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隨身聽S12EP10》跨越10年,超過120間書店的紀錄之旅,訪《書店裡的影像詩》導演侯季然

你那邊,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已回到家,或是在通勤的路上?無論什麼時間、地點,歡迎隨時打開「閱讀隨身聽」。Openbook閱讀誌企畫製作的Podcast節目,由資深編輯及電台主持人吳家恆擔綱主持,每集邀請不同作家、藝文工作者或編輯,以線上廣播的方式,分享彼此的工作與最近的閱讀。

由夢田影像製作的《書店裡的影像詩》近日推出第3季,除了2024金馬影展搶先上映,今年(2025)也在台北電影節放映。第1季始於2014,迄今已超過10年了,這或許是最有系統以影像紀錄當代台灣書店現場的節目,不僅留下大量珍貴的影像,更紀錄了書店產業的變遷。

閱讀隨身聽主持人吳家恆,過去曾在古典音樂台以廣播節目「轉角發現微光」與目前在教育電台「望向未來的書店」前後製作超過230集節目,訪問超過100間書店,同樣系統性地以聲音留下書店經營者的身影。

本集節目特別邀請《書店裡的影像詩》導演侯季然與廣播主持人吳家恆,由Openbook閱讀誌主編吳致良擔任後半場節目的串場,一起聊聊拜訪書店的豐富歷程,與台灣書店業的種種變化。節目精彩,請別錯過了。

➤超過10年,紀錄超過120間書店

侯季然:《書店裡的影像詩》這個系列,大概是從 2014 年開始記錄的,到現在超過10年了。對,就是全台灣的小書店。我們每一季都會拍 40 集,到現在為止已經拍了3季。

第1季是 2014 年拍的,40 集;第2季是 2016 年,也是 40 集;然後最新的一季是 2024 年拍攝的,目前還沒有推出,同樣是 40 集。所以我們已經拍了 120 家以上的書店。

為什麼說「以上」呢?因為每一集雖然是介紹一家書店,但有時候這家書店會連結到另外一家書店的故事,所以有時一集裡面其實不止一家書店。

2024 年我們拍了 40 集。第一次讓大家看到,是在去年年底的金馬影展,當時播映了其中 16 集。接下來在 6 月 21 號的台北電影節,會首映還沒曝光過的另外 15 集。

我這次去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發現他們觀看這系列作品時,神情相當專注與投入,讓我很感動,出乎我意料之外。

在新加坡放映時,因為在電影院,整個氣氛特別打動我。本以為可能有地域隔閡,畢竟我們呈現的是書店最真實的模樣:台灣是一個自由、多元的地方,書店會出現各式各樣的聲音,包括政治觀點、性別觀點,以及台灣日常生活中多樣的樣貌。

沒有預期不知道海外觀眾會怎麼看。但也許吸引來的,是頻率相近的觀眾。我覺得他們完全能接受,也完全沒有我原本擔心的那種違和感。

這個系列我們已經做了3季,10年了。

前兩季不是在電影院放映,但透過網路,仍有許多國外觀眾看到。我印象很深,有法國和日本觀眾,可能本身和影展或影視機構有些淵源,他們甚至自發幫片子加上法文、日文字幕,主動幫忙推廣。

拍第2季時,在宜蘭某家書店遇到一位來自中國的女生,她來台灣自助旅行的。她當時靜靜在店裡看書,等我們拍完後,她主動過來跟我說,她看了第一季,特別安排這趟旅行,依循紀錄片中的書店,一家一家當作旅遊地圖拜訪。

