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古納寫下遙遠大陸的歷史創傷:《天堂》只存在於《來世》

一個人的記憶,是一個人存在的事實。作家寫下記憶,將個人的存在長存於眾人心間。

出走坦尚尼亞的英國作家阿卜杜勒拉札克.古納(Abdulrazak Gurnah),再三以自身的出生地為小說題材,「離散」已鐫刻在他的細胞器官骨髓血液頭腦四肢淋巴腺裡。故鄉的景物產物人物促使他寫作不輟,他的書寫讓往昔的記憶躍然紙上,不再是「過去」,而是「存在」。

只要寫,就存在;只要讀,就存在。於近年的方方面面書寫或繪製香港的作品,是同樣的「存在」。時間不可能停留在離散的那一刻,唯有透過書寫的淘洗,「過去」才會歷歷存在。有一天當局勢改變,當地人能夠作主,不再只是承接殖民者所灌輸的一切時,或可依循著書寫再千絲萬線地拾回自己的文化。

書業困行的當下,出版社連三發密集出版古納的《來世》、《天堂》與《海邊》。即使古納頂著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光環,非洲文學和黑人文學要打開臺灣市場依然艱難,相信三書的譯者想忠實翻譯原著更難。

➤只在書上看過的地方

為了如實反映坦尚尼亞的殖民歷史,古納採用斯瓦希里語(東非海岸地區語言)、阿拉伯語、英文混合印度語等語言寫作,這也是譯者郁保林在《來世》中偶見:「你就是一條狗(Kelb,斯)嘛。」何穎怡翻譯的《天堂》一書裡常會出現如「黃昏時去清真寺一直待到宵禮(isha,阿)」類似的註釋。同一頁還見註解:「馬來人或印尼人的拉丁字母拼寫,不確定作者為什麼會使用文化相隔如此遙遠的字。」

《來世》、《天堂》與《海邊》三書的小說發生時間各自相異,為古納一生所懸念的昔時,有其連貫性。從坦尚尼亞如何淪為殖民者的俎上肉,如何從大英國協代管下獨立,一路寫到建立自己的國家之後,發生尚吉巴革命。

《天堂》的發生地東非坦尚尼亞,景致並非我們想像的只有乾旱沙漠,否則就不會在1884、85年間的柏林會議遭到強權國家瓜分。當時,德意志帝國首任首相俾斯麥邀集垂涎非洲土地的歐洲列強,包括俄羅斯、美國、瑞典等國家都獲邀派代表前來關切西非的「利益」,確定歐洲諸國在非洲的「實質主權」。唯獨非洲代表缺席——沒人邀請他們,非洲人的命運操在象徵「文明」的歐洲列強手中。同年,英國首相索爾斯伯利(Salisbury)點頭同意德國在東非建立墾殖區,現今的坦尚尼亞主權遂落入德國手中。


描繪帝國列強在柏林會議瓜分非洲的漫畫。

《天堂》把時空設在早於10世紀即被阿拉伯人、波斯人統治過的坦尚尼亞,在19世紀面臨德意志帝國殖民勢力來襲時的景況。12歲的優素福遭信仰伊斯蘭教真主的父親當作抵債品,隨著他所崇仰的阿奇茲叔叔遠離家門。父親騙他說:「要不要來一次小小的旅行?」他被蒙在鼓裡,未曾察覺自己從此回不了家,連一張安榻的床都不再。火車載著他駛向難以預測的空無與黝黑,進入一個夜晚滿是暗街野狗環伺的店頭。無盡的夢魘,深夜的暗泣,是屢屢被各種外來殖民者統治的非洲人民的命運縮圖。

歐洲白人主義一度採顱相學來區分人種高下。1861年巴黎人類學會會長布洛卡(Paul Broca)不僅宣布黑人為「最低等的人類種族」,更錯引達爾文的「物競天擇論」,指稱「任何人只要是黑皮膚、自然鬈,有張戽斗臉,就不可能輕鬆地提升到文明境界。」

