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若非如此,恐怕忘記傷痛的普世性: 專訪《童話世界》唐福睿
唐福睿截至目前為止的每一個創作初衷,似乎都有一個亟欲抗爭的原型。《八尺門的辯護人》源自1986年的湯英伸事件,而近期出版的《童話世界》,則是面向臺灣近10年來所面對的、各種因權勢不平等而引發的性侵害問題。
他旁徵博引,借助自己長年來的律師經驗,從諸多真實的法庭資料中尋找例證。本次的創作有一個極大的企圖心,「我想讓大家明白,『性侵』是具有普世性存在的,在很多不同情節、不同案子中,會驚人發現相似的脈絡。如果我們過度關注在特定主題上的話,會產生一種誤導——好像單一事件解決了,我們就沒事了,但普遍性的傷痛卻遠遠無法被正視。」
➤藝術必然美,卻不必然高尚
我們可能都是健忘的,而遺忘的良藥不是快樂,卻是下一場更劇烈撕扯的傷口。
2017年《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出版,文中描述的主題,加上極富文采的小說張力,迅速引發各界關注,而作家林奕含在出版後幾個月的離世,更使這個主題展開鋪天蓋地的討論。
彼時,遠在洛杉磯唸電影的唐福睿當然也關注到了此事,卻又不僅止於此而已——或許是因為距離的緣故,他凝望家鄉的波瀾,看見的是一整片海洋的風暴。
他說:「在這本書以前,還有一件事情也影響我很深,就是2015年輔大校園發生的性侵案。我研究所就是念輔大的,那件事情發生的地點,就是我每天經過的地方。當時我明確意識到的事情是:即便一個擁有高度專業的人,還是會犯下一些顯著的錯誤。」唐福睿說,言下之意,指的不僅只是案件的當事者,還有事發以後、諸多在旁侃侃發言之人。
《童話世界》的概念如斯應運而生。「與其說,這個作品想討論的是性別,我覺得更多的是強勢與弱勢之間的對立吧。」唐福睿把話說得很清楚。
性別是一客觀的事實,然而強弱之分,則是隨著環境、局勢之不同,而時時刻刻流動的狀態。就好像在日常生活之中,我們活得像是瓶中水,偶爾流向甜膩的童話,又偶爾被現實世界的殘酷傾覆,無法準確釘在其中一端。
唐福睿說,過去執業律師的那些年中,帶給他無可撼動的影響應是這個才對——在牆與雞蛋之間,他選擇站在雞蛋的那一邊。在光與陰暗之際,他選擇不要放棄凝視黑暗的本質。後來他轉戰電影與文學創作,處理議題的角度轉換,但心意終究不變。
「藝術必然是美的,但是它不必然高尚。當你閱讀作品的過程中會,一步步剝除藝術這個包裝,最後看見的人性,那依舊是原始、充滿人的慾望的。」唐福睿說。
➤《童話世界》的替代性創傷
事實上,「童話」的本質不就是如此嗎?又美又殘酷。以童趣的故事,裹著現實的真相,好像不願讓孩子太早接觸世界的醜惡,又怕太多軟言甜語會讓他們誤會世事的運行道理、進而失去強悍的心智,因此偷藏暗渡的把部分殘忍埋進字裡行間。
以這樣的角度來看,小說《童話世界》是一場不可逆的閱讀之旅。
唐福睿是挪用經典的高手,他以耳熟能詳的童話,如小紅帽、青蛙王子……等元素拆解,使這些看似無害的故事,成為加害者的披風,搖身一變化作超級英雄,蒙蔽受害者的眼睛,由此進入女孩子的身體。事已至此,童話不再是睡前故事,而是床上的軟言藉口,以此說服一個個純真的女孩子真愛的存在、慾望的合理,說服她們不要抵抗,打開身體,交付自己。
——大騙子。
沒錯,我們知道這是一場騙局,是因為無論是作為觀眾或者讀者,都站在相對安全的距離去感受,所以能更冒險地往更深入的暗裡鑽去。從創作者的角度來說,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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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福睿解釋,自己之所以不斷探觸這麼多深沉的議題,某種程度來說,也是他覺得在創作者的位置,感受相對安全。他洞悉每一個親自創造出來的謊言,知道惡的目的,也知道善的不牢靠,知道法律的限度,當然也知道傷痛的無限性。站在明亮的地方,直視暗影的細節,他要成為一個看見全景的人。
談起作品的時候,唐福睿的語氣始終溫溫的。
