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書簡S2EP5〉巨大的集體創傷:婁燁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及其他
玻璃帷幕摩天大樓高聳入雲,象徵文明富裕的高樓天際線,籠罩著雲霧。在新穎開發區的背後,是一處凌亂骯髒的村郭,公廁、水果攤、雜貨店破舊,底層人民卑微居住在此。突然,村子裡的年輕人從球場、坡地、巷弄⋯⋯從四面八方挾著棍棒聚攏,往工地奔跑。村子拆遷現場,怪手挺進,電線桿倒塌,人民群起以肉身捍衛,村民與資方、警察爆發肢體衝突。
天色漸黑,黑頭車駛進抗議區,下車的,是開發區主任唐奕杰。他自稱「老唐」,以道地的廣東方言安撫民眾:「我是這裡的人,我在這裡長大,我跟你們一樣有感情⋯⋯」,顯示他與人民站在一塊,「拆遷改造,不是為了拆散,而是要還給大家一個完整的家。」抗議民眾不領情,撬壞建商霓虹招牌,「紫金置業」四字燈箱,墜地粉碎。
演說完畢,唐奕杰率祕書進入老舊大樓安撫釘子戶,爬上天台視察。下一秒,唐奕杰墜樓,倒在工地的斷垣殘壁裡,兩條鋼筋穿身而過。
這是中國導演婁燁2018年的電影作品《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的開場。這也是婁燁上一次入圍金馬獎最佳導演,並親自出席金馬獎頒獎典禮的作品。今年金馬獎,婁燁終於以新作《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獲最佳導演,同時獲得最佳劇情片。然而,我更想回顧被輕估的、少人看過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紙醉金迷,高速發展下失控的慾望
土地開發、資本家、底層人民,以及居中協調斡旋的官員,各方人馬到位,並以命案揭開序幕,看似是一部政商權謀懸疑片。然而,婁燁不直接聚焦於此,不直接對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種種畸形亂象進行批判,而是轉向主要人物們的個人生命史。以跨越西元2000年前後10年為經緯,以急速開發的南方城鎮作為背景,於此斷代裡漂浮、成長、致富、變形的主角們,受到錢、權、色交織而成的慾望支配,終究走進暴力與瘋癲的深淵。
唐奕杰、唐妻林慧、紫金置業總裁姜紫成,三人在1989年便是玩在一塊的年輕人。唐本是小城少年,跟隨公職父親在官場長大,改革開放以後仕途亨通,1990年與異性緣極佳的校花林慧結婚。林慧白手起家經營服飾店,兩人生下女兒小諾,至此都還像是經濟起飛年代奮發上進的年輕夫婦。
姜紫成搖身一變,成為地產大亨,帶著台灣女「企業家」連阿雲四處圈地開發,祭出安居樂業的圖景,為打造美好城市盡心盡力。紫金置業成為企業菁英,招待各界市委領導吃香喝辣,從剪綵動土到各種紫醉金迷舞會、酒池肉林派對,既蓋大樓也做公益,前進災區不遺餘力。唐奕杰從小官升到大官,從小房子搬進大別墅;林慧則從小服飾店老闆娘,搖身變成餐飲集團總經理;小諾則是典型「官二代」,在揮霍不盡的豪奢名牌、名校、名流之間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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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正如片頭的深雲重霧,背後看不見的是,姜紫成利用唐奕杰的政治關係,買官賄絡;利用阿雲的美色身段,居中打點;而林慧是他的地下情人,小諾其實是姜紫成的親生骨肉。親情、愛情、性慾、權力、金錢絞在一塊,真相在物欲橫流、人心沉淪中越發模糊難辨。
婁燁是企圖在「官商勾結」的命題之上,加進「愛恨情仇」的狗血嗎?不,我倒認為婁燁是將這組於時代中浮沉的人物,以及發生在他們身上激烈誇張、違反常倫的劇情,作爲引信,去引爆快速膨脹急遽發展的財富中國背後,巨大的畸形群像。
➤撥開權錢愛慾的迷霧,正面對決
