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隨身聽S13E5》從性侵受害倖存者到倡議者:藝術家陳潔晧的覺察與復原之路 ft.徐思寧

近年Metoo運動崛起,讓更多受害者願意表達自身經歷,亦使大眾更加重視性侵案件的發生、究責與預防,以及性侵案件的複雜型態,包括權勢性侵、校園及家內性侵等。

本集節目邀請原本專注於視覺藝術創作的陳潔晧,分享如何回憶起自己童年時遭受性侵經歷,書寫並公開出版《不再沉默》、《遠方有哀傷,此地有我》,並與陪伴其復原的妻子徐思寧一起,透過書寫、繪畫與演講,逐漸成為推動兒童性侵預防與創傷復原的行動者。

【精華摘要】

➤在記起創傷發生之前

主持人:你的書中寫的是3~5歲這段期間發生的事,到你10年前開始處理,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

陳潔晧:那就是成長。創傷發生在成人身上跟發生在小孩身上,有一種絕對性的差異在於,他們的韌性不一樣。譬如說,成人的身體、心智已經長成,受到傷害或打擊時,有相對足夠的資源去處理它。

但對於小孩而言,如果受到生命威脅或是毀滅性的影響,如果沒有成人的幫助,幾乎無法自己脫離傷害,幾乎是必須單獨承受創傷,成年之後自己再開始慢慢處理。我的狀況大概就是這樣。從我3歲被性侵到5歲,到34歲開始處理這件事,這中間30年的空白是什麼?就是我獨自且難以承受的那一段時間。

主持人:你當時有向父母反映發生的事情,那得到什麼結果?

陳潔晧:我跟媽媽說了這些人欺負我、對我很壞,我發現她把頭轉過去,好像沒有聽到,當下我有一個很強烈的感受,就是我的希望斷掉了。對小孩子來說,父母就是生命的座標,失去生命中座標的時候,會很迷惘、懷疑自己為什麼存在這個世界上。

後來我還嘗試跟父母的朋友們求救過,他們可能也試著跟我父母轉達,所以我3年之後得以脫離那樣的環境,但3年還是太長了。

➤何謂正常、何謂不適當?難以分辨與述說的困境

主持人:在你回到爸媽身邊後,那3年的創傷就阻礙在你跟爸媽的關係之間嗎?還是你回到一個感受到爸媽照顧、關愛的世界? 

徐思寧:我來補充一下吧。記得聽潔晧說他小時候的經歷時,我們很容易會用自己的成長經歷去想像。但我在陪伴潔晧度過處理創傷、整理回憶的過程,很重要的學習就是,很多時候小朋友的困境在於,他身處的狀態跟我們想像的「平常」不一樣,他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後來慢慢理解,潔晧的傷害是開始在一個突然找不到爸爸、媽媽的時刻,那是很大的衝擊。有一天醒來的時候,爸媽就不見了,把他留在褓姆家,而且爸媽可能一個星期才來見他一次,時間很短,褓姆家人也都在場。小孩要在加害者面前求救是很困難的,爸媽當時可能也不是把重心放在孩子身上,而需要跟褓姆家社交交流。所以他跟父母之間的連結可能不是一般正常長大,跟父母關係溫馨的經驗可以想像的。

主持人:可能不同的人或不同世代的成長經驗都很不同,談到家庭,大概每個人都很容易是從自己的經驗出發,但在瞭解的過程中,要小心使用自己的經驗,因為有時候我們並不瞭解別人的真實狀況。

徐思寧:對於經歷不適當對待的小朋友而言,其實什麼是「正常」是一個很模糊的事情。對小時候的潔晧而言什麼是正常呢?他有能力分辨、命名或想像正常嗎?

雖然遠離在褓姆家被性侵、暴力,但回到原生家庭,潔晧還是持續被爸爸威脅:如果不乖的話,會被送回去褓姆家。其實年幼的潔晧還是活在恐懼裡,因為他不知道什麼事情會讓爸媽不滿意。

另一件讓我很心痛的是,其實潔晧的家庭經濟是很穩定的,父母也是高知識分子,但他小時候在家有一餐沒一餐,是挨餓的孩子。他沒辦法從自己的經驗去理解,原來正常家庭的一天會有早餐、午餐、晚餐。

潔晧現在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也有很好的表達能力。但原來他獨自度過了很多困難,才可以好好長大。

➤創傷經驗阻滯與他人的深度交流

主持人:度過了那麼困難的時候,卻不知道還會不會遭遇更多的困難。我覺得那好像在海中失去動力的潛水艇,不斷往下沉。潔晧是在什麼階段重新獲得動力,慢慢往上的?