沒想到,她真的在宜蘭遇到我們的拍攝團隊,她很感動,我們也很感動。

➤一段段因為書而凝結成的,流速較慢的時間與空間

吳家恆:你曾提到:「本來以為我拍的是書店,後來才發現,那是一段段因為書而凝結成的,流速較慢的時間與空間」。

侯季然:拍了那麼多書店,每次拍攝都有不同的體會。剛開始覺得,拍書店是在拍書店的老闆,因為這些小書店,其實是老闆本身。

吳家恆:靈魂是老闆。

侯季然:對。我們跟著老闆的生活,描繪書店的樣貌。或者說,透過他們的生活,看到書店的一些生活感。

一直拍到去年,我開始覺得,好像也不一定只是拍老闆,是我們感受在書店裡的狀態。書店串起的時間與空間,本來就有一種不同於現實世界的特質。書店有一種超現實的感覺。

這一季拍攝時,我有個很深的感觸——當我們待在書店裡時,我們好像更像自己。以前拍前幾季時,常看到很多書店老闆的生活,很自由、很任性、五花八門,令人嚮往。

但現在我覺得,不只是嚮往別人的生活,而是當你走進書店、看到書架上一本本書時,那感覺是:「我好像也可以是那種模樣。」外面的世界,可能因為工作、家庭、角色等等,不一定能做自己;但在書店裡,光是翻一本書,甚至只是看到書的封面,就可能帶來一個啟發、一個 idea,讓你覺得:「我也可以這樣」「我也可以那樣。」

那種自由感、那種「我還有很多可能性」的感覺,好像才是書店真正吸引人的地方。

我認為,書店裡的時間流速比較慢,就是因為這樣。你不用跟著外面那種「一定要趕去哪裡」的節奏,可以在書店裡停下來,起碼在那一刻,你可以想像:「我可以是什麼樣子。」而且,他也好像有可能實現。

➤拍了一整天,精選3到5分鐘,如何選擇與剪輯?

吳致良:其實我以前也在書店工作過,還曾出現在《書店裡的影像詩》這個系列裡。那時我在讀字書店上班,剛好遇到導演來拍攝。所以剛剛聽導演分享,我特別有共鳴。那天他們拍了很久,結果最後只剪出一小段。當時我心裡就在想:「欸,為什麼會選這幾個片段?」

這件事真的讓我非常驚訝。那時我也剛出社會沒多久,對整個影像製作流程其實不太熟悉。但現在回頭去想那一天的拍攝,就我自己的感覺,覺得光是那些素材,應該至少可以剪出10種不同版本,甚至更多。大家想想看,他們可能拍了5小時,最後卻只留下3分鐘左右。

後來觀賞《書店裡的影像詩》時,我總會想到:每一間書店應該都有很多沒有被使用的片段。不是說浪費,而是那些沒剪進去的素材,其實也很有價值。那導演如何剪輯?這一直是我很好奇的事。

剛剛兩位談的比較是作品感性或人文面向。但其實我在金馬影展時,發現導演也放了不少,可以說是「知識性」的內容。

首先,他很明確地呈現出各種不同樣貌的書店,這樣的多元性本身就反映了台灣的多樣文化。其次,他提到二手書店如何回收書籍——這其實是許多讀者不太了解的。再來,不同書店的營運方式也各自有特色,比如台東的「書粥」,採取輪換店長的經營模式,這些內容都觸及到書店實際運作的層面。

在感性的外層之下,這部作品也有了不少知識性的內容。但仔細看,會發現導演有意識地把台灣的多元性放進了談論書店的系列中。

比如台北大同區的獨立書店「詩生活」用一陣雨呈現,而花蓮鳳林的「如其所室」則是一首歌的時間,歌結束了,段落就結束了。我在看那段時,心裡想:「哇,我好想去那家書店。」就因為那首歌。