正如弗朗茲.法農(Frantz Fanon)的《大地上的受苦者》所論述:「昨天他們是殖民主義的寵兒,今天又搖身一變成為國族權威的驕子。他們組織了某些掠奪國家資源的活動,冷酷無情地通過手段或合法的竊取爬上高位;濫用國家當前的貧困,大搞進出口、開股份公司、炒作股票、享受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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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法農的觀點來看,全面改革開放後、浸染在資本主義的中國,猶如在1949年建國之後,又另建了一個新興國度。而暗地合作的官方代表唐奕杰與資產階級姜紫成,就像是法農所言「機靈、狡猾、奸詐的知識分子」,奪取最強大的資源與財富。然而,婁燁並未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的主角裡,設定一個「受苦民眾」,即被徵收土地、被迫拆遷的居民,那麼,作為「邪惡官商」反面的,是誰呢?是所有意圖窺視、探究、揭發真相的人。
以下文字涉及劇情轉折與結局,閱讀前請自行斟酌。
首先是台灣女子連阿雲。阿雲本是西門町歡場女子,結識姜紫成之後,陪著他打下江山,因發現姜與林慧、小諾的關係,心生嫉妒,取走公司行賄洗錢機密硬碟,威脅姜要爆開一切。姜要林慧去阻撓,阿雲在林慧車上失控搶奪方向盤,揚言「要死大家一起死」,車子在大雨中失速驚險蛇行,伴隨兩名女子驚聲尖叫。
我認為此場戲比起全片其他打鬥場面都要來得「暴力」,這份暴力,正是阿雲作為被掠奪、被利用者,意圖贖回人性的背水一戰,然而,她失敗了,成為一具無名焦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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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則是《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的男主角,從一開始負責追查命案的年輕警官楊家棟。從調查一開始,他就淌入這灘渾水,先被林慧仙人跳捲入艷照門,又被設計扯進唐奕杰祕書的命案,無容身之處的楊家棟只能逃到香港,投靠私家偵探老A,鍥而不捨繼續追查。他的父親亦是一名有理想操守的警員,幾年前在調查無名女屍案(即連阿雲)時發生車禍,導致不能言語,終生癱瘓。因此,發現唐奕杰複雜的人際網絡,連阿雲也在其中時,楊更加想要追查到底。
電影的結局是正向的——楊家棟與姜紫成正面對決,揭發一切,警方介入調查,紫金集團被查扣,宣告破產。
➤虛實交織,以影像留存迷惘與思緒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取材自中國廣州冼村的真實案件。冼村作為珠江新城開發案的最後一塊地,在2013年爆出官商勾結、從中漁利,從副市長到村委多人以收賄、貪污定罪,拆遷也因此延宕。《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回到原地取景,婁燁在真實與虛構之間,似乎意圖還原現場現實,也鑲進隱喻。
同樣地,新作《一部未完成的電影》以一個虛構的劇組遭瘟疫封鎖,重述還原了2020年春節的武漢封城。婁燁並不直接揭發或批判政府的野蠻與暴力,而是重現了被消失的資訊與影像。在觀影後,也許每個劫後餘生之人,都會回想起自己在那段時期經歷過的口罩荒、一夜之間的封鎖禁制、隔離時的線上視窗、思念家人的愁緒、確診時的痛不欲生、身邊人的猝死⋯⋯進而思考,巨大的集體創傷在恢復正常生活後,去了哪裡?該放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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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燁在《頤和園》裡以一場刻骨銘心的校園愛情來影射1989年的天安門事件,他曾在訪談中說到:「八九年是學生和政府談的一次戀愛,而這次戀愛談得特別轟轟烈烈、特別要命、特別頭疼。談完之後的10年根本沒辦法正常來談另一個戀愛,因為太難受了,誰都擺脫不了。」