陳潔晧:是遇到思寧,才理解到原來創傷的感受是可以交流的。我一直認為所有痛苦跟悲傷都只能自己忍耐。

主持人:在遇到思寧之前,身邊的同學、朋友呢? 

陳潔晧:可以做出日常表達、互動,但是當進行深層的交流的時候,很容易發現自己的情感跟別人不一樣,因為你經歷過了他們沒有經歷過的事情,那就是創傷。很多同齡的朋友難以理解,為什麼我的情感這麼強烈,這麼希望把悲傷表達出來。大部分同齡的朋友很難在短時間內承接這件事情。

主持人:所以你就選擇不要去觸碰,因為講出來會把人嚇跑?

陳潔晧:這就是成長的挫折。人一開始努力溝通的對象是父母,接下來會想跟好朋友溝通,但會發現同年的朋友沒有人可以理解。長大成人,當大家都看向未來的時候,其實很難有人可以承接自己的過去,或許都認為,過去了就放下吧。

➤書寫創傷經驗、書寫陪伴過程的意義

主持人:我想到像是地球上發生過的大滅絕,很多物種死去,許多東西埋藏在地底,變成現在的石油,在某個時間點爆發出來。你在某一天意外地觸發埋藏壓抑了近30年的創傷,發洩出來之後,你感覺得到釋放了嗎?

陳潔晧:處理創傷是一個漫長的歷程,越晚處理,需要的時間也更長。我大概是30年之後才開始處理,但發現這樣的狀況相當普遍,例如澳洲的兒童性侵平均是過了24年,才第一次敘述這件事情。

很多人在受傷的當下沒辦法求救,因為求救有可能受到更多傷害。為了生存,他們學會了把自己隱藏起來,把傷痛隱藏起來,表現得跟其他人一樣。年紀越大才開始處理創傷,需要的時間相對比較長,但是成年人有另外一種相對優勢,就是可以創造自己的生活環境,可以吸收知識、慢慢改變。

主持人:閱讀兩位的書,感覺潔晧並沒有想要復仇,不是把書寫作為發洩,而是更關注如何讓自己安頓下來,跟過去的經歷好好相處。碰到這樣的事情,如何還沒有變成一個憤世嫉俗的人,而且相信可能「愛」是很重要的力量?

陳潔晧:我覺得發洩憤怒是必要的。或許跟唱歌類似,有主旋律、有副歌,但終究是要唱到後面。每個人生命的節奏都不一樣,我年輕的時候參與社會運動會大聲吶喊,把痛苦跟哀傷用力地喊出來,在為弱勢者爭取應有的權益的時候,有時會感覺好像在為我自己在爭取權益一樣。

主持人:那麼在復原的過程裡,文字書寫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徐思寧:就我的觀察,陳述與記錄對很多受害者而言是很深刻的轉化歷程。受害者在經歷創傷之後,很容易大腦中負責語言的區塊,會變得非常不活躍,雖然很想訴說,但說不出來。作為陪伴者,有時候覺得,我都在聽,為什麼你不說出來?為什麼說那麼慢?其實這跟語言能力無關,而是跟創傷的狀態有關,他們需要花很多時間練習找回語言,將感受與情緒用語言表達出來。

寫《遠方有哀傷,此地有我》我覺得有兩個層次的意義,一個是復原的路走了好久,一直往前走,已經看不到起點了,書寫下來才意識到我們的努力已經把我們帶了到那麼遠,看見不一樣的風景6。

另外一個層次是,我們想了不同的主題分開寫,寫完後交換看, 才發現原來困難的時候,你感受到的是這樣,或原來某個時刻我的困難是這個,而對方不知道。好像兩人重新認識對方,我覺得對我而言滿珍貴的。

➤防治兒童性侵的動能與學習

主持人:兩位現在推廣兒童性侵害防治,這件事牽涉到很多層面,也涉及不同的對象、關係的牽絆,還有法律、政策等等,是一個千絲萬縷的社會工程。但個人的力量有限,想要如何推動呢?

