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白先勇《牡丹花開二十年》選文:二十年青春夢 ──見證海峽兩岸劇場的變遷與發展
由作家白先勇集結海峽兩岸藝術界共同打造的崑曲大戲——青春版《牡丹亭》,2004年4月29日在台北國家戲劇院首演。那時的我只是全場1500位觀眾之一,抱著觀摩的心情欣賞這齣受到各界矚目的新製作。沒想到戲看完了,我和青春版的緣分才要開始,隔年加入團隊擔任燈光設計,一做就是19個年頭,不只參與這齣戲從青春到盛年,也見證海峽兩岸劇場的變遷與發展。
這個製作的龐大在於:幕前是大陸崑曲名家汪世瑜、張繼青一手調教的蘇州崑劇院小蘭花班青年演員,幕後則是台灣的製作團隊,因為白先勇老師的號召,不只集結劇場著名設計者,還有電影界(導演王童擔任美術總監暨服裝設計)、學界(華瑋、辛意雲、張淑香參與劇本修編)、書畫界(董陽孜題字、奚淞繪畫)各領域大咖一同加入,「眾星雲集」的陣容不遜於台前的明星。然而,如果沒有一個有決斷力的領航者,很容易淪為各說各話的紛雜局面。
因為有「白元帥」(白先勇)坐鎮,青春版不曾出現這樣的問題。過去參與過的劇場製作,設計者對應窗口通常只有導演,青春版則是團隊的行動,集體創作,所有想法攤在會議上討論,白老師只提出原則性大方向,遇到意見難以統合時才做裁斷,不會「會而不議,議而不決」,運作起來很有效率。
雖然是中途加入製作團隊,對我而言,第二版就是從零開始的全新創作。不過,還是得感謝首演版的實驗與碰撞,讓後繼者不必再重複同樣的問題。
光影,是很虛幻的存在,燈光的變化通常不會直接刺激到觀眾,設計的考量都是圍繞著劇本走,包括:一,場景:戶外或室內、白天或黑夜、春夏或秋冬……;二,戲劇的情緒:歡樂、纏綿、悲傷、孤獨……藉由燈光導引觀眾進入劇中人的情緒,同悲同喜。


燈光設計不能只考慮自己的想法,必須因應布景的形式、顏色、舞台陳設、投影、服裝、演員走位各個面向,同步思考,通盤考量。傳統戲曲的演出,燈光通亮,台上一舉一動一覽無遺,演員永遠站在中間的C位,就是看戲、聽戲。隨著現代劇場的發展,戲曲開始導入新的表現手法,藉由燈光明暗將舞台收緊成不同的小區,創造出更多的表演空間及C位,戲的流動更加豐富而有變化。
燈光語彙必須因應劇種或是劇團特色做調整。我做過一些新編戲曲,演員一個亮相、音樂一個重拍、打架……燈光都要跟著變化,以「重口味」聲光營造舞台效果。崑曲是很優雅的,燈光如果變化得太快,對戲是一種干擾,必須知所節制。
2005年參與青春版時,海峽兩岸劇場燈光系統以傳統燈為主,電腦燈剛開始應用,還不普及。傳統燈是模仿太陽光的鹵素燈泡,以色紙來調色,色溫溫暖偏黃,缺點是必須經過精密的設計,燈具上了吊桿很難修改。電腦燈的光源則是高亮度金屬鹵化物燈泡,以色盤混光,燈光顏色偏白,較為亮麗。科技的日新月益,電腦燈可迅速轉換圖案、顏色,以及調光、聚焦、光斑水平、垂直移動的機械操作,工作起來更方便。
構思青春版時,曾想過是否採用電腦燈,後來考量到成本,以及崑曲更適合色溫溫暖的傳統燈,最後作罷。觀眾可能很難想像:傳統燈要製造滿台樹影效果,就需要4或6個燈具。台前演得精彩,舞台上方也熱鬧滾滾,懸吊系統不只吊布景,還有上百具的燈,雙方人馬不時上演搶桿大戰。
燈光設計不是做完設計就完事,每次演出要因應劇場條件、燈光廠牌的不同做調整。青春版《牡丹亭》分為上、中、下三本,每演一輪就是三齣戲的工作量,第一天的戲落幕了,得上緊發條做第二天的燈光,經常是大白天進場工作,忙到凌晨才走出劇院。


2005年12月,重製版的青春版《牡丹亭》回到首演地台北國家劇院發表,接著展開兩岸三地及歐亞美洲的長征之旅。50場、100場、200場、300場、400場……不斷累積的演出場次,標示著我和青春版走南闖北的印記。記不清參與了多少場青春版的燈光工作,中、港、台、新加坡、美國、英國、希臘……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劇場、不同的工作夥伴,數十年設計生涯很難碰上同一齣戲做了近20年,以至於燈具的位置、顏色及畫面都深深烙印在腦海中,那是由燈光譜寫出的《牡丹亭》。
青春版受到白老師百般呵護,演到哪盯到哪,深怕一個不注意就走了樣。尤其,這齣戲發表的頭10年演出非常密集,一年我總要出門十多趟。當製作團隊其他成員無法隨團時,不只要管燈光,服裝、布景、音響……舞台大小事有了狀況,都要應變處理。
早年,大陸老一輩劇場工作者對於現代劇場沒有太多認識,「燈光放上去就好了,還需要調整?」因為不理解,配合度不高。但吵架解決不了問題,需要耐心溝通,除非真的動不了,才會把白老師搬出來當令箭。