「不只一個人跟我說過,我寫的東西,跟我這個人的特質落差很大。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可能⋯⋯我的確算是個富有正義感的人吧。記得小時候我一直很想要當風紀股長,可是我的個性就是這樣,班上大概覺得讓一個這麼溫和的人當風紀會出事吧?所以我從來沒有當過。」唐福睿笑著說。
那麼,後來成為律師,乃至創作,是不是對學生時期那份正義感的彌補呢?這不得而知。倒是,藝術是否終究作為一個絕對「安全」的距離?這問題在近年也不斷朝他逼來。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把創作跟生活分很開的人,應該不會特別受影響才對。在寫作時的確要很專注沒錯,不過一旦停筆,我還是能馬上回到家庭跟生活之中。可是,《童話世界》在2022年剛上映的時候,我好像感覺到創作者的替代性創傷,確實是存在的。」
唐福睿解釋,那是映後在全台跑宣傳的日子。他完全沒想過,在現場會有這麼多「倖存者」站出來與他對話——說得更精準的話,應該是「我沒想過,他們會願意來看這種題材的電影。」拍攝期間唐福睿也曾經擔心,若有類似經歷的人,是否會勾動他們痛苦的回憶?是否會有被強迫性代言的難熬?「所以我一直無法想像,他們會帶著什麼心情來看。可是映後宣傳時,意外的遇到了很多主動分享類似經驗的人。」
當時,這樣的狀態實在太密集、且猝不及防的發生。與他面對面的眼神與談話,從電影院延伸到廳外。即便是這樣傾心的互動,唐福睿也確實知道,短短幾分鐘的相遇無法給予什麼實際的援助,「所以那陣子無力感很強,宣傳期跑到後來,每天起床我都是沮喪的。」
或許吧,藝術給予的「距離」有時不是推遠,卻是推近了我們與苦難的關係。方此之時,我們只能選擇正視或者迴避。
唐福睿在創作過程中逐一發現,人是這樣軟弱無力,多數面對傷痛的時候仍是一籌莫展。與此同時,卻又是那樣強悍固執,即便知道自己對抗的是如此難被撼動的巨石,他還是希望能夠不閃躲不逃開,把這一切記錄下來。
➤寫在電影之後,小說的召喚儀式
多個不同的身分,帶給唐福睿不同的思考視角,卻一再堅固了他創作的心。
如人所知,《童話世界》是先拍攝出電影,才進而完成了小說,他在後記亦坦言,此舉吃力不討好,文字化其實是效益很低的實踐——是啊我們都知曉此理,並同時明白,寫作之人少有顧及效益,且無論如何這事總是吃力的。
雖然如此,文學創作的過程像是一種召喚的儀式。在電影以後,唐福睿握著作品的靈魂,以文字補入意念與血肉,將影像限制的部分給補入。不管別人怎麼看,此舉對於創作者來說意義非同小可。
所謂影像拍攝時給予的「限制」,其一是經費上的考量。《童話世界》有一個極美的互動,描述男女主角在火車行至山洞時,因周邊干擾的轟隆聲而打斷彼此的對話,在停頓之際,二人的連結依然存在,其中的情愫在若有似無的狀態中「嘈雜地」萌發。這幕場景,是一開始就在唐福睿腦中成形的。但現實是——
「那一幕超難拍。」唐福睿解釋:「我們預算有些,只能租一列車廂,而且就只有臺北到花蓮單趟的時間,你必須要在這一趟的限制底下拍完。但我們無法控制山洞經過的時間啊,最後試了很多辦法,還是放棄了。」
都來,全部都來!在電影裡放棄的畫面,全讓他們在小說中實現吧。場景是其一,割捨不下的角色亦然。
在《童話世界》的小說中,立體了「社工」一職的重要性。事實上,這不僅是在影像難以多著墨的角色,同時也是社會中無比重要、卻經常被忽視的一個位置。
「社工超,級,重,要。」唐福睿非常用力地強調,「我當律師的過程中,也處理過很多性侵相關的案子。現場如果沒有社工,你真的不知道怎麼與當事者展開對話。因為律師很少有心理輔導的專業,但面對這樣的案子,你跟對方無法單純的只是律師與客戶的關係。」
律師在乎的是輸贏,而社工在乎的是復原的可能性,後者更往內心的修補走去。唐福睿對於社工的刻畫,表現了他對整體環節的堅持。
如其最初所言,《童話世界》的核心目的是希望展現出該議題的「普遍性」。性的傷痛不是一棵突兀而顯眼的樹、砍掉就沒事了,那是野草,難以根除,且隨處可見。創作的目的並非淡化傷痛,而是開展出更多面向、更多對話的可能性。