陳潔晧:首先要認知到,大人只要試圖跟小孩發生性行為,就會構成小孩的創傷。如果我們沒有認知這件事的嚴重性,就會輕忽需要去做防護的工作。

有些照顧者選擇自己的方便,忽視兒童的痛苦。兒童不得不帶著創傷成長,在這個狀況下,很難說這些照顧者沒有責任。

像我父親把我放在4個性侵犯家裡3年,我也問過他為什麼一定要把我放在那兒,但他們沒有回答我。但我最困惑的是,身邊的人都告訴我,父親是偉大的藝術家,藝術家到底是甚麼呢?他為了當藝術家拋下了我,這是我的創傷,也一直是我的動力。

現在的我可以接受他是偉大的藝術家,也是一個失敗的父親。

徐思寧:我和潔晧在演講時,常提醒家長不要略過一些微小的訊號,因為這很可能是有機會讓孩子離開危險環境的重要契機。如果沒有及時回應,小孩子一生就要花很多時間去處理小時候經歷的困難。當越多人意識到,小朋友面臨不適當的對待,是很嚴重的剝奪,有了這樣的意識,才會願意為身邊的小朋友行動。

關於創傷對大腦、對身體的影響,這個科學還有很多新的知識在研究,我跟潔晧也還在不停學習新的知識。希望讓很多長大了的受害者知道,還有很多方式可以拿回自己身體本來有的能力與感受,或是讓更多成人知道,怎麼保護身邊的小朋友,去察覺他們可能在發出求救的訊號,這些都很重要,大家一起再學習。

➤成為倡議者的閱讀與寫作

主持人:跟幸佳慧合作《蝴蝶朵朵》 的契機?

陳潔晧:佳慧老師看過《不再沉默》,也大概知道我有繪畫的背景,2017年的時候,她寫信邀請我們做《蝴蝶朵朵》的繪者。她有一個長遠的關於兒童保護推廣的計畫,我們也以為會跟著佳慧老師繼續做,出乎意料的是她先離開我們了。當時也很徬徨,要怎麼繼續把這個議題做好?到今年大概是第5年,也進行了超過百場以上的活動。

主持人:雖然幸佳慧老師不在,但是我想路還是會繼續延伸,而這條路上應該不會只有你們兩個人,請推薦一些相關書籍,也談談接下來有什麼計畫?

陳潔晧:我推薦《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我覺得這是講創傷最深入淺出的。另一本經典的書是《創傷與復原》。當我開始處理創傷的時候,最常看的一本書是《哭泣的小王子》,這本書寫男性受到兒童性侵害的處理,以及處理過程中的各種困難,是很好的一本入門書。還有佳慧老師的一系列關心兒童權利的繪本,很值得家長與兒童一起讀。

徐思寧:我跟潔晧最近在努力寫下一本關於兒童性侵防治的書,主要是從不同國家的犯罪情況以及政策,去看我們可以怎麼為小朋友建立一個更安全、安心長大的環境。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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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寫小說就像寫一隻貓在伸懶腰:訪韓麗珠《裸山》(下)

「寫《裸山》時,我對自己抱持很大的懷疑。我覺得自己在寫的東西太現實了,大家都知道,而且很瑣碎。」韓麗珠自言,新作《裸山》是她尋求突破之作,不論敘事風格還是作品內容,都與以往慣性的書寫不一樣:「我跟朋友說,我寫的東西很日常,好像不斷在寫一隻貓在伸懶腰。但這個世界上的人,為什麼要去看貓伸懶腰呢?」

結果朋友的回應是:「如果你把貓伸懶腰的過程拍成影片,放到Youtube,點擊率應該會爆多。其實很多人都想看這樣的東西。」

很多事情,也許大家都知道,也許很瑣碎、很日常,但知道不一定意味能自我消解、處理、內化。正因如此,這些材質才必須被特別地書寫,才會被人們所需要。

➤創作者都應保護好自己的心

2018年,韓麗珠出版首部散文集《回家》,2020年及21年又分別出版《黑日》及《半蝕》,近年不少人都從其香港報章刊載的專欄、或是臉書帳戶發布的短文認識她。語感看似抽離,卻無不在纖幼地袒露內在,收穫不少讀者。作為兼寫兩種文類的作者,又韓麗珠怎樣看待小說和散文與現實的關係?