為了拉近崑曲與年輕人的距離,青春版走進兩岸校園。大學禮堂設備不足,要想辦法在有限的條件下做出劇場級的燈光效果。記得在安徽合肥大學演出時,吊桿不夠,臨時以竹竿綁繩子吊燈具。我為蘇崑小蘭花班設計燈光的第二齣戲《玉簪記》在大陸巡演時,裝台才發現部分景片黏在一起,十萬火急重做,幸好沒耽誤到演出。
青春版一演近20年,見證了兩岸,特別是大陸劇場的變遷與發展。大陸不只一線城市,二、三線城市新的劇場如雨後春筍建成,接受現代劇場訓練的年輕新血接棒加入,20年來有了長足的進步。2000年以後舞台燈光系統也緩慢起了變化,如今電腦燈、LED燈已成主流趨勢,兩岸劇場不論是人才或環境都已經世代交替,青春版的燈光設計也必須與時俱進,加入新的思考及工作模式。


做為青春版一份子,最讓我感動的是:白老師鍥而不捨的毅力,這個龐大的製作才能走下去,而且一走就是20個年頭。復興崑曲的口號喊得再響,沒有堅強的意志力與執行力,一切都是空談。外界看來,以白老師在文學界的地位應該可以輕鬆成事,事實不然,第一筆贊助金容易談,數百場巡演每出一趟門就是「食指浩繁」的花費,都得從零開始。白老師舉著大旗從六十多歲領軍到八十多歲,永遠精神奕奕,從不喊累。身為後輩的我們怎麼能不提醒自己:「要跟上白老師的腳步,不能鬼混。」
COVID-19三年疫情難得停下忙碌的腳步,不免懷念起青春版《牡丹亭》在各地巡演的點點滴滴,有時因工作時間撞期而煩惱;有時因倦怠而心煩;有時因為工作理念不同發生爭執;有時完成不可能的任務而自嗨;有時拖著疲憊身體走出劇場,一頓可口的宵夜疲勞頓消。20年的情感交織著酸甜苦辣各種滋味,最終化為滿足與開心。
心裡明白:以後或許不會再有這種機會,但也慶幸:至少曾經青春。2024年,青春版《牡丹亭》即將迎來雙十年華,期許這場青春美夢還會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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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白先勇 民國二十六年生,廣西桂林人。臺大外文系畢業,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Writer's Workshop)文學創作碩士。 白先勇為北伐抗戰名將白崇禧之子,幼年居住於南寧、桂林,民國三十三年逃難至重慶。抗戰勝利後曾移居南京、上海、漢口、廣州。三十八年遷居香港,四十一年來臺與父母團聚。五十二年赴美留學,五十四年獲碩士學位,赴加州大學聖芭芭拉分校東亞語言文化系任教中國語言文學,八十三年退休,投入愛滋防治的公益活動和崑曲藝術的復興事業,製作青春版《牡丹亭》巡迴兩岸、美國、歐洲,獲得廣大迴響,從「現代文學傳燈人」,成為「傳統戲曲傳教士」。八十六年加州大學聖芭芭拉分校圖書館成立「白先勇資料特藏室」,收錄一生作品的各國譯本、相關資料與手稿。曾先後獲國家文藝獎、元智大學桂冠文學家獎、北京中國音樂學院太極傳統音樂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貢獻獎,二○二一年獲頒臺灣大學名譽博士、臺北文化獎。 白先勇是小說家、散文家、評論家、戲劇家,著作極豐,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臺北人》、《紐約客》,長篇小說《孽子》,散文集《驀然回首》、《明星咖啡館》、《第六隻手指》、《樹猶如此》、《八千里路雲和月》、《白先勇的文藝復興》,舞臺劇劇本《遊園驚夢》、電影劇本《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玉卿嫂》、《孤戀花》、《最後的貴族》等。兩岸均已出版《白先勇作品集》。小說多篇曾改編為電影、電視、舞台劇,並翻譯成多國文字。關於白先勇文學創作的研究,兩岸均不斷有學者投入,人數眾多,面向多元,形成白先勇文學經典化現象。 民國一○○年起致力整理父親白崇禧傳記,出版《父親與民國──白崇禧將軍身影集》、《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與廖彥博合著)。一○三年在臺灣大學開設《紅樓夢》導讀通識課程,將畢生對《紅樓夢》的鑽研體會傾囊相授,並出版《白先勇細說紅樓夢》、策畫編纂《正本清源說紅樓》。 |
日漫電訊報13》漫改影視的兩難:多方角力注定無法皆大歡喜嗎?