侯季然:你剛剛講了一句話,就是我們很想做到的目標:看了之後會說『我好想去那家書店』。

我們就是希望這樣。因為其實在3到5分鐘這麼短的篇幅裡,是不可能說完一家書店的故事的,甚至可能連十分之一都沒辦法講清楚。

但我們希望可以創造一個體驗,讓你看了3、5分鐘後,產生一種嚮往。「如果置身這間書店,我能感受到什麼?」這就是我們想要做到的。

➤「只用了那段從很遠的地方拍的鏡頭,因為那是最好看的部分。」

吳致良:每次採訪的時候,最有趣的事情往往是一些意外發生的事,才是最迷人、最美好的。請兩位跟我們分享。

侯季然:意外的驚喜當然很多。我們拍攝的原則就是:儘量保留意外的空間,不照既定方式拍。

我記得剛剛阿致提到花蓮鳳林的那家「如其所室」,我們去拍時,其中一位書店老闆是創作歌手。我們原本就想請他唱一首歌,所以一開始就在店裡拍他唱歌。拍完後,我跟攝影師都覺得:「好像有哪邊還是不夠。」

後來,我們先離開店裡,到外面拍拍街上的行人、後方的山,跟書店的相對關係。

隨著攝影機越退越遠,書店裡的氣氛也越來越自然。周邊鄰居小朋友進進出出玩耍,鄰居經過打招呼。因為我們已經退到外面,老闆們也忘記我們在拍攝了。

那是一對夫妻,有個小孩。媽媽即興唱自己寫的歌。

我跟攝影師說:「我們再退遠一點,別讓他們發現我們還在拍。」我們退得非常遠,用望遠鏡頭捕捉整個場景。我們就拍到,其中一位老闆,媽媽唱自己的歌給小朋友聽,爸爸開始念繪本給小朋友聽,那個繪本的朗讀與歌曲之間形成或有似無的自然關係。

歌曲的很多部分是即興的,加上前前後後,進出書店的人,以及變化的天色——從白天拍到 magic hour,一直到晚上。

最後,我們就只用了那段從很遠的地方拍的鏡頭,因為那是最好看的部分。

吳致良:對啊,很令人驚訝。如果這是一個意外,那就表示那一天拍的其他部分都沒用上,最後只留下這段原本不是計畫中的畫面。

侯季然:有時候,你要能捕捉到這些東西,是因為你在前面已經有足夠的參與和鋪墊。如果不了解那家書店、沒有與老闆建立信任,或不知道這間書店平常是什麼模樣。當意外發生時,你可能也無法判斷那是不是好東西。

必須要有足夠的參與或功課,在意外發生時,才能馬上辨別,這是好的,需要拍的。而且拍攝時攝影師也要準備,攝影助理要換鏡頭什麼的,如果沒準備好,是沒辦法即時捕捉。


台北松林書局《書店裡的影像詩》第3季劇照(夢田影像提供)

➤書店是最好的情報站

吳家恆:這些年來我接觸書店的時間,說不定也不比導演少。從台中的節目開始,到現在採訪過這麼多書店,東跑跑西跑跑,去這些這些書店,早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有時候到處跑,也會順道去看看這些書店,看看上次來之後有什麼變化,或是和店主聊聊最近的狀況。

所以對我來說,書店就是一個太好的據點。像今天如果我要去台東,可能有人推薦某家米苔目,但我會問當地的書店店主,他可能會說:「那家別去,去另一家比較好。」

我覺得大家真的應該多去書店、多利用書店:對我來說,他們就是這麼好的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最好的情報站。

➤人本來就是這世界的過客,攝影,留下一些當時的影像

吳致良:其實我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在做這樣的採訪工作的時候,很容易會察覺到一件事:時間流逝得很快,而且是無聲無息的。

我們今天可能才剛做完這期節目,過個兩三年,這個空間可能就已經不在了。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經驗。我記得我那時候還想:「哇,怎麼會這麼殘酷?」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書店裡的影像詩》第一、二季,哪些書店現在已經不存在了,像是 ROOMA、旅人書房、伊聖詩私房書櫃、阿福書店、阿維的書店、南崁1867小書店、春成書店、草祭、荒野夢二、新書書店、舊書櫃、草屯三省堂書店、山里好巷、老武俠、自立書店、刺鳥咖啡獨立書店、花栗鼠繪本館、偵探書屋、鹿途中旅遊書店、博克書店、燦爛時光。甚至像我曾經待過的讀字書店,也已經不在了。有些店雖然還在經營,但形式也改變了。像溪州的農用書店,現在的營運形態已經不一樣了。

