斯實驗書寫的開端)。現在我們知道,人稱只是一個書寫簡單的路徑,沒有一定怎樣才是正確的,純粹看作者想怎麼玩耍。上面這段話,我無法不把李轉化成「我」,這是整本書裡,最貼近布洛斯本人的一個核心狀態——無論是現實中的愛被拒絕,甚至是《Queer》本身都被出出版方否定,他都已做出了選擇。他選擇作品。

原著中李沒能如願找到死藤水,第三人稱的部分戞然而止。布洛斯是在更之後,才寫下關於尋找死藤水的過程。然而在電影版本中,李與艾勒頓喝下死藤水,兩人共舞,爬進彼此的皮膚裡,你儂我儂。啟靈之後他們也終將分道揚鑣。導演表示如果布洛斯通過死藤水「打開一扇門,然後迅速又關上」,那麼電影就必須穿過這扇門,看看門的另一邊有什麼。
    
《Queer》是以寫實主義的社教場景記述來推展,充滿片段與不連貫的跳耀,這種裂解的質地,在電影裡明顯搭建的場景與人造光影裡一覽無遺。戒斷的混亂團塊移植到視覺成了對比鮮明的超現實。儘管我們現在明白原著與現實是如此緊密切合,但電影裡卻選擇一種擬真再現的視覺方式聚焦於李的生存狀態。所有的交流、慾望、失控的聯繫都被推向極端,然後被否定。

最後那句台詞值得玩味:"I'm not queer. I'm disembodied.” 電影的翻譯讓我不是很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後來我突然回想到幾度李變成透明的畫面。克莉絲蒂娃說的:「『我』正以自身的死亡為代價,逐漸變成一個他者。在這條『我』逐漸形成的道路,我在哭喊與嘔吐的暴力中,把『我』生下。」電影最後李(或布洛斯)崩陷,留下鏡子。慾望解離了。我究竟是什麼?

這也許是布洛斯一生都在回答的問題。而導演盧卡·格達戈尼諾在原作與改編之間,展現一片徹底開放的傷口,效忠於布洛斯的死。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QUEER
作者:威廉・S・布洛斯 (William S Burroghs)
譯者:楊詠翔
出版:二十張出版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威廉・S・布洛斯 (William S. Burroghs,1914-1997)
 

出身聖路易望族,同名之祖父發明了現代的計算機,舅舅艾維・李(Ivy Lee)則是現代公關領域的創始人之一,但在作品及人生中,卻反抗起家學淵源,終身致力顛覆現代美國的倫理道德及政治經濟。為了逃離現況,尤其對於自身同性戀傾向及毒癮的治療,於1950年離開祖國,不久後開始寫作,在二戰後開啟的「垮世代」(Beat Generation)文學運動裡,與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為主要成員。「垮世代」成員篤信自由主義,核心理念包含投入精神探索、美國和東方宗教的探索、拒絕標準價值觀、反物質主義、描述人類現況、試驗致幻藥物和性的解放及探索。他們的文學創作廣受爭議,作品不遵守傳統常規,結構和形式上也經常雜亂無章,語言粗糙甚至粗鄙。至布洛斯過世時,已獲公認為20世紀最針砭時政、文化影響力最深遠、也最創新的藝術家之一。曾出版《裸體午餐》、《毒蟲》(Junky,以下書名皆為暫譯)、「新星」三部曲《軟機器》、《爆炸的票》、《新星快車》(The Soft Machine、The Ticket That Exploded、Nova Express)、《野男孩》(The Wild Boys)、《第三心靈》(The Third Mind)、《計算機》(The Adding Machine)、《國際區》(Interzone)等著作。曾輾轉居住於墨西哥市、丹吉爾、巴黎、倫敦,1974年返美,後定居於堪薩斯州勞倫斯,1997年8月2日在此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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