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反殖的台語 、融合的粵語:鄭清鴻、沐羽《請說國語》對談
在台灣,關心母語發展的人可能都想過這些問題:當我們說要振興自己的語言,我們的目標究竟是什麼?面對強勢語言的種種影響甚至迫害,母語運動應該如何自我定位?而身分認同的鬥爭和復興語言的奮鬥,兩者之間應該走得多近?
今年在臺灣出版的《請說「國語」:看語言的瀕危與復興,如何左右身分認同》一書,講述威爾斯語、夏威夷語和香港的粵語各自面臨的危機,以及人們如何嘗試捍衛自己的母語。
以這本書為引,現流冊店舉辦了一場對談,邀請長期致力於台語文運動的前衛出版社主編鄭清鴻,以及香港出身的小說家沐羽,討論的正是台語和廣東話的發展各自如何與政治交纏,兩種語言同樣在和華語或「普通話」週旋,但歷史上又有什麼樣的不同。
➤抵抗殖民或勾結共盟
在兩人對話的過程中,一個主題逐漸浮現:台語和粵語的一項關鍵差異,在於台語運動從開始就肩負著抵抗殖民、凝聚台灣認同的使命,而廣東話則否。而這項沉重的使命,正是台語的路比粵語艱辛的一大主因。
鄭清鴻分析,台灣知識分子在日治時期提倡台語,目標在於向殖民者爭取自治,因而需要證明台灣在文化上有自身的主體性。為此,知識分子並非等待泉州話、漳州話乃至其他語言自行融合,而是有意識地去整合泉州話和漳州話,形成一個在台灣最能流通的通行語。
換言之,台語建立的基礎,「是要很激進、很急速地形成一個民族認同,是在被殖民體制逼著要去確認自己的語言跟文化主體性的時候,才發明出這個東西。」而這樣抵抗的努力,在戰爭爆發、總督府採行皇民化政策之後,也因此直接被針對、被打壓,戰後的國民黨政權更是直接嘗試讓所謂的「方言」被取代、被禁聲。
相較之下,根據沐羽的分享,同一時期的香港人,並沒有將廣東話當作抵抗殖民者的武器。這並不是因為香港人天生溫和,追根究柢,是因為港英政府與台灣的日本和國民黨政權不同,本來就無意宣稱香港人與英國人等同,並未嘗試以「同化」為殖民統治提供正當性。
恰恰相反,港英殖民時期,一開始只有少數香港精英和混血兒會學習英文,一般民眾受教育、做生意等等都還是講廣東話。甚至於,「英國人管香港,會找一些英國傳教士過來,而傳教士自己要去學廣東話。」亦即,殖民者並未試圖取代當地人的語言,進而否認在地的文化主體性。
因此,對香港人來說,語言並沒有成為對抗英國殖民者的戰場,廣東話對於殖民者而言也並非挑戰。而殖民者的英語不構成挑戰,面對北方文人帶來的華語當然也不會是挑戰,而是能共融的資源。戰前,香港甚至出現所謂「三及第」文學,正是融合粵語、文言文、白話文官話。到了1970年代,重要的文化人黃霑也用三及第的方式撰寫歌詞、講黃色笑話,就是香港人同時兼採華語的經典案例。
對於這種雜取,香港著名文化學者羅永生以「勾結共謀的殖民主義」予以形容。沐羽笑說,這也可以說是一種香港精神:「所有東西都可以用,只要能賺錢。」到後來,香港人除了持續使用廣東話,也在日常中、在創作裡吸取英文和官話的表達方式,並且毫不抗拒地接受1949年前後南來文人帶來的語言、用詞。
正因為並無語言文化上的對抗,廣東話也不需要跟殖民者劃清界線。直到近十餘年來,當中共對香港主體的打壓越來越強,以「普通話」擠壓廣東話空間的態勢也越來越明顯,廣東話對部分香港人而言,才開始真正具有對抗的、民族主義的意涵。
➤與強權劃清界線
相反地,台語運動者正是因為自始必須對抗、必須擔負建立認同的任務,因此沒有這樣廣納兼採的餘裕。同在現場的活水來冊房主人黃震南舉手補充,如同朱宥勳在新作《他們互相傷害的時候:台灣文學百年論戰》中對1930年代「台灣話文論戰」的討論中所說,日治時期台語運動者努力嘗試建立書寫系統時,其實可以直接使用總督府為了統治方便而發展出的採集與表記,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小川尚義所編纂的《日台大辭典》。