她認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創作體質,有些人畫畫、有些人是詩人,具體質性的創作者會懂得在擅長的範疇裡創造。她自認絕不是散文體質:「我其實不知道散文是怎樣的,但不小心開始寫了,是真的。所以我無法說,散文是怎樣的。但我可以說,小說是現實。現實和生活是不同的,因為現實中有很多非現實的元素,而小說是日常生活中難以看到的現實。」

她繼續說明:「散文必須被置放在生活的元素中,讓人相信,那是一個很寫實、非虛構的文體,所以它真的是散文。但小說不是,小說是探尋很多本質的東西,是一張很大的魔術帽,你可以將所有東西放進去。」

與韓麗珠訪談時,會發現她身為寫作者的自覺很清晰——很多時候,寫作者面對外界的聲音,不論是肯定、質疑、建議或勸導,都不免因而動搖或陷入自我認知的兩難。要為了他者的話語而繼續或改變自己的寫作嗎?韓麗珠的兩部散文集《黑日》、《半蝕》皆獲台灣文學大獎肯定,她卻自言對散文沒任何企圖心,反而正因這種無所謂,讓她寫散文時相當快樂:

「我覺得寫專欄的散文時,是很開心的。我從沒因為要定時交稿而有壓力,甚至不認為它是一份工作。好比做飯,我從不會覺得自己必須成為廚師,但我仍會很開心地做飯。在散文裡,我是個愛好者,它令我放鬆,我不會覺得自己要寫『散文的句子』。也許因為這樣,達到了比較純粹的寫作狀態。」

對她來說,面對外界紛雜的聲音,必須保持純粹,才能長久且持續地寫下去。「其實,我將自己保護得很好。有時候我看完、聽完一些東西,可能很有意義,但我知道,那對我的創作是沒有幫助的。」

韓麗珠說,寫作要能保持純粹並不容易,人是很脆弱的,所以要懂得分辨「有道理」、「有意義」的東西是否等同對自己有幫助。面對他者的意見,創作者們可以認同說法,但不一定要收為己用:「他們可以很有道理,但與我無關。我知道自己要保持純粹的寫作,有時候不得不選擇性關上耳朵,為了保護好自己的心。真的,沒什麼事不要高估自己,去考驗自己對文學的愛。」

➤「愛」本身就關乎重大的失去

《裸山》中的三名主角,分別是兩名修讀藝術系的大學生,暖暖和雅人,以及失去兒子的家務助理雲。韓麗珠在刻劃這幾名人物的互動時,相當曖昧:暖暖和雅人關係密切,卻並非情人,有時更帶有一種同為藝術系學生的競爭心態而刺傷彼此。雲是雅人的家務助理,二人卻在經歷各自重大的失去後相處得越發親密,然而又保持距離。

談到人物時,韓麗珠說:「我想探討不同形式的關係。暖暖和雅人不是情侶,但也不只是朋友,他們是一起創造的人。這兩個人應該很愛對方,原本是來自他們對藝術的愛,但在他們各自創作的過程中,那種愛又投射到對方身上。」

然而,面對藝術的愛,卻因追求不一,有時反過來會驅使個體間的比較和傷害:「這兩個人雖然都喜歡藝術,但探索上卻很不同。暖暖很有才華,會寫詩、畫圖、拍照,她什麼都可以創造,但她也一直在改變追求的東西,終於到了小說的結尾,她都完成不了一個作品。我覺得有些人就是這樣,不知為何,他們不是沒有才華,也非常非常努力,但他就是完成不了一個作品。雅人則是早在大學二年級已決定畢業展做什麼,他也真的可以做出來,但這不代表他會成功,他到最後也經歷了重大的失去。於是這兩個人偶爾會出現一些敏感的磨擦。」

