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訊40》你的青春,我的啟蒙:白先勇╳封德屏╳楊佳嫻從《現代文學》到《文訊》對談側記
適逢《文訊》40周年,文訊雜誌社邀請白先勇,與社長封德屏對談,分享兩人經營雜誌、文學創作、出版書籍以及和文壇互動的寶貴記憶。
對談由清大中文系副教授楊佳嫻主持,她憶起出版第一本書時,直到《文訊》雜誌專訪自己,才有成為作家的感覺。楊佳嫻首先帶現場回顧《文訊》雜誌的歷史:1983年由國民黨中央文化工作會創辦,2003年轉由民間資金持續經營。40年來,《文訊》早已為臺灣文學在文學評論、史料保存、提攜新秀、聯繫文壇各方面留下珍貴財產。
和《文訊》雜誌同年誕生的,還有同志文學史上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白先勇的《孽子》。白先勇在1960年代就和臺大外文系同學共同創辦《現代文學》雜誌,為臺灣文壇培育出一批優秀創作者,引介西方現代主義思潮,是前衛的文學與藝術實踐。而在同志仍屬禁忌話題的80年代,又大膽書寫出版《孽子》。
楊佳嫻問:1983年出版《孽子》、《文訊》雜誌創刊時,文壇與讀者的反應如何?白先勇直言:「沒有反應!」1983年的臺灣,正在經歷社會轉型期,面對《孽子》這本涉及禁忌話題的「怪書」,當時的讀者不知如何面對,或者說,是採取避而不談的態度。不過,白先勇的記憶中,龍應台先對《孽子》提出文學批評,沒想到文章刊登後,龍應台到白先勇家中拜訪,兩人自此成為朋友。
封德屏分享,她於1985年加入《文訊》團隊,1992年開始擔任總編輯迄今。她翻開手邊的《文訊》創刊號,立即就找到蔡源煌評論《孽子》的文章:〈《孽子》二重奏〉。當時,蔡源煌任教臺大外文系,在《孽子》出版4個月後即發表近7000字書評。

楊佳嫻指出,《文訊》提供書評、作家訪談寬裕的發表空間,實屬不易。除了刊載《孽子》7000字書評,她的個人採訪經驗中,《文訊》刊登的作家採訪稿篇幅甚有彈性,足以提供訪談者充分發揮的空間。封德屏回應:「雖然早期《文訊》隸屬中國國民黨文工會,但還是秉持著『為作家、讀者服務』的初心,刊登出一篇篇扎實的文學評論。即便在脫離國民黨組織後,服務作家與讀者仍然是《文訊》的宗旨。」
緊接著,楊佳嫻請兩位講者分享,在經營、閱讀、編輯《文訊》與《現代文學》兩份刊物的過程中,是否有印象深刻的經驗?
白先勇說,《現代文學》的誕生,是偶然,同時也是必然。《現代文學》是臺大外文系的同學們一起創辦,不過淡江大學、文化大學的學生,或是軍中作家,甚至藍星詩社、創世紀詩社的成員,都在《現代文學》上發表過作品。

白先勇講述起往事,彷彿還歷歷在目。當時,發表文章的作家大多才十幾二十歲,有外省、也有本省,相處起來非常融洽。那段時期,戰後第二代作家正處於尋找文化認同的階段,而《現代文學》便成為他們實踐的場域。受到時任臺大校長傅斯年的影響,《現代文學》成員滿懷理想辦起雜誌,即使經費與稿件短缺,卻興致高昂。常常幾個人推著腳踏車去送雜誌,或是寫兩篇文章用不同筆名刊登。
封德屏拿起《文訊》創刊號,封面有兩位作家:王詩琅與蘇雪林,一位是日治時期臺灣作家,另一位是外省作家。她表示,從前自己是從歐陽子所編輯的《現代文學小說選集》認識《現代文學》。這兩冊小說選集,選錄了曾經刊登在《現代文學》的小說,許多作家現在都是知名大家了。
封德屏對白先勇所說的亦深感認同,編輯刊物時,內心總懷有大寫的「文學」作為理念基礎,個人的族群和政治立場,都不能左右刊物編輯與人際互動。主編《文訊》時,封德屏盡量留意讓不同政治立場的作家、團體都有發聲空間。
楊佳嫻補充,《文訊》創刊號將兩位作家同置於封面,即便在當時可能具有政治目的,不過卻仍能看到文學「善」的一面被彰顯出來。更重要的是,《文訊》一直以來致力經營的文學工作,成為現在臺灣文學研究的重要資源。