夾帶荒誕「偽科學」的歐洲白人擁槍砲彈藥,侵門踏戶,視非洲人如草芥。此後長達4個世紀,非洲人不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自1503年被西班牙人綁架擄劫轉賣到美洲大陸起,近400年間人口未曾成長。

➤被賣掉的優素福

古納所創造的優素福故事原是個懵懂少年,縱使被賣,仍以為能夠倘佯在主人種滿花和果樹的花園,嗅聞著迷人的氣息。他沉浸於寧靜和涼爽間,目眩神迷,幻想著有一天父親發達後,會贖他返鄉。但人類的弱弱相殘永遠像循環般,惡化了弱者的際遇。

商人阿齊茲命令優素福得跟著商隊出發,沿途隊裡的受雇者彼此傾軋,總管阿布杜拉負責招募的腳夫和護衛互相唾棄,行進間環境十分惡劣。人們彼此咆哮、打架、雞姦之事日日不息。他們嘲弄信仰錫克教的司機,打心底看不起野蠻人,卻對歐洲人心生畏戒,謂:「就算野蠻人吃了一千根獅子的陰莖,也一定會被文明人打敗。文明人可以用知識和詭計獲勝。」

確實是,做生意嗜血的阿齊茲遇到黑吃黑,被洗劫一空,雙方談判不攏下,被歐洲人一舉接收,無往不利的商人只能任由歐洲人和印度人擺布。

歷劫歸來的優素福,重返阿齊茲家,忘不了曝身曠野、蹣跚爬行的旅途所遇所見。他經歷幾乎毀滅的種種恐懼,劫難讓他成長成青年,猶不失渴慕天堂的純真。他向夥伴描述震懾他的山頂綠光與廣袤的紅色大地,「像天堂之門」。

古納刻意以「優素福」為主人翁命名。在《古蘭經》裡,優素福是一位敬虔的人,不曾在真理上妥協,事蹟與《聖經》裡被哥哥們賣掉的約瑟不謀而合。優素福(約瑟)容貌俊俏,人見人愛,本性單純赤誠,無論被賣到哪裡,不僅討主人歡心,更有女子主動投懷送抱。


古蘭經裡的優素福與祖萊卡(英文對應為波提乏之妻)。由15世紀波斯畫家貝赫札德所繪。

《天堂》書中,當優素福再度被主人送到異地,連初始討厭他的同僚也不時思念這位被咒罵為「活死人」的夥伴。只是奴僕終究是奴僕,絕不能與主人平起平坐,當戀慕他的主母向他求歡不成進而構陷,優素福更無法和他心儀的女孩締結姻緣。沒有自由自主權,就扭轉不了終身與家人離散與賣掉他的父母絕決的命運。

驚惶失措的日子終難平息,連連惡夢揭露了卑微的存在。當德軍和打赤腳、操斯瓦希里語的士兵們長驅直入尚吉巴時,花園難逃頹圮的後果,「天堂」何在?美侖美奐的主人花園始終是幻影,終要破滅的。

➤寫作是召喚也是銘記

坦尚尼亞人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到了獨立後,1964年發起革命,欲結束阿拉伯人的統治,付出的代價是巨大混亂。明暗的處決、拷打、拘留、驅逐、壓迫,父親在孩子面前被屠殺,女兒在母親眼下遭受侵害,與世界上許多恐怖政權如此類近。

起初,離散後的古納不敢直視自己的記憶,直到試圖塗抹掉昔日暴行、一套經描淡寫的簡化歷史被重新建構,古納自認不能再由別人來詮釋他們的過去。在前殖民者試圖去殖民化運動開展時,他的寫作欲望油生。