小說中,三名角色都蒙受了不同狀態的失去:雲失去了兒子、雅人失去眼睛、暖暖失去肉身。他們都陷落於極端的生存處境,如社會運動現場、被捕、情緒崩潰等。這些人物的遭遇,是一種「集體創傷」的指涉嗎?韓麗珠反說,這其實就是日常,每個人在生活裡,都在蒙受不同的失去:「有些人的失去是肉眼無法看見、肯定的,那其實才是最大的失去。像我剛剛談到外公的事,其他人覺得他四肢健全,家人安好,好像什麼事都沒有。但他真正失去的東西,別人根本看不到。而小說不是跟現實生活對立,小說是一種我們在自身生活中發現的現實,所以我把這些寫進書裡,其實都是日常。」

「只要你愛一樣東西,就會有重大的失去。」她續說:「在廣東話裡,『愛』這字,除了情感,還有『要』的意思。『你仲愛唔愛啊?』就是『你還要嗎?』,如果『唔愛』,就是『不要』了。因而,愛就是要。那就注定,所有的愛,一旦愛了,始終關乎重大的失去。」

➤藝術的最大意義——創作本身給予作者的意義

《裸山》的敘事橫跨了在空城發生的兩場社會運動間共5年,雅人和暖暖也從早年曾堅信藝術可介入、改變社會的青澀大學生,變得對社會抗爭、藝術作為行動的信念存疑且疏離,甚至不再上街,選擇留在工作室內創作。面對激烈的社會衝突與撕裂,藝術的意義,是追求公共的連結,還是鎖藏於無人的斗室內,毋須向任何人負責地創作?

韓麗珠分享了一段有趣的往事,她說約10年前,台灣友人來港時,她曾帶其到訪新界屯門的一個廢墟。當時友人沒頭沒腦地說:「這個地方不適合兩個人來,三個人來會較安全。」這兩句話中描述的神奇狀態,讓韓麗珠一直記住了——10年後的現在,她偶然跟友人提起這則廢墟往事,友人說,那其實就是一句廢話。

「我的友人說,如果一個人說了一句廢話,你覺得有意義,那就是意義的所在。」她說:「文學也是這樣,有些人寫了一些東西,接收者覺得有意義,這種共鳴和交流就是意義的所在。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何時的創作,會對另一個人構成意義——但這不代表我們要懷著寫出曠世巨著的心寫作,並以為一定會對後來的人產生意義。」

韓麗珠非常自覺,她說即使已寫了這麼多年,出版了多本作品,她並不認為自己的作品會流傳後世。不過她仍肯定寫作的意義:「我深信,對暖暖和雅人來說亦如是,藝術最大的意義就是,當一個創作者繪著那張畫時,這個行為本身給予他的意義。」

➤寫作是想要被愛,但不僅如此

談到《裸山》有別於從前魔幻寫實風格的作品,趨向一種新的語言,韓麗珠自言,她是故意改變寫作的。自10年前起,她的生活遭受劇烈轉折,讓她意識到,從前那種小說的語言不敷應用:「其實早在《裸山》之前,我的小說已在蘊釀一種改變。」她甚至為此開始寫散文,旨在嘗試找出不同的小說語言。

韓麗珠認為自己從前關注較內在的世界,寫的是小說家看到的現實,與客觀現實不同的一面。然而後來,她遭遇到某些超過其承身範圍的經驗,不論社會或個人。由是她發現,必須尋找一種新的語言,才能對應到這種狀態——《裸山》就是這樣的一個新嘗試。

作為香港中生代的成名作家,寫作經年,要嘗試離開慣有的小說語言,另闢新的路徑,不論在心態或技術上都殊不容易。韓麗珠在書寫《裸山》的3年間,也經歷很深的自我懷疑。她說一方面在創作上要思考新舊語言的交替,另一方面也有些內在的課題——譬如,有多害怕自己不被愛。

「我覺得所有藝術工作者都必然會面對自己的心魔——你有多想被愛、一個作者有多相信自己作品的價值,是值得留在這個世界上?我追求新的語言,可能是因為害怕停留在舊有的創作狀態,會不被接受。很多人會說我一直用舊的套路吃老本之類,其實我是被這種聲音隔離了,那不是違背了原初的創作的意義嗎?」