但是,當時的台灣知識分子都寧可另外自創系統,彷彿總督府所做的整理都不存在,寧可被論敵質疑台語無字,也要堅持重新漢字用表記台語。他們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在在都是因為這些反殖民的、而且常有左派關懷的運動者們,自始就不考慮與殖民者合流。到了戰後,台語運動者也拒絕用國民黨帶來的注音符號表記台語。要了解他們這樣的忽視與抗拒,就不能忽視台語運動的對抗性格。
鄭清鴻也分析,這種對抗的動機到了今日仍然重要,只不過,台語運動者對抗的對象顯然不再是日本、日語,而是中國、漢字。正是在這個背景下,有一派運動者甚至不只提倡書寫台語,更力主台語書寫不應使用漢字,而要改採羅馬字,或者至少要兼用漢字和羅馬字。他們的想法是:「如果都只用漢語書寫的話,有辦法去呈現台灣的主體性嗎?全世界其他國家的讀者看到的時候,發現都是寫漢字,大家會不會直覺反應說這是中國作家的作品?在共用這些文化資源的時候,是否其實沒有辦法表現出自己的特殊性?」
此處更大的野心,甚至是透過羅馬字,讓使用台語的人們除了可以學習客語,更有辦法學習各族原住民族語和其他東南亞語言,建立新的台灣共同體。尤其,當中國官方也不斷強調同文同種,中國人又常以「漢字也是中國發明的」為由否認台灣主體性時,台語運動者就有更強的動機,在表記系統上與中國劃清界線。
對於這點,沐羽提到,這種與中國劃清界線的動力,在香港歷史上多數時間並不存在。畢竟,香港與中國的對抗、乃至香港民族相關的討論,是晚近中共壓迫下幾波抗爭的產物,「華人中心、漢中心對我們來說,真的是沒什麼影響。」
沐羽笑著舉一個生活上的例子:他在台灣搭計程車,因為香港口音的關係,經常被計程車司機稱讚「哇你中文講得好好」。但他表示,大多數香港人聽到這句話心情會很複雜,因為對香港人來說,廣東話本來就是中文的一種,反而是被劃在中文之外、獨尊「普通話」為中文,才會讓香港人覺得奇怪。即使到現在,香港人希望與中共劃清界線,也不會認為需要在語言上徹底與漢字斷裂開來。
➤在新時代推動復育
此刻,香港人是在以自己最熟悉的語言對抗中共主導的侵蝕。相對地,鄭清鴻說,台語復育卻要同時面對兩個相關但不同的任務:既要推廣普及,又要檢討、挑戰華語的強勢地位。
源於這樣雙重的願望,外人有時會難以理解台語運動者的某些堅持。鄭清鴻舉了兩個例子:首先,《國家語言發展法》把台語、客語、原住民各族族語與華語並列為「國家語言」,看似平等了,但在《台語解放記事》一書中,作者石牧民就質疑,華語之所以能在台灣爬上「國語」的位置,是來自一連串的不義,也造成了本土語言使用者的創傷,現在華語還能夠繼續穩坐官方語言的位置,是否等於是「不再追究這些不義」?
另一個例子則是,今年(2023年)金曲獎頒獎典禮上,歌手鄭宜農以台語專輯《水逆》獲得最佳台語專輯和最佳台語女歌手獎,上台時雖然表達希望能繼續鑽研台語,說「謝謝台語,這個語言教會我低頭」,卻仍然並未用台語致詞,引起許多台語運動者批評。
鄭清鴻解釋,與其說是單純針對鄭宜農個人,他們的顧慮其實有更深層的成因:擔心這就將是母語復育的未來,人們「自由」使用語言之後,仍是華語繼續強勢,甚至「抵消掉本土語言上我們做的各種努力」。這就如同,現在很多人雖然學了台語,但就連在家裡跟阿公阿媽都還是講華語。他個人因此很希望,當時鄭宜農可以至少在台上講一句台語,既展現「不只獨尊華語」的象徵意義,也發揮「鼓勵大家學台語」的作用。
而鄭清鴻也認為,「自由使用卻等於獨尊華語」的這道難題,反映了更大、更廣泛的難題:新的、民主的時代中,台語運動在倫理上和在現實上都不可能用國語運動的方式來推廣。一方面,在民主與多元主義的意識下,雖然人們認同「台灣人出頭天」,但同時也知道客語、各族原住民族語都應該獲得平等尊重,因此,台語運動者無法再直接沿用過去的論述資源推動「台灣話」(tâi-uân-uē),不能再向台灣話文論戰以降的前輩一樣,用「頭頂台灣天,腳踏台灣地」來推動所有人書寫台語。