「寫作不僅只是爭鬥和論戰……寫作不能只談一件事,不能只著墨於此議題或彼議題……寫作可關切的不離人生,所以人的殘酷、愛和弱點終將成為主題。」於是,藉著寫作,古納說自己「為脆弱和軟弱、殘暴中的溫柔騰出空間,也為料想不到的源頭中湧現的行善能力保留餘地。」


阿卜杜勒拉札克.古納。

可以主宰自己命運的國家、社會體,從來都要靠自己爭取權益。至於過去的加害者也必須釋出轉型正義的懺悔,而非輕描淡寫的一笑泯恩仇。古納三書在臺出版期間,德國總統史坦麥爾(Frank-Walter Steinmeier)於2023年11月1日出訪東非坦尚尼亞,為德意志帝國在20世紀初的殖民時代屠殺近30萬名坦尚尼亞原住民向該國道歉,懇求坦尚尼亞「寬恕」德國殖民期間所犯下的暴行。

古納三書不只是坦尚尼亞的記憶書寫,更是跨越國界洲界的人性故事。他如詩的筆致下,讀者若置身莽莽東非森林山間與海邊。今日,人類撻伐過去的殖民主義,然而,侵蝕人們自由的強權獨裁者未曾在地球上消失。透由作家們不甘於記憶被泯除的書寫,使殘酷統治的遺緒不得捲土重來,正是愛與文明的見證。

hui_juan_shui_hu_chuan_-di_yi_bu_-shang_.jpg 來世
Afterlives

作者: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Abdulrazak Gurnah)
譯者:郁保林
出版:潮浪文化
定價:580元
內容簡介

hui_juan_shui_hu_chuan_-di_yi_bu_-shang_.jpg天堂
Paradise

作者: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Abdulrazak Gurnah)
譯者:何穎怡
出版:潮浪文化
定價:580元
內容簡介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海邊
By the Sea
作者: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Abdulrazak Gurnah)
譯者:宋瑛堂
出版:潮浪文化
定價:5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

一九四八年出生於尚吉巴島,坦尚尼亞裔英國作家,一九六〇年代移居英國求學,於肯特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現居英國坎特伯雷。作品曾入圍布克獎、《洛杉磯時報》圖書獎、大英國協作家獎等,於二〇二一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為「對殖民主義的影響,及對身處不同文化與大陸間的難民命運,展現毫不妥協且極富同情心的洞察力」。評委會表示,他的作品令人想起莎士比亞、康拉德、奈波爾等作家。

身為當今著名的後殖民小說家和文學評論家之一,古納結合自身經歷書寫殖民歷史,作品聚焦於身分認同、離散流亡、種族衝突等主題。學界普遍認為其展現的後殖民時代生存現狀具有重要社會意義。代表作包括《來世》(Afterlives)、《天堂》(Paradise)、《海邊》(By the Sea)等多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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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古碧玲(《上下游副刊》總編輯、作家)
2024-03-28 18:00
人物》遠離工作,重新當一個沒獎學金也毋須交學費的研究生:專訪沐羽《痞狗》

「《痞狗》原不是我計劃的第二本書,至少原本不是散文。」

2023年年初,沐羽憑首本個人小說集《煙街》先獲Openbook年度好書獎,再獲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組首獎,成為該獎項有史以來最年輕得主。那時他落腳台北約一年,在港人創立的社科書出版社當全職編輯,如他在小說中所寫的,「為香港人做點事」。半年後,他決意辭職,成為寫作維生的自由工作者。今年初,他出版散文集《痞狗》,全書首兩篇文章討論工作意義:「沒有甚麼真正恆定,如今對於上班,I would prefer not can do。」