在訪問尾段,韓麗珠最後的一段話儼如向所有寫作者發出的靈魂拷問,也同時呼應她所寫的這部小說《裸山》的主題——「裸」。她說:「每個寫作者都應該面對:你要寫作,是不是為了想被愛?是的,當然每個人都想要被更多人所愛,繼續寫作。然而當衡量到寫作原初的意義,與想要被愛之間,難道繼續寫作,就只是為了讓大家去愛自己,為了討好大家嗎?」

「不是的。」她輕輕搖頭否認:「一定不是的。當認清這點時,就能放下,繼續寫作。最後,我還是想強調純粹的重要性,譬如在我身邊的動物是很純粹的——那隻貓給我的支持,就是它很純粹地陪伴。其實寫作本身,就是這麼純粹。」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裸山
作者:韓麗珠(Hon Lai Chu)
繪者:智海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5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韓麗珠(Hon Lai Chu)

香港當代小說家。2018年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術家年獎」得主。

已出版作品:中短篇小說集《人皮刺繡》、《失去洞穴》、《雙城辭典》(與謝曉虹合著)、《風箏家族》、《寧靜的獸》、《輸水管森林》;長篇小說《空臉》、《離心帶》、《縫身》、《灰花》;散文集《半蝕》、《黑日》、《回家》。英譯本:《Mending Bodies》(Jacqueline Leung譯)。 

其中,《灰花》獲第三屆紅樓夢獎專家推薦獎。《風箏家族》獲台灣2008年開卷好書獎中文創作獎。《寧靜的獸》獲第八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黑日》獲2021年台北國際書展非小說類首獎。《半蝕》獲2022年梁實秋散文大師獎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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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20 12:00
人物》太天然真實的臉,是日常生活無法承受的:訪韓麗珠《裸山》(上)

「我寫《裸山》,為什麼稱書中那地方為空城?其實我大可直接寫作香港,那就變成寫實小說。但對我來說,那其實是世界。我想藉一件事去說,這一切不斷在世界發生。我們的時代沒進步過,在一些核心問題上,它仍然殘忍地一直發生。」

香港作家韓麗珠2017年出版長篇小說《空臉》,兩年後社會發生巨變,韓以其生活經驗寫下日記體散文,先後出版散文集《黑日》及《半蝕》。來到2025年,她出版最新長篇小說《裸山》,描述「空城」此地歷經兩場重大的社會運動後,人物間的抉擇與改變。距離上一本長篇小說的出版,已是8年。從魔幻如寓言,探尋個體內在的《空臉》,來到帶寫實傾向,以群像際遇反思制度與社會的《裸山》,小說家說,她想透過寫這個長篇,思考人在面對超於承受能力的極端狀況時,會如何變化。

➤清空管道,才能讓小說的靈魂附身

2021年,在《半蝕》出版後的訪問中,韓麗珠曾說自己正慢慢接受失去寫小說的安全感,但一種想要寫小說的感覺卻已然開始蘊釀,慢慢生長。到了翌年,她受邀到台北藝術大學擔任客席講師一學期,離開香港的壓抑,來到異地,韓說正因其局外人身分,反而可以放鬆地處理內在情緒:「當時來到台灣後,我才發覺原來自己一直不自覺地壓抑了一些部分。因為在港時,有很多感受是不可以……也不是不可以,而是有些感受如果完全釋放,就可能沒辦法好好生活。」

這些壓抑,雖能維持在港生活,卻同時堵塞了寫小說的能量。韓麗珠說活在香港有種緊張感,精神時常緊繃。社會狀況的劇變每天帶來衝擊,然而也要穩住身心,教自己不致崩潰。正是這樣的小心翼翼和隱忍,讓整個內在被塞得滿滿,再難騰出空間容納一部新的長篇小說。對她來說,寫長篇如同靈魂附身:「小說是一些很強大的靈魂,你要讓它附身的前題,先得將自己鬆綁。猶如一條管道,先得清空,才會生出位置。」

她記得,是在留台的三個半月間,在教學、與友人大量交談、出遊的異地生活中,小說的靈魂快速成形,人物和故事開始長出輪廓和底色——然後是名字。某天,韓麗珠與友人外出遊玩,二人從台北開車出發。她看著車子上了國道,友人嚴肅地說,他們現在要先聚精會神尋找正確的出口後,才能繼續聊天。在那寬廣且教人眼花繚亂的繁多路向指示牌間,她看到,有個牌子寫著「暖暖」,那時她就想,小說裡那個女生的名字,就叫做「暖暖」。