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主角們(唐、姜、林)的世代,亦是經歷天安門事件的世代,故事開始的1989年,三位年輕人不知北方大事,在南方安逸小城跳舞戀愛,而後捲進改革開放的大時代。片尾,婁燁重現這一幕,背景歌曲似隱隱宣告著婁燁為這進行中的歷史下的註腳,那是——台灣歌手王傑1987年的金曲〈一場遊戲一場夢〉——改革開放、資本主義帶來的金錢遊戲、中國夢,不是戀愛,只是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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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東山鴨頭那邊曾經有一場地震:專訪梁綉怡談小說集《東北東》
訪談的時日在12月中,饒是台南東山的冬日陽光也驅散不了絲絲寒意。約訪的咖啡館沒有店名,只說開在超商對面。詢問小說《東北東》的作者梁綉怡為何約在這裡?她說此咖啡館是她爸爸的電器行客人開的,營業不為賺錢,純屬興趣。聽到這裡,我想起書中的〈指路〉一篇,開理髮廳的中年女主角,其父早年亦開電器行。梁綉怡說自己不會修收音機,〈指路〉故事中修繕收音機的細節,全靠爸爸演示給她看。
《東北東》是以台南白河大地震為主要命題的短篇小說集。身為東山人的梁綉怡自幼便聽鄰里長輩談起白河大地震,「當我們在說哪棟建築物是甚麼時候蓋的,我們會很自然的分『地震前』或『地震後』,而且不用特別明說,大家都會知道那場地震指的就是白河大地震,它已經內化成東山人的思考了。」
隨著時間流逝,白河大地震已融進東山居民的集體記憶與日常生活中。《東北東》書中,隨處可見東山或台南其他行政區的地景:頑皮世界動物園、鐵路遺跡、蘇正生雕像與故居、東山國小、碧軒寺、老式理髮廳、舊診所、原型是作者祖母家的舊貨行……《東北東》彷彿就像一座微縮的台南東山。採訪結束後,梁綉怡帶著我和攝影師走踏小說場景,步伐還原故事時空。
➤魔幻來自生活
「我寫作滿仰賴體感的。」梁綉怡自言:「〈棄人物語〉得鍾肇政文學獎後,很多人問我那個舊貨行被壓迫或被環繞的體感是怎麼寫出來的?也許就是因為我親身走過,看過那些舊貨堆積的狀態,那個體感幫助我滿大的。」
話語至此,梁綉怡跟我們分享一則故事:某次她休假陪母親去老診所幫祖母拿藥。回家後姊姊問她以前那間老診所的候診區是不是有一座噴水池?「我也記得有,但是在我小的時候,現在已經沒有了。」梁綉怡說:「我當下就覺得,那彷彿就是日常生活中碰到的、小說時刻的瞬間——鄉下小診所的室內候診區有座噴水池,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很魔幻,想要把它寫進我的小說裡。」
後來,這座有著噴水池的老診所,被寫進〈地下鳥〉這篇原先是課堂作業的故事當中。梁綉怡還分享一件趣事:當她在台南新營辦新書發表會時,底下坐的都是鄉親父老。一旁的主持人(似乎是某個議員助理)證實了那間老診所的候診區以前確實有噴水池,他不僅指出診所名稱,還說噴水池裡的裝飾物到現在都還放在他家。「好像就是在台南、在自己家鄉說這個故事,才會有這種驚人的回饋吧!」梁綉怡笑著說。
在〈地下鳥〉故事中佔有重要篇幅的棒球元素,梁綉怡自言並不是寫作初始就設定好的情節,是很晚、幾乎快完稿的時候才加進去的。「我一直都知道蘇正生,知道他很厲害,是嘉農(Kano)的選手。我很小的時候他應該還活著,也許還來過我家買東西。」梁綉怡回憶道:「我一直很想寫他,加強某種東山的元素,但一直沒找到機會,直到〈地下鳥〉這一篇。」
書籍出版後,梁綉怡回想自己究竟是如何選擇將東山元素寫入作品裡,「起初以為是作者的直覺,但冷靜想想,真正重要的前提是『誠懇地做田調』才對。在積累這些認識的過程中,並不一定清楚它們的歸處,但始終惦記著,有意識地反覆修改小說,就會遇到適合縫補、添加進去的時機,讓作品不斷進化。」
➤東山跟山東沒有關係
決定以距今60年前的白河大地震為主題寫作,動筆前梁綉怡以為田調資料會很難找。沒想到真正動工後,才發覺國家文化資料庫留存的線上檔案還真不少,耆老的口述資料也算豐富。蒐集而來的田調資料經過轉化、變形,化身為小說中的一部份。「〈水族〉當中有一段提到,地震後燈火全熄滅了,敘事者出門踩到地面濕濕的,以為是地震後泥地滲水,後來才知道是醃缸破掉。這段就是取自一位老婆婆的訪談內容。」梁綉怡說。