➤落腳台北、全職與碎片化的生活

一切得從2022年說起。對沐羽來說,這是重新學習生活的一年。在創作上,首本小說集出版後帶來的迴響,促使他本打算繼續寫小說。當時他已擬定幾個計劃,包括挑戰中篇、嘗試不同的風格實驗、或是書寫離散港人的故事。然而他沒想過,同一年,身分與居住點變動導致的生活焦慮,竟會嚴重至影響寫作延頓——他從窩居於新竹經年的研究生,躍身成台北職場新鮮人。城市步伐湍急如流,幾乎把他吞沒:「我剛來台北時,就是一個不斷移動的狀態。搬家兩次,辦公室也遷移兩三次,好像無法坐穩。台北不是一個會讓外來者很快穩定的城市。」

沐羽自言,對比職場,研究所其實是個不錯的保護體制——依課表上課、按時提交論文、有序的閱讀,不論是具野心的往上爬,或純粹旨在完成學位,都顯得步履清晰,目標明確。是在那樣穩定安舒的狀態裡,他磕磕撞撞試著寫小說,把故事都「創造」出來,寫下《煙街》。「對我來說,寫小說需要穩定的統一節奏,要坐在某處,連日待在同一狀態中才能寫成。於是我發現,來到台北開始上班後,我根本無法寫小說。」

台北帶給他的焦慮,一是逼迫自己竭力融入,假裝已被城市接納,以擺脫外來者標籤:「那段時期跟人對話時,我首個反應是,我得向對方推薦、講解甚麼,從認識誰、哪裡值得消費到地區結構——我極力支起一種膨脹的假面,以彰顯自己對這個城市的得心應手。我是後來才發現,這種擔心無法融入的焦慮對我的影響。」

那一整年,他只斷續寫下兩個短篇,合計約一萬字。

另一方面,開始工作後,一切都很急速,他必須立即下判斷、做決定。這種速度在日常與工作中都無法割裂,事情多得讓人不想思考:「從吃甚麼、買甚麼到做甚麼,我都累得逼迫自己要在30秒內選擇,這是一種過快的焦慮。」一年下來,他發現這種情緒由寫作翻譯出來後,會變成書評、散文、約稿,但無法成為小說:「對我來說,小說是創造的;散文則是再造的。」工作和生活切碎的僅餘時間,剛好足夠他拼砌理論、文本與經驗,組合成一篇篇散文,這是《痞狗》的起點。


同樣從香港來台唸書、工作的作家梁莉姿(左)與沐羽。

➤從can do到prefer not

《痞狗》的英文書名是Underdog Years,旁邊附有一行「I would prefer not can do」(我會傾向不「能」做)。記得書剛上市,曾有人留言提問文法:「應該是not to do才對?」讀過書後,會發現「can do」本身就是一組詞,甚至是一組概念,且切中全書首兩篇散文核心:當我們討論現代工作時,我們在討論甚麼?

全書第一篇〈隔間狗屁〉源起自2022年Openbook「書.人生」欄目約稿,旨在邀請作者撰文記述自身與書的故事。其時沐羽有感工作無所適從,偶然讀到印裔美國學者尼基爾.薩瓦爾(Nikil Saval)所著的《隔間: 我們如何從19世紀陰暗帳房走到21世紀Google人性化辦公空間》,和社會學家格雷伯(David Graeber)的《論狗屁工作》。沐羽遂以兩個文本為基,分析屎缺(shit jobs)和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的區分,並嘗試解釋現代管理學如何透過設計辦公空間、人手職位分配、工作模式等,以獲得最大利潤化。

該篇散文獲選同年「九歌年度散文選」。一年後,沐羽辭去全職,在重新投入閱讀與書寫的「復健」中,以此篇為發想點反思,過去一年,自己到底如何被工作燒燃殆盡?