同年12月,大學學期完結,韓麗珠從台灣回到香港。她說,回到家後就開始寫了,那就是《裸山》。

➤政權對人的壓制和暴力,從來是世界的

《裸山》一開首,主角雅人就在衝突現場被警察射中眼睛而失明,及後卻反被落案檢控,讓人難免扣連數年前的香港社會運動。它像一次激烈的爆炸,哪怕炸開的一瞬已戛然而止,但遺餘的巨響卻彷彿困在人們內心的迴音壁中,或響亮或刺耳。

近年也巾不少香港寫作者以不同風格和角度切入運動書寫,然而問到韓麗珠,她卻給出不一樣的答案:「《黑日》和《半蝕》出版時,都被認為是寫香港社會運動,其實我不覺得它們只關於香港。但在散文框架中,這點很難說明,因為散文太直接、太貼近生活。在寫小說時,我並不是為了寫香港,只是那些事情發生在香港。但其實,那是世界,那是這個世界。」

說到這裡,韓麗珠稍頓,接著說要講遠一點——她開始描述自身家族史,關於社會對人的管制和傷害,怎樣無形無色,卻長久影響三代人的命運與價值觀。

韓麗珠的母親是馬來西亞華僑,在外公的10個兒女中排行最小,全家一直生活在馬來西亞的一個橡膠園中。當時正值馬共政權,外公有一個國民黨同鄉潛逃到此,半帶脅迫地要求他收留自己。外公被逼就範,並因此被馬共逮捕及監禁。好不容易獲釋,雖無刑責及生命危險,卻面臨被遣返到中國大陸的判決。

「其實當時的判決是,只有外公必須被遣返,但他擔心自己一把年紀回國,於是帶上妻子和兩個最小的女兒,就是我外婆和母親一同回去。這件事驟眼看來,外公沒有身亡,沒有受虐,身體也沒殘廢,在歷史角度——只看數字的角度來說,他根本沒怎麼樣。」韓麗珠說,然而整件事對家族的影響卻無比深遠——離開前,外公把所有財產交付長子,並叮囑他每月匯錢到大陸。回中國後,外公沒有戶口,無法工作,一家四口本打算依仗長子的匯款過活,孰料對方卻並未履行托付。從昔日的園主生活變成農民,一家人生活困逼,終日爭執。外婆指責外公重男輕女,抱怨不應跟他回來吃苦,外公輾轉間也鬱鬱而終。

「確實,表面看,這群人已很幸運。在排華歷史中,有更多殘忍的事情發生。但其實很多創傷是看不到的,譬如對我家族的傷害,包括對親情的懷疑和不信任。它繼而影響到我媽媽對家庭的看法,又輾轉影響到我這一代,認知到對民主、自由的重要性。」她說,自小時候起,已感覺到世界的運作就是這樣,因而如今在香港發生的事,在不同年代、不同地方,都發生過——空城是香港,但不只是香港,政權對人的壓制與暴力,從來是世界的,且不曾停止。

➤每個人都帶著無法解釋的傷口進入集體

在《裸山》中,兩名主角雅人和暖暖因修讀藝術系而認識,二人同樣懷著難向外人道的創傷:雅人在幼時發現母親出軌;暖暖則自童年遭受性侵,這些經歷都影響其性格與藝術美學的塑成。韓麗珠說,會選擇故事主角是兩個藝術系大學生,因為他們一無所有。

「如果是一個老人,遭遇創傷性事件,哪怕他一無所有,也能憑依其過往的生命經驗和智慧去保護自己。」韓麗珠說,但對於20歲上下的年輕人來說,正值創造與建立階段時,面對突如其來,毫無心理準備的劇烈撞擊——這些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當其生命中發生了超越自身承受能力、超越其經驗認知的事時,就會卡在一個狀態中,走不出來。