另一方面,甚至在台語運動界內部也都有不同的聲音,比如在語言標準化的工程中,教育部雖然請了專家很認真地整合漢字表記,但也不能強制,只能「建議」大家使用,而確實,「很多民間研究者或關心台語文發展的人,已經有自己的一套」,反而會對國家標準化的嘗試非常有戒心,擔心是國語運動重演,而這也使得共識形成相當緩慢。
鄭清鴻認為,這些台灣特有的難題使得我們無法直接複製其他國家的復振策略,但仍然應該廣泛學習、參考,而這也是《請說國語》這本書對他而言的意義。他分享,書中讓他特別有感觸的一個段落,是夏威夷語教育者伊珂拉的故事:
伊珂拉後來之所以投身語言復育,是被身邊人保存夏威夷語的努力所感動。除了一位白人老師用心嘗試協助保存夏威夷語外,書中特別提到,堅持講母語的祖母告訴伊珂拉,自己小時候講夏威夷語還會被學校老師用膠帶封住嘴,不讓她說話。
在這個案例中,伊珂拉投身夏威夷語的復振,與其說是因為怎樣的政治立場,不如說是因為語言與情感的聯繫。而鄭清鴻說,這個案例讓他想到台灣人與自己的母語也能有這樣的聯繫,比如威權時期流亡海外的「黑名單」前輩如何聽到〈黃昏的故鄉〉等台語歌便開始大哭——情感,也許是下一階段推動母語復振的關鍵。●
|
作者簡介:詹姆斯.格里菲斯 加拿大最大報《環球郵報》(The Globe and Mail)的亞洲特派記者,在英國的北威爾斯出生長大,大學時期負笈北上利物浦,又先後搬到上海和香港。身為記者的格里菲斯曾在中國、香港、馬來西亞、韓國和斯里蘭卡為CNN、《大西洋》和《南華早報》等媒體進行實地採訪報導。他的第一本書《牆國誌:中國如何控制網路》(The Great Firewall of China: How to Build and Control an Alternative Version of the Internet)於2019年出版。本書為《環球郵報》年度選書。 |
現場》擲入大海的瓶中信,竟然得到了回音:訪張娟芬參與「2023臺灣文學翻譯工作坊」
「王信福頹然坐在牢房裡。花襯衫、墨鏡、手錶、佛珠,已經全部被看守所收走,他得到一套囚服,顏色極淺淡,分不清是洗了太多次褪色的,還是原本就這樣⋯⋯」敞亮的木質演講廳迴盪溫暖堅定的嗓音,作家張娟芬身著草綠襯衫,朗讀自己的作品。
這裡是東安格利亞大學(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英國文學翻譯中心(British Centre for Literary Translation,以下簡稱 BCLT)的所在地。2021年起,文化部駐英國代表處文化組及國立臺灣文學館與 BCLT 合作,於夏季學校推出「臺灣文學翻譯工作坊」,徵集譯者參與工作坊與系列課程,藉此培養翻譯人才,促進臺灣文學作品英譯。前兩年受疫情影響改為線上辦理;今年,夏季學校終於回歸實體課程,臺灣組由導師新加坡譯者程異帶領學員翻譯張娟芬的《流氓王信福》。
BCLT 文學翻譯工作坊的特色之一是,學員有機會與選定文本的作家交流互動,以各組作家用母語朗讀作品揭開活動序幕。「我以為我是來當吉祥物的,」畢竟 BCLT 在行前告知,學員需要提問時在場即可,最有可能的大概就是台灣司法狀況或者案件的細節 ,「他們有任務,又不需要我帶組,我本來想這週其他時候我就可以溜去哪裡玩,」她打趣地說。
結果,經歷第一天密集的討論課程,她變成了勤奮的學員,每天準時參加工作坊。
「因為我真的很受吸引。」張娟芬曾翻譯小說及非虛構作品《道德浪女》,但並未把自己定位成譯者,只是在一旁觀察。「我看到翻譯運作的風采,專業程度讓我覺得很驚嚇、很精彩。我感到非常尊敬。」
➤文字中的聲音,屬於敘事者,主角,還是角色?