承接〈隔間狗屁〉的下篇〈搞掂收工〉,可視為系列下篇,他引用哲學家韓炳哲的理論,提出當代社會對勞動者的剝削,已不是透過命令式祈使句的你「應該」做甚麼,而以鼓勵、正面肯定式的「能夠」為糖衣毒藥,催眠勞動者自願性工作與奉獻——和平時代,剝削的最高境界遠遠不是狠辣的鞭子,而是懸於頭上那根虛妄的,由驢子自行幻想出來的蘿蔔。

當然這不是學術論文,畢竟散文之為散文,乃基於其流動與靈活性。〈搞掂收工〉在闡述文本和理論以外,糅合了作者自嘲式戲謔、個人經驗的回顧,也是沐羽散文的一貫特色。他如此寫道:「去學習吧——這就是我硬生生地把狗屁工作扭成屎缺的關鍵瞬間,是我的悲劇開端。」回憶起初成為編輯,是很有使命感的。文科出身,自然對出版業有所憧憬。作為離散的居台港人,更希望可以文化事業為香港找出新的發聲渠道——這些都是他口中和筆下作為「能夠」的燃料。

在書中,沐羽嘗試把韓炳哲的「能夠」、港人語境中的「can do」、以及陳冠中再翻譯的「搞掂」三組字詞概念拼砌碰撞,敲擊出鏗鏘有趣的新穎見解與論述。然而現實的他卻被偌大的「能夠」轟炸得支離破碎——在當編輯以外,他被工作文化半帶催眠地開始相信,他還「能夠」處理行政、管理財務、當跑腿、苦力、成為節目主持……

「現代工作能給予人的無非是三點,一是金錢,二是人脈,三是榮譽感。這三者間相互填補,於是我的情況是,企業告訴我雖錢不多,但我能夠學習,能夠身兼多職,並在過程中自會獲得後兩者。然而最危險也最絕望的是,這說法其實一方面給予對象希望,勾起其潛能和信任;一方面卻會在其開始爆發和燃燒後突然喊停,整個人突然卡住。」

他經歷提案被否決,費煞心思已進行多月的企劃突然無限期擱置,從上層收到的指示常有更替,這些種種皆在回指現代工作的原點:別忘了,哪怕「能夠」多麼誘人,鼓勵工作者發揮潛能,成為「獨特的自己」,說穿了,企業講求的始終是集體統一下的絕對性。

由是,沐羽選擇離職,那句看似柔和,實則嘲諷的「prefer not can do」,也給出他對現代工作意義的答案。

➤以散文構築一所實驗室

《痞狗》全書共收錄10篇散文,書寫向度寬廣,從工作意義、城市規劃、香港邊界變動,到文本評析等。作為沐羽的首本散文集,它有別於其他年輕作者透過「我」為敘述者出發,以抒情與記事為基調,相反,書中游走於文本、理論、經歷的拼砌。沐羽稱他近期關於創作的關鍵詞是「組合性」,是他「建構一篇文章的方法,也是一種精神」。

在書中,這些組合間的縫隙和斷裂是可見的,如拼圖碎片,沐羽先拋出一些鑲嵌好的邊框,諸如個人經驗、某些生活常見狀況、一個意象,然後(半帶粗暴)以分隔號(一道長直的「I」)頓止,迎來新段落,開始闡述,大多會是一個文本、理論、另一個文本,再慢慢串補箇中關係,而這有時要求讀者的信任和耐性。他說,這正是散文耐讀與可堪玩味之處。

沐羽自言他的散文是「Trial and Error」,有時不帶目標,只抱著但試無妨的心態開展,儼如一所實驗室。他指出這種寫法與博物學、百科全書的分別:「後兩者講求嚴謹的資料爬梳,扎實的論證,整篇都是推論過程,並在文末提出結論。我不想寫這些。我強調的是,我嘗試提出一個框架。即使《痞狗》不是抒情散文集,但『我』依然在場,『我』就是那個被建構的框架,把我所想到而覺得有趣的資源、文本、理論、想法搭配在一起。」