暖暖和雅人信仰藝術,希望借藝術處理內在,因為那是一種真誠的創造。然而《裸山》不是一部歌頌藝術如何療癒創傷的作品,卻是一座嶙峋且不平滑的山。透過二人面向藝術與社會事件的分歧和挫敗,韓麗珠尖銳地點出:

「藝術帶來的不一定是修補,可能是更大的破壞。雅人和暖暖在經歷了社會事件之前,他們在各自的生命裡,已經被破壞了,所以他們才會對社會動盪有這麼大的感覺。在寫他們二人時,我越發認知到,每個人都是帶著自身生命裡,那些無法輕易跟別人解釋的傷口,去進入一個集體事件。大家在經歷集體的傷口時,能很輕易跟別人訴說;但對每個人來說,真正的傷口是一些很個人的、沒法言說的事。」

➤裸:人的另一張臉、另一件衣服

多年來,韓麗珠都是敏於書寫身體的作家,從《風箏家族》、《離心帶》到《空臉》等,都是以某個身體異狀的扭曲性展開。然而到了《裸山》,不論人物或敘事向度,都不再只純粹指向一個局部身體狀況,而以不同層次描摹幾個角色間重大的傷口或缺失。這些重大失去,或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人物們對外在及內在的展露——這就回到作品核心,裸。小說中,韓麗珠這樣描述:「……『裸』是一個互動的過程。沒穿衣服的,不可能只有一方。人藉著『裸』到底會揭開什麼,則視乎對象而有所差異。」

對她來說,受過文明洗禮的大人,就像穿了很多件衣服,在被教化後,會懂得展現出一塊外在的臉。人們生活在已發展城市裡,習慣以某張臉過活,面對他人,令大家不會受傷。然而一旦戰爭、革命、災難發生,人在那些極端狀況中,會露出另一張臉:「當大家同時表現出那張臉,即是藏在很多衣服之下的那張臉的時候,其實是一件恐怖的事。其恐怖在於,那張臉很天然,很真實,是我們平日的生活所無法承受的。所以我很想知道,如果每個人不需要穿那些社會給你的衣服,那張臉是怎樣的呢?以及那些赤裸的臉碰撞之下,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所以我開始寫《裸山》。」

寫完後,韓麗珠覺得自己深入思考了這命題,卻不肯定是否了解,因為每張完全天然真誠的臉都非常複雜。她不是要為「展現另一張臉」這件事定錯對,而希望透過寫每一張複雜的臉,去探知它們的紋理和變化。譬如小說中,暖暖和雅人的老師白教授,在經歷社會運動後,終於在課堂上展露自己埋藏多年的真實想法,結果失去婚姻和工作,意味著選擇「裸」,有時候必須付出代價。

「一定會付出代價的。在沒有任何災難時,社會要求我們不要表現真實性格。當每個人都選擇真實時,社會將會一片混亂,所以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會不斷在扮演某樣子,再遮蓋本來的自己。」

韓麗珠說,白教授正是長久以來非常成功的扮演者,社會運動的發生,雖然讓他失去所有,然而也給予了他「裸」的機會,這是他的選擇:「如果運動從未發生,白教授活在體制中,非常安全。但當社會出現狀況,任何人都可能會被攻擊和被拘捕時,他就要思考,自己要否表態。而要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價,白教授是知道的,但他依然如此。」因為,這是他褪下多年來的外在的臉,脫光衣服,選擇「裸」的,自身的意志。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裸山
作者:韓麗珠(Hon Lai Chu)
繪者:智海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5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韓麗珠(Hon Lai Chu)

香港當代小說家。2018年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術家年獎」得主。

已出版作品:中短篇小說集《人皮刺繡》、《失去洞穴》、《雙城辭典》(與謝曉虹合著)、《風箏家族》、《寧靜的獸》、《輸水管森林》;長篇小說《空臉》、《離心帶》、《縫身》、《灰花》;散文集《半蝕》、《黑日》、《回家》。英譯本:《Mending Bodies》(Jacqueline Leung譯)。 

其中,《灰花》獲第三屆紅樓夢獎專家推薦獎。《風箏家族》獲台灣2008年開卷好書獎中文創作獎。《寧靜的獸》獲第八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黑日》獲2021年台北國際書展非小說類首獎。《半蝕》獲2022年梁實秋散文大師獎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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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20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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