為什麼要寫東山?梁綉怡說她一直以來都想以東山為主題創作,《東北東》後記裡她除了感謝村民於田調期間慷慨分享生命經驗,更寫道:「望見每個人真實活著,日日搭建起生活的樣貌,即是這本書最純粹的創作起點。」
「因為我平常住在台北,有時候會忘記這種心情。但是每次回來,好像跟人的互動、實地走訪某些地方、看剛剛拍的照片,重新又讓那個心情回來的時候,都有助於我繼續保持那個創作的狀態。」梁綉怡補充了一件微小卻深刻的往事:
「有一次我回東山,因為台北跟台南的天氣實在差滿多的——台南的冬天還是陽光普照,但台北一直是陰雨綿綿的狀態——我那時就穿很多。東山有點遠而且沒有火車站,我回家都得搭到嘉義高鐵站,再請我爸去嘉義載我。回家的路上會經過我阿嬤家,我阿嬤開檳榔攤,跟舊貨行連在一起,是鄰里阿伯們聚會的地方。那時我爸降下車窗,我看到一個阿伯穿短袖,就問他:『你不會冷嗎?』當時的台南其實有太陽,阿伯就反問我:『你不會熱嗎?』。超短暫的一個對話,但連這種時刻都提醒了我:我是為什麼想要以東山為主題寫作。」
除卻南北差異,梁綉怡寫東山還有一個理由,即是消除他人對東山的各種誤認與錯置。「我大學在台北就讀,很常遇到大家把東山講成山東。到底為什麼?!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離奇。更誇張的是,它不只發生過一次,而是很多次。又或者有些人以為東山鴨頭是中國的食物,我就氣到不行。」
梁綉怡攤手苦笑說道:「自我介紹時一提到我是台南人,其他人就會說台南的東西很好吃,然後開始分享他們認識的台南。他們提到的關鍵字,其實都是市區的台南。對我來說,就會浮現想指認東山這個座標、想跟大家說『你的台南不是我的台南』的心情。」
➤寫小說如震後餘波
《東北東》雖然聚焦於台南東山的地景,但梁綉怡也相信讀者會在書中看見自身所處的城市中,記憶裡的某座老診所、舊貨行或舊式理髮院。
「雖然一開始跟東山很有關係,但最後真的想要達成、想封存的,也不是只有專屬東山或東山人的記憶,而是共同的經驗,是人類的集體記憶、對地震的集體記憶。」梁綉怡說:「白河大地震確實有它的標誌性,在爬梳台灣百年地震史的時候,一定都會看到。不過地震是生活在台灣,甚至居住在全球地震帶的人們,都可以共感同理的經驗。現在的科技還沒辦法控制地震,甚至無法預測,我們阻止不了板塊運動,還是得跟這類災害共存,然後繼續擁有相關的集體記憶。所以,就《東北東》的寫作企圖而言,我嘗試做的也不盡然只是封存與東山有關的種種。」
梁綉怡寫地震當下,亦寫震後餘波如何影響其他人。《東北東》的小說章節排序如漣漪,位於震央中心的是親歷過白河大地震的陳文;再往外擴是參與救災行動的軍人黃典一;而後是他們聽聞過大地震的下一代;最外圍是對大地震聞所未聞的再下一個世代。除卻楔子的頭兩篇,梁綉怡動用魔幻寫實的技法,為受創的故事主角尋索心靈出口,而後的幾篇小說則選擇較為「落地」的方式書寫。梁綉怡說,一來是希望不要自我重複,二來也想藉此呈現人的複雜性。
問及接下來的寫作計畫,梁綉怡說她未來還是想寫小說。「寫小說對我而言比較有安全感,而且小說可以選擇更迂迴、隱晦的表達,這是我現在比較喜歡的說話方式。透過層層機關,把真正想說的事情好好整理,再用比較節制的方法敘述,最後給出這些文字,也就是出版的時候,我會比較安心。」梁綉怡說:「我也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足夠有耐心的讀者,願意緩慢閱讀拆解我埋下的機關,理解我藏在其中的想法。這種表達跟溝通,跟世界、跟讀者連線的方式,是現在讓我覺得比較舒服、比較喜歡的。」
PS.梁綉怡鄭重呼籲台南市長黃偉哲請她擔任東山觀光大使。●
作者:梁綉怡
出版:印刻出版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梁綉怡
1996年夏天出生,臺南人。師大國文系、北藝大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畢業。喜歡劇場、聽團,迷戀現場發生的事。曾獲新北市文學獎、桃園鍾肇政文學獎、臺中文學獎,作品散見社群媒體及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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