我好奇你們兩位,應該也都經歷過類似的情況:有時甚至是我們剛踏進去訪談的那一刻,它的結束就已經在倒數了。

侯季然:當然會第一個會感傷啊。我記得在拍第一季的時候,有記錄到牯嶺街的人文書舍,那是一家非常有特色的二手書店。老闆張銀昌當時已七、八十歲了。每次回想起張先生的樣子,都會覺得非常有情感。我現在回頭去看那一集,還是會很感動。他真的就是把一生都投入在書裡。還有馬祖的刺鳥書咖啡,老闆曹以雄在2024年離世了。每次聽到這些消息,都會覺得感傷。

台北人文書舍,截自《書店裡的影像詩

也慶幸自己有這樣的緣分記錄他們,很感謝這個長期計畫的存在。因為《書店裡的影像詩》持續了10年以上,很多已經消逝的風景、書店的樣貌、還有這些可愛的書店老闆。人,本來就是在這世界上短暫的過客。但可以透過電影、創作或書寫,讓一些當下的或瞬間的影像,可以留給後人。

現在打開人文書舍、刺鳥書咖啡,或 roomA 那一集,還是可以看到當時我們記錄下來的樣貌。這點我真的非常感激。也謝謝那些願意讓我們記錄的書店老闆。

➤像在海浪一直拍打的海邊蓋一座沙堡

吳家恆:其實面對這些事情,我不記得我有調適,因為好像每天都在跟「消失」對抗。

我當編輯也超過20年,翻譯書也超過20年。現在回想,我編過的書,大部分都已「版權到期」了。換句話說,它們已經不存在了。實際上,或許還能在某些地方找到,但已經不在市場上流通了。

做一個20年的編輯,就像在沙灘上堆沙堡,海浪一直拍打,過一小時回來看,你蓋的沙堡無一倖存,沒有一個還在上面。

當我再去看那些書店,他們結束營業了,我反而會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它們一定還有下一段旅程要去走。也許經營方式轉換了,也許跟書完全沒關係了。那就是一個變動,或許會感到意外或不捨。現在會覺得至少有過,就已經很不錯了。

因為錄音比較機動,只要聽說哪家書店快要結束,就會特別想趁它還在時去訪問,記錄下來。問他:「你這些年開書店,做了哪些事?想做的有沒有做到?」

➤書店給予我們的啟發

吳致良:所以我也很好奇想問兩位——你們拜訪這麼多書店,有沒有什麼經歷讓你們覺得有回饋到自己?

侯季然:其實真的會。這些書店和書店老闆給我的最大啟發是:察覺自己當下真正想要的東西,而且勇敢實踐它。我每次拍攝書店時,最強烈的感受。

幾乎每一位我遇過的書店老闆,都很活在當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該往哪裡去、又不該去哪裡。

即使經營得很辛苦,他們也清楚辛苦所為何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願意為此付出努力。這些都給我啟發:能夠察覺並實踐自己心意,是很重要的事。

吳家恆:對我來說,這些回饋其實非常利己,但我認為它同時也是一種 privilege ——不是特權,是一種特別的情況。

而且我也覺得,每個人都可以。書店老闆們,幾乎都很樂於對話。所以我常說,只要走進書店,和店主聊聊,一定會有收穫。如果有什麼親友從國外回來,我有時候會帶從國外回來的親友,帶他們到處跑,他們可能會覺得我是全台灣最有辦法的人。

比如到屏東潮州的三平咖啡,那裡的老闆跟「小陽。日栽書屋」的老闆很熟,一間非常美的店。一位難求,但只要打一通電話,對方就說:「你半小時後來就行。」

你去書店,很有可能就能享受這樣的福利。各地的獨立書店,就是最好的情報站,有趣的、在地實用的,都在書店裡。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