一月底,《SEXY田中小姐》漫畫的改編電視劇爆出原著者告白親撰劇本的來龍去脈,當人們還在為此爭論時,卻急遽發展成不可挽回的憾事。雖然還有許多不明確的部分尚待釐清,但如果時間能夠回轉的話,真希望有人能及時安慰老師:「請不用為一次失敗的合作結果暗自神傷自責,希望老師用更多精彩的創作超越這一切,相信還會有其他優秀的影劇製作群帶來改編機會……」
影劇改編會出現的問題,其實遠在漫畫開始受人改編之前,就在許許多多小說作品發生過了。首先因為不同表現媒介帶來的美學差異(即使同樣以影像為主,連續靜態圖片的漫畫還是與動畫影劇的動態表現有所不同),自然要做出一定程度的變動來轉換原作的精彩之處。
此外也因為篇幅問題,原作劇情段落、角色戲份的時間分配不一定契合影劇的片長,改編者也因此需要對情節及人物進行刪除或增補,尤其若是改編尚在連載中的作品,還要配合影劇篇幅給出故事的高潮與完結段落,甚至可能需要準備原作沒有的新創劇情。這一切都極有可能讓影劇版本的故事出現天壤之別的變化,不可不慎。
不過,很多人看到影視改編爭端時會自然地靠往原著至上的立場,但至少對觀眾來說,「大改原著」本身絕非罪惡。
一些作品為人稱頌的導演,也有著「原作粉碎機」的稱號。像是宮崎駿(《魔女宅急便》、《霍爾的移動城堡》其實都有原作,被他做了非常大幅度的變動)、押井守(《福星小子》電視版就放任製作群恣意加入各種原創要素,到了他擔綱編劇的「劇場版2綺麗夢中人」,更是讓作者高橋留美子說出「這是押井守的福星小子」劃清界線),他們擁有自己的創作風格與見解,原著對其來說更像是作為一種靈感依託,說好聽是「有獨特的詮釋方式」,說難聽點或許是「借題發揮」、「借殼上市」。
但這些歷經時間考驗的地位成就顯示出,如果動畫作品本身有吸引人的獨到風格,其實不管原作者做何感想,觀眾是會認可的。另一種「不照漫畫原著改編」的例子,則是像「漫威電影宇宙」這樣的作品。雖然有著通透漫威漫畫的總監來執掌全局,讓影劇的角色、事件與要素不致跳脫漫畫過遠,但也確實從來不會照搬原著情節發展來演,更多是作為一種靈感與致敬的來源。而最終評定各部電影好看與否的,也不是原著漫畫的讀者,而是更為廣大的全球電影觀眾。
當然,絕大多數的影劇改編並非由上述那些獨特的製作人士經手,主要是由既有電視電影公司的影劇產製工業進行。影劇公司與電視製作人的考量是將影視產品的商務成果放在優先位置,而且以電視劇來說,他們希望優先吸引的不是已經熟悉原著的讀者,而是平日觀看各種影劇,可能根本沒有漫畫閱讀習慣的另一批客群。因此製作方面很可能會根據影劇界的經驗提出各種合理乃至不合理的改動需求,把一些容易對目標客群取得成功的劇情模式套用進來。
例如,要有充分篇幅的戀愛劇、人情劇,甚至還有要突顯特定演藝明星、因而加強飾演角色戲分之類的業界要求。這類要求也不是專對漫畫改編而來,就算是原創影劇也一樣,只是有了原著可供比較,更讓觀眾讀者容易意會到差異而已。如果洽商改編案子的製作人在原著上面尋求的,只是便於配合檔期制式出產影劇的故事素材,安排改編人員時就很可能會組成一個對原著並無共鳴、或者錯誤解讀原著要旨的製作團隊,有意無意地造成改編成果出現重大落差。
過去幾十年的業界生態如此,在漫畫的社會地位還不高時,多數漫畫原作者對於改編影視也往往不會抱著太高的期待。如果能忠實呈現自然最好,如果內容改動過大或者成果不盡人意,也就保持著友善的距離,當作是一次打書廣告的機會就好。近來隨著漫畫社會地位的提高、原作者高度參與帶來改編成功的作品越來越多,使得影視製作方更願意讓原作者在企劃中有更多提出意見的空間,同時也提昇了作者對成果的期待程度。