誠如有些實驗失敗可能引起爆炸,沐羽也承認,把不同論述和作品相互碰撞涵接,有時未必「正確」。如書中〈解剖城市〉一篇,他大膽而創新地把城市學的「格狀路網」概念與小說家馮內果(Kurt Vonnegut)的「故事圖表」串連討論,把鳥瞰角度觀察城市的方法學置換到對敘事動線的探究,嘗試把城市肌理理解成故事,以及系統和計劃化去歸納故事的生成:「這顯然不是學院的文本分析。對我來說,這就是我想寫的散文——找到有趣的組合點,我不追求真假或對錯,畢竟這是實驗,但我希望把這次組合呈現給讀者,僅此而己。」

那麼,他會擔心被挑戰或批評這些組合或框架本身可能出現的謬誤嗎?對此沐羽相當輕鬆:「那就來告訴我問題在哪裡,告訴我應該讀些甚麼去補遺。我還感謝對方開展我的視野呢——當然前題是足以說服我。」

➤重新當一個沒獎學金也毋須交學費的研究生

在《痞狗》出版前,沐羽成立了新的粉專「不搞掂讀書會」,決心以幾乎每日一篇形式,評論各部人文學科學生在大學修理論課時,長長列在書單但鮮有恆心會讀完的論著,諸如《文學批評》、《甚麼是批判?》、《對民主之恨》等。而且,寫起來不僅專論一本,更是多種思潮與論述的交錯,如並讀陳冠中《我這一代香港人》、《下一個十年》、《又一個時代》等三部不同時期作品,以討論香港文化的發展脈絡。

他說這是他的最新嘗試——「試試」、「玩玩看」是沐羽在整個訪問過程中多次說到的字眼。這不是指他嬉皮笑臉,輕率不認真,而是離開全職後,他感受到世界之廣,有那麼多特別有趣的項目和計劃正趕著開展:「我會定義自己現在是不用交學費,但也沒有獎學金的研究所生活。」

他說如今,最不缺的就是時間。確然,還有那麼多可被嘗試書寫與探索的物事,皆在靜待他和所有勇敢的冒險者發掘、拼砌、鑲嵌。願他在實驗室中,繼續危險而好玩地組合材料,避免爆炸之餘(或炸了也無妨),且對世界永遠好奇。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痞狗
作者:沐羽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沐羽
 

來自香港,落腳台北,寫小說散文評論。
著有小說集《煙街》,散文集《痞狗》
 
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首獎(小說組)。散文入選《九歌111年散文選》
 
香港浸大創意寫作學士,台灣清大台灣文學碩士,不想讀博,感謝問候。
文章見網站:pagefung.com;讀書筆記IG專頁:不搞掂讀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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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8 18:00
9554公里.評論》平行宇宙,或深度交流,一次漫畫對話的嘗試

關於比利時,在臺灣的你知道些什麼呢?

可能有不少人曾前往比利時旅遊,對景點或紀念品如數家珍;也有人因為留學或工作的緣故,和比利時有深淺不一的接觸;更有人因為諸如足球、啤酒、繪本……等等個人的興趣,對比利時有特定的了解。然而,整體而言,多數人大概對比利時都只有模糊的印象,只剩下一些些求學時為了考試強記下來的片段知識。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比利時分為法語區、荷蘭語區與德語區,可能更少人知道作為歐洲漫畫大宗的法語漫畫並不等同於法國漫畫,比利時一直是法語漫畫的核心成員。

看到這裡,一定有人忍不住質疑,知道這些幹嘛?甚至有些敏感的讀者,心底的警報已經嗡嗡作響:這該不會又是一篇質疑我「世界觀」不足的文章吧?