「如果看待一件事情,完全從憤怒、憎恨出發的話,我們會少理解很多事情。我想知道一個人為什麼去愛、為什麼去爭取、最後為什麼會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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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福睿拋出一連串的「為什麼」,一再呼應他於小說後記中所寫下的,善與惡之間「幽微的界線」。人應該是越活越明白,許多事情無法非黑即白的二元判定。
在思考、寫下這些事情的同時,他能夠感覺快樂,「但是感受到多少快樂,就會有多少痛苦產生。」他說,創作就是這麼公平的事情。
話雖如此,「如果不能持續挑戰那最幽微的界線,我們總有一天會忘記自己在反抗什麼。」唐福睿在後記中寫下的最後一句話,如今在現實中發亮,無關乎快樂,亦是他沒能放下創作的理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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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唐福睿 另創作小說《八尺門的辯護人》探討死刑與族群,榮獲第二屆鏡文學百萬影視小說首獎,成書後再獲2022年臺灣文學獎蓓蕾獎、2022年金鼎獎文學圖書獎、2023年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首獎等三項文學大獎,並親自擔任同名影集之編劇、導演。 |
書評》下崗工人搖滾:班宇《冬泳》讀後感
1996是班宇的小說集《冬泳》中經常出現的紀年。這一年,在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的歷程中,經濟體制的審查階段結束了,開始與各會員國進行市場談判。為加速調整經濟體質,中國政府促使大量工人自缺乏市場競爭力的國有企業下崗,「冬泳」的7個短篇故事即發生在下崗現象最普遍的工業重鎮──東北瀋陽。
所謂「下崗」,其實是變相失業,放在臺灣脈絡,類似長期的無薪休假。此時工人進退兩難,若選擇離職,則可能拿不到工齡補償。但即便等到了,也往往大打折扣。有些國企以各種藉口拖欠,甚至不給。在全球化的風潮中,工人下崗乃為私有化鋪路。工人解僱了,國有企業隨即低價變賣。班宇這麼描述:
➤中國的《內布拉斯加》
中年工人受到的衝擊最重,社會與家庭地位急遽下墜,膽前顧後皆茫然。導演王兵撼動於這個巨大的失落,拍出轟動國際影展、片長九個多小時的紀錄片《鐵西區》(2003)。鐵西區正是瀋陽的重工業區;影片中,面臨下崗命運的工人在士氣崩潰的工廠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工作。中國學者呂新雨曾評論:
王兵以冷靜、歷史性的局外人鏡頭,記錄了集體經濟變革初期,工人的無助與頹墮。班宇的小說集則以下崗為命運原點,回顧了那一代工人的掙扎與另謀生計的踉蹌。他們缺乏本行以外的專業,沒有資本,體力漸衰,更難掌握市場趨勢,但面對改革開放的機會之窗,他們勇於轉行創業。其中一位下崗工人班立新如此鼓勵他的失志同事:「樹挪死,人挪活,別太擔心,總有出路。」
如同出身於窘迫工人家庭的搖滾樂創作歌手Bruce Springsteen(1949-)不會採取Bob Dylan那樣的先知觀點與知識分子語言為藍領階級發聲,1986年出生於鐵西區工人村、父母從瀋陽變壓器廠下崗時正值敏感青少年階段的班宇,面對那些被經濟與社會轉型無情扯扭的工人命運時,也難以端著疏離的眼光與高蹈的語氣。畢竟銘刻在心的,是父母及其同事經歷的磨難,家道的顛簸,以及他自己與同年身陷的困境。
集中有多篇小說(〈肅殺〉、〈空中道路〉、〈梯形夕陽〉)的主要人物自「瀋變」下崗,指出了作者的社會認同,也說明《冬泳》具有某種工人家庭的傳記性質。班宇從而發展出他的小說藝術,即運用工人語言——確切地說是東北瀋陽工人的語言,創造了一個凶險、殘酷的後集體經濟社會,讓讀者見識身陷其中的下崗工人如何經歷了前途的動盪、人生的波折與人際關係的解離。