母語太過熟悉下筆順手,翻譯的過程一絲絲拆解作者習以為常的表達,「換成英語的時候,刺點便忽然跳出來。」王信福的花襯衫是真的印有花朵紋樣,還是色彩明亮?進了看守所要剃頭,「新鮮的頭皮微微泛青」——「這要我翻譯我也翻不出來呀,我根本無法解釋頭皮為什麼會『新鮮』?『青』又是什麼顏色?」形容王信福發痛的左眼:「好像腦子裡有一個鬧鐘,時不時的忽然大鬧起來。」用英語思考顯現兩種「鬧」的差異,學員歸納結論,前者是一種提醒,後者則是不講理。不過,張娟芬認為書寫時,自己並未刻意置入雙關,只是語感帶出令人玩味的句子,而正是這些預料之外的視角,讓她捨不得奔向窗外的碧草藍天。
程異帶領學員精讀文本時常常追問:這一段的「聲音」是王信福的、阿玉的還是敘述者的?「他每次問的時候,我都要想一下到底是誰。譯者的眼光很有趣,我在寫的時候絕對不可能這樣思考,一定都是很順地寫下去。」重視敘事角度的轉換,部分原因是英文必須要有主詞,也是王信福為這本書帶來的特質,「他不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受訪者,我一直覺得採訪出來的東西不夠好,所以要透過別人的話語來讓他更立體。」
除了能夠敏銳察覺文本特色和語言差異,張娟芬也肯定程異在討論過程細緻地照顧到她的感受,避免讓她覺得被挑剔、檢查、批評,「『這個中文這樣寫是沒有問題的,不過翻成英文的時候就要注意了。』他會注意到非常小的細節,但不會讓作者感到不舒服。」她表示,自己自尊心沒那麼強,不會因為被改了一、兩個字就勃然大怒,「我覺得真正的力量不在那麼小的細節。」當然,學員其實都以非常友善的態度討論文本。
➤翻譯的分析性眼光,將文字細節一一檢視
隨著工作坊的進行,張娟芬慢慢地從被動回答程異與學員的提問,轉而在某些時刻主動現身說法。
「其實有更想要講話的時候,我有比較節制 ,」她笑了出來,「我會主動講的就是釐清事實,比如說解釋『一審、二審、更一審』這種司法制度。」她明白,有些討論過程正是工作坊的用意,讓學員去判斷多種詮釋中的可能,「而且就算不是學習者,身為譯者仍然有一定程度的空間,可以決定他要怎麼詮釋。」
起初,張娟芬對於討論用的段落(原書頁190-193)感到驚訝,「我本來以為會選開頭,畢竟這一段的目的就是引導讀者進入王信福的案件,」不過,工作坊漸入尾聲,她對程異的選擇慢慢有了不同的想法,「這裡其實有內在的結構,透過新聞的錯誤報導,還是勾勒出案情大致上的狀況,而且還留了一個小尾巴,另一位重要關係人李慶臨,在王信福落網後改名為李光臨。」
「我絕對沒有把這一段獨立出來這樣想,可是翻譯者看到它其實可以成為一個小單元,這大概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我自己寫的東西,但是有人那麼仔細地去研究它, 而且有完全不同的分析性眼光,對我來講是非常有趣的火花。」《流氓王信福》出版前,張娟芬與錢翔合作拍攝法庭劇《審判王信福》,呈現死刑定讞案件審理過程的瑕疵與不足,「我本來幻想可能會被非常仔細地檢視,結果沒有想到會是發生在翻譯工作坊。」
➤與作者平起平坐的翻譯心法
張娟芬回想過去的翻譯經驗,對譯者的想像似乎只停留在具備超群的目標語言能力;在 BCLT 之後,她心目中優秀的譯者有了全新的樣貌:「出色的文學評論者、推銷者、創作者」。然而,譯者的創造力普遍被低估,時常落在比較附屬的地位。她強調:「譯者當然需要先有文本,才能發揮角色,但是我很喜歡程異在工作坊很明白地告訴年輕譯者:我們跟作者是平起平坐的。我覺得這一點很重要。我相信那是他譯者生涯慢慢累積出來的心法。心理要平衡可能很困難,但是卻是很必要的。譯者發揮自己專業的時刻,可能就是找到內心平衡的基石。」
「當初隨意擲入大海的瓶中信,竟然得到了回音。」由於自己的作品被這麼仔細的閱讀,張娟芬特地在最後一堂工作坊向程異與學員致謝。當天下午的成果發表,程異將文本逐句分配給學員,一來一往,穿插獨白與眾聲,宛如一齣小短劇。她也沒有缺席,專注凝神聽著自己幾天前朗讀的字句,以另一種語言重返演講廳。
工作坊期間鮮少拍照的張娟芬,拿起手機,全程錄下英語版的《流氓王信福》。●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