先別急,我只是想和你聊聊一篇有趣的漫畫。

➤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並非孤立的存在

這篇漫畫名為〈9554公里〉,篇幅不長,只有十頁左右,是由臺灣漫畫家小莊和比利時漫畫家迪米崔・皮尤(Dimitri Piot)兩人共同創作,〈9554公里〉指的就是臺灣和比利時兩地的距離,這也是皮尤建議的名字。說是「共同創作」,但和一般印象中合作不太相同,不是兩人一起創作一個故事,而是將書頁切割為上下半部,彼此各執一端,獨立創作,就像在紙面上以圖像打造出兩個平行的宇宙。

這篇作品最特別的地方,在於這兩個故事宇宙,初看像是毫不相涉的軸線,情節、風格或氛圍皆不相同,獨自前進,然而隨著故事到達尾聲,兩則敘事突然交織在一起,豁然貫通。再回頭才發現,這兩個看似完全不同的世界,並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一個有機體的不同面向。

這有機體的核心,是活躍於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比利時藝術家Henri Privat-Livemont(以下簡稱為HPL),作為新藝術運動(Art Nouveau)的一員,他筆下的圖像以流動的線條,呈現著細膩的華麗和堅韌的生命力,並以海報、插畫或建築裝飾等偏向生活的媒材進行多數的創作。這次啟發〈9554公里〉漫畫的女神圖像,正是一棟在比利時大樓外的裝飾,由建築師Joseph Diongre於1908年所設計。


攝影:Michel wal

在小莊的作品裡,選擇了最臺灣本土的方式詮釋,那是在新世紀逐漸消失的鄉鎮面貌,重現田園風光的同時,更帶出濃厚的人情味。小莊巧妙運用著民間信仰常見附身的元素,讓我們跟隨著主角「中邪」的阿土伯在鎮上一路狂奔,沿路所見當然是虛構的場景,但又像是臺灣309鄉鎮裡似曾相識的景色。皮尤則打造了如夢似幻的超現實世界,那是女神身處的神話天地,典雅靜謐,然而女神也和阿土伯一樣,身陷在騷動之中,不安的尋覓。

結局請恕我暫不暴雷,但它呈現出立足於大眾的漫畫創作,和新藝術運動貫通的精神淵源,以及對於圖像及其創作者的禮讚。兩個故事相交的一瞬,提供了故事深長的餘韻,也象徵著兩個漫畫創作者,或兩個國家之間交會的美好瞬間。

如此難得的瞬間,絕非意外,而是刊登這篇漫畫的刊物《KRONiKAS》,以及背後來自比利時的奧特里克基金會(Maison Autrique)精心的安排與策畫。奧特里克是位於比利時布魯塞爾的一座歷史建物,這座建成於1893年的聯排別墅(townhouse),是由當時比利時知名建築師維克多.霍爾塔(Victor Horta)所打造。以線條的簡潔,呼應著新藝術運動的裝飾風格。


比利時的奧特里克基金會建築外觀。攝影:fabonthemoon

後來經過重新的整修,於2004年成為一座對外開放的博物館,除了建物本身,博物館裡最重要的收藏之一,是擅長描繪製建築的比利時漫畫家馮索瓦‧史奇頓(François Schuiten)替這棟歷史建物畫下的原稿,目前在網路上可以找到部分的畫作,不只精美,更有著他獨特的神韻,讓人聯想起他在《消逝邊境》或《再見巴黎》兩部傑作的美學。


比利時漫畫家馮索瓦‧史奇頓,攝影:Esby

結合著歷史建物的文化再生,以及對於圖像的重視,奧特里克基金會(Maison Autrique)進而以推動漫畫呈現文化資產為使命,於2017年推出了期刊《KRONiKAS》的出版計畫,每期邀請各地的漫畫家,讓他們以各自國家的文化資產為發想,創作短篇作品。不只保存與應用文化資產,更讓不同文化因為漫畫展開對話。小莊和皮尤的〈9554公里〉正是這樣理念下的產物,在比利時台北辦事處經貿組組長鄒宏平(Philippe Tzou)居中協調下,促成了兩人的合作,並剛好趕上了《KRONiKAS》第七期也是最後一期的出版。

換句話說,〈9554公里〉結尾閃耀的靈光(Aura),除了是兩位創作者才氣的交集,更是奧特里克基金會對溝通過去和現代、自身與他者的堅持,也是臺灣和比利時之間兩個文化間對話的嘗試。