小說的言語快捷,少少、簡單、直覺而生的形容詞,甚至常常只有動詞,色調悶鬱,場景變換迅速,幾無知識分子式的傷感與詩意表達,總而使小說的閱讀過程迴蕩著工人搖滾般的音樂感,讓人不由得想起Bruce Springsteen中期的灰暗專輯《內布拉斯加》(Nebraska)。
➤寒風中的人性羅盤
小說風格儘管泠洌,工人的尊嚴、情義以及想要保全家庭完整的頑強責任感是基調,這也是為什麼「冬泳」可被認定為優秀工人小說的核心因素。但班宇令人折服與動容之處在於.他讓此基調罕稀地閃爍,彷彿寒風中疾行,不經意於路邊瞧見的螢火,總予人幽微但象徵性深刻的生命暖意。
〈盤錦豹子〉的葬禮中,主角孫旭庭作為失敗兒子奮力擲出的鹹菜罐子,以及他作為失敗的父親,為護衛僅有的家屋「從裂開的風裡再次出世」的生銹菜刀,晃亮的正是生命尊嚴。
〈肅殺〉的下崗父親終於找到借出未還的營生用二手摩托車時,不作聲地看著艱難維持家計的狼狽工人兄弟狂揮著旗子,歡呼一車經過的同城足球隊迷並引動他們合唱隊歌。工人的認同與相挺的情誼,盡在那雙沉默的眼神中矣,似也兼向英國工人的足球文化致敬。
在〈空中道路〉裡,家庭有如工人勞動意義的壓艙石,他們之間相互掩護家庭旅遊、珍惜記憶,其中一位有案底的工人,遇見朋友幹架時想衝入助陣,卻害怕再度失去親情機會而緊緊握住匕首。
故事集中的另一條主線是下崗工人的子女。這一代處於敏感的中學、青年階段,前途深受影響。有國家保障與各種福利支持的就業狀態一去不復返,職場漂泊的低薪時代來臨,演化主義式的人生觀與幸福小康的家庭想像變得不切實際、遙不可及。
標題小說〈冬泳〉被安排相親的兩位男女,在漠然、速簡的對話中透露了他們迥異於上一代的人生觀與婚姻觀。傳統婚姻價值觀中的男性中心主義萎散,女性更為決斷,而在認清未來不值得期待的冷酷現實中,男女之間誰主誰次已無所謂。
性愛脫鉤,〈槍墓〉中有如生理習慣一般的做愛,男女間的對話與關係去除了任何的浪漫,頹廢的語言風格令人想起沙林傑的《麥田捕手》。但在類似後龐克(post-punk)的語言音樂性,與隨機而遇而安的性愛關係中,工人的情義依然不時閃爍著,乃至〈冬泳〉結束在驚駭的殺人捨身以保護愛人的脆弱單親家庭。
最後,作為直視大轉型期的文學作品,善長說故事的作者,在面對荒誕的社會現象與匪夷所思的處境遭遇時,沒有上癮,他冷靜而畫龍點睛地指出其中環環相扣的命運與人際關係。
在小說集的最長篇〈工人村〉中,一句「黑社會都是這座樓的兒子」,讀者便可藉以想像集體經濟的過去,並脈絡化這個時代性的大流散。而再怎麼離奇——班宇提醒我們,皆應在人性的羅盤中找到出發的路。●
Winter Swimming
作者:班宇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4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班宇
1986年生,小說作者,瀋陽人。
擔任過出版社編輯,自2007年起書寫音樂評論和文化專欄,筆名坦克手貝吉塔。2016年開始小說創作,2018年以小說〈逍遙遊〉獲得「收穫文學排行榜」短篇小說首獎,進入大眾視野。同年發表出道作《冬泳》,獲得了嚴肅文學與普羅大眾的關注與認可,隨後入選2018年度《收穫》推薦青年作家、《鐘山》之星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GQ》智族2019年度人物、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花地文學榜年度短篇小說作家、第四屆茅盾新人獎等,是目前最受矚目的青年作家之一。
2022年受邀,與美國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的學者進行交流;2023年以文學策劃的角色參與了電視劇《漫長的季節》的製作,為電視劇點綴出一抹濃厚的詩意,帶動了更多讀者對他文學創作的關心。同年,改編自班宇小說的電影《逍遙.遊》榮獲影展肯定,收錄於《冬泳》書中的小說〈槍墓〉也即將改編為電影。
已出版小說作品有《冬泳》、《逍遙遊》、《緩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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