但是對自身原著的忠實性重視到什麼程度、接受改動的開放程度,每位作者自然不會相同,如果影劇製作人與代為洽商的出版方沒有真的理解「作者能接受的改編底限」在哪裡,即使簽訂了合約,也不能保證整個計畫有協調出一個彼此都真心同意的共識。影劇改編背離原著期待而引來失敗危機,最大的癥結或許不是個別改編細節的忠實與否,而是讓原著與改編雙方的共識溝通出現嚴重斷裂、各行其是。
例如這次《SEXY田中小姐》事件,就是在原著與改編雙方並沒有建立起基本共識的情況下倉促成行,只有約定好「作者會確認劇本是否忠於原著,並視需要改動」,影視製作人對於雙方的見解鴻溝卻消極應對,自始至終沒有安排製作群與原作者預先見面討論,而放任他們用自己慣有的方式改動原始故事寫成每一集劇本稿,造成作者需要逐一勞神反覆修改,到最後還必須親自下來寫劇本,卻招來(可能不知原著方與電視台約定細節的)影劇編劇的不滿。
如果編輯能協助作者當機立斷審慎評估,在更動部分可能會超出容許界線、監修工作無法負荷的不利條件下斷然中止改編企劃,或許就沒有後續這些爭議與悲劇了。
同樣由小學館漫畫改編、由同一位編劇家負責編劇、同樣出現異於原著角色安排的影劇《勿說是推理》,卻是由導演製作人主動爭取改編,而且請來原作者也高度認可的主角演員,作者也不時前往拍攝現場與工作人員交流,劇本部分只需要負責提供各種意見發想、追加部分台詞,最終卻得來備受好評的結果,可以說是完全顛倒過來的案例。
擁有諸多亮眼改編紀錄、甚至獲得國際影視改編合作的集英社,其成就也不是一蹴可及。十五年前他們率先進軍好萊塢的《七龍珠:全新進化》,也率先成了一樁大慘案,讓人們對美國改編日本漫畫徹底失去信心。十五年來隨著日本漫畫國際市場持續開拓、產業地位與資源優勢不斷增強,出版社也持續發展改進影視合作的交涉立約辦法。
最近與網飛合作推出了叫好又叫座的《航海王》影集,就是成功協商將作者的意向優先放到最關鍵:相較於《七龍珠:全新進化》鳥山明空有執行製作人的虛位,製作團隊卻可以不需要聽從他的建議,《航海王》則能約定只要作者尾田榮一郎不滿意,這耗費超過一億美金的影集就不被允許公開。
這樣將原作者的把關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再配合製作群積極與他來回交涉討論各種更動細節、甚至配合他的要求重拍或刪除部份拍攝結果,才能達成製作規模如此龐大,卻又在尊重原著與變更內容達成平衡的影劇成果。代表原著方的出版社該作到的,或許就是這樣談好合約規範、對改編團隊做出合宜的底限限制,讓原作者不需要被動期待對方的善意,就能夠在各自利益與規範的合約運作下,確保原著、改編者、觀眾三方都能獲得滿意的結果。接下來就是需要整個業界建立起完善的制度,讓這些成功的交涉不再是「特例」而能成為「基本慣例」。●
(文章授權轉載自「CCC追漫台」,原標題與連結:〈漫改影視的兩難:多方角力注定無法皆大歡喜嗎?〉)
【日漫電訊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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