➤在比利時出版看見台灣漫畫

於是,我們還是得回到「世界觀」這個老議題。

身處於陸地和海洋兩股文明之間的臺灣,似乎始終身陷在欠缺世界觀的焦慮裡,成為這塊土地上不同世代的人們共同面對的魔障。

認識或接觸「世界」的渴望,以及深怕在「世界」遭到邊緣化的恐懼,反映著這座島嶼所經歷的歷史起落,涉及了政治、社會、文化等等複雜的因素,形成某種難解的自卑情結,造成對世界觀的呼籲,經常暗藏著某種高姿態的譴責或批判,反而造成另一種阻礙。

即使去除掉這幽微曲折的心理層次不談,也不用去深究所謂的「世界觀」或「世界」的定義為何,要如何認識、理解不同生活背景的人們,本身就是一巨大而困難的命題。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臺灣,已經能自由前往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數位時代更是帶來資訊的爆炸,即使擁有這些優勢,並不見得真的能彌平我們與其他國家的距離。

世界不只不是平的,如果考慮到文化或價值觀之間的差異,有時更像無數平行宇宙的軸線,在這星球上各自運行。浮光掠影的接觸或汗牛充棟的知識,無法讓不同國家社會的人們產生真正的連結,唯有更深層的文化或情感的對話,才能見到彼此真實的面容,知曉對方和自己的差異和共同之處,對不同文化的他者產生理解與神入。


左起台灣漫畫家小莊、比利時漫畫家Dimitri Piot與奧特里克基金會出版社總編輯Alexandra Rolland

〈9554公里〉或許已經成功了觸及這個目標,至少開啟了溝通的可能與想像。一方面藉由「漫畫」作為圖像,可能比文字或言語,更能跨越不同文化隔閡的優勢,畢竟對於圖畫的解讀和理解,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沒有太高的學習門檻。另一方面,歷史文物所構成的文化資產,不單只是被動的保存或典藏過去而已,更是主動的創生和轉譯,成為和他人互動,拓展未來無限可能的手段。

就像文章一開頭提及的,比利時漫畫好像和臺灣沒有任何交集,但許多人不知道自己兒時難忘的回憶——《藍色小精靈》或《丁丁歷險記》都來自於比利時。每天傍晚守在電視前等待《藍色小精靈》的播放,嘲笑著「賈不妙」與「大笨貓」又一次失敗的計畫,並對小精靈的成員如數家珍;又或者在市立圖書館裡,和同年齡的讀者搶著館內唯一的一套漫畫《丁丁歷險記》,這些當然都屬於80年代臺灣童年的重要一環,但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和9554公里之外比利時接軌,就像小莊和皮尤筆下的阿土伯與女神一樣。

要認識世界必須先從認識自己的過去開始,並選擇合適的媒介,聆聽對方,表達自己。這一切都不可能憑空而來,需要許多人的投入和參與。《KRONiKAS》的專案雖然告一段落,奧特里克基金會已經開始籌畫下一個計劃,臺灣漫畫將是其中的重點之一。

當比利時積極走向我們,我們是否已經準備好熱情的回應了?也許在不久的未來,在《藍色小精靈》或《丁丁歷險記》之後,新一代的比利時漫畫,將成為臺灣新一代讀者重要的回憶;與此同時,更多的比利時讀者也會因為臺灣創作中筆下的漫畫作品,認識這座昂然獨立,勇於擁抱世界的島嶼。

➤線上閱讀:9554KM

經奧特里克基金會與兩位作者同意,比利時台北辦事處提供讀者線上閱讀,點擊圖片即可閱覽

➤ 9554公里·訪問》各畫一半?比利時與台灣越洋共創,以漫畫紀錄文化遺產,訪迪米崔·皮尤、小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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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翁稷安(暨南國際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2024-03-28 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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