楊佳嫻追問,編輯刊物過程中,兩人是否有令自己很得意的成就?
白先勇說,《現代文學》主要是由臺大外文系和中文系同學經營,他們一方面有系統的翻譯西方重要的文學評論和作品,另一方面也從新的角度,審視中國傳統文化,將中、西融貫。這兩方面,當時都出過幾個成功的專輯,編者們也從中吸取新的創作養分,影響了一代人的文學創作。
封德屏則提到,最近《文訊》從40年來發表的2000多篇書評中,精選出40篇出版成《時代之書:《文訊》40本年選書評(1983~2022)》。主編鴻鴻向她抱怨,好的書評太多,選入太少,少選一篇都是遺憾。由此可見,《文訊》雜誌40年來為臺灣書評做出的巨大貢獻。
她也說到,大約在2009年左右,各家報社的副刊就停止接受手寫稿件,導致許多不擅電腦操作的前輩作家苦無發表園地,因此,2009年1月《文訊》開闢「銀光副刊」,限收65歲以上創作者的文學創作投稿,就算經濟拮据,仍堅持讓「銀光副刊」使用彩色印刷,希望為前輩作家的創作增添色彩。此一舉措,為前輩作家旺盛的創作熱情,開闢發表園地,展現《文訊》對作家的溫暖關懷,也讓《文訊》搜集到許多作家的珍貴手稿。
此外,白先勇特別強調,近幾年臺灣文學館委託文訊負責策畫的「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計畫,是艱難卻極為重要的工程,對臺灣文學研究有很大的幫助。不過,現在這個計畫暫停了,白先勇希望政府或民間的資源可以持續挹注,讓這個計畫得以延續下去。
談到遺憾,白先勇提及當時原本規畫出版書籍,也確實出版了少數幾本,不過資源太少,沒有辦法持續。後來他創辦晨鐘出版社,卻經營不善,最後倒閉。封德屏認為,出版書籍的影響力比雜誌更大一些,不過《文訊》選擇將資源投注在資料庫、作家研究上。「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計畫停止後,《文訊》也規畫將過去40年刊登的作品集結出版。
活動最後,楊佳嫻將目光拉回當下的文學環境。
近年來文學環境變遷的速度與幅度都提升,新的AI技術也影響到文學發展。楊佳嫻請兩位談談:目前文學雜誌面臨的挑戰是什麼?
面對電子化的挑戰,封德屏坦承她也擔心紙本雜誌的銷量與訂閱。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文訊》不僅僅是一本雜誌,更肩負建立資料庫、進行作家研究、史料搜集。她將《文訊》視為「以雜誌為本,發散出去的種種文學工作的整體」,持續在新的時代和文學並肩前行。白先勇則表示,他還是保有對紙本書的情感,並認為文學攸關民族情感教育,這個時代更應該重視文學、文化,以面對AI時代的挑戰。
文學創作是孤獨的過程,然而,透過文學雜誌,創作者之間得以維繫起跨越族群、世代、地區的情感連結。這樣珍貴的經驗,令兩位講者銘記。演講中,也讓聽眾、讀者看見,原來創辦、經營文學雜誌是一件不容易,卻深具意義的時代任務。●

書評》生命的離開與終結,不該是未來悲傷的理由:讀繪本《一隻狗的遺囑》
尤金.歐尼爾(Eugene O'Neill)被稱為美國現代戲劇先驅,他在晚年揣想著已逝愛犬柏萊明的心境與視角,寫下《一隻狗的遺囑》。真摯動人又不失歡樂的文字,顯現出他對愛犬的深情,以及物質上的寵溺。
歐尼爾1888年誕生於美國百老匯的旅館,雙親都是劇團演員,全家居無定所,得配合巡迴演出行程在美國各地顛沛流離。母親為減輕產後的痛楚,依賴嗎啡成癮,加上愛爾蘭裔的父親長年不得志,長兄酗酒成性,二哥年輕因病身亡,歐尼爾的童年生活十分不穩定。
他從小在語言學科方面表現卓越,不過考上普林斯頓大學的第一年,就因惡作劇違規遭退學。後來他當過水手,隨船到阿根廷、利物浦等地,也曾到南美與非洲流浪。回家鄉後,在父親的劇團充當過臨時演員,後擔任電報記者,並開始寫詩。
24歲那年,歐尼爾罹患肺結核,休養康復後決心投入戲劇創作,據說他曾到哈佛大學選讀戲劇相關課程。1920年,歐尼爾首次獲頒普立茲戲劇獎(畢生共4度獲獎),1936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諾獎評委讚譽他的劇作「內蘊力量、真誠和深切情感,具體展現出悲劇的原創概念」。劇評家更稱許:「在歐尼爾之前,美國只有劇院;在歐尼爾以後,美國才有了戲劇。」
不過,歐尼爾的婚姻生活不甚平順,和子女關係也不佳。他曾有三段婚姻,有個孩子染上毒癮最終自殺,女兒烏娜(Oona O'Neill)18歲時,堅決與時年54歲的默劇演員卓別林結婚,歐尼爾極力反對,不惜斷絕往來,遺產也只留給第三任妻子。
對照其真實人生境遇,《一隻狗的遺囑》讀來不免讓人感慨,卻又能全然同理。今(2023)年台灣出版《一隻狗的遺囑》繪本,由李瑾倫繪製配圖,筆觸輕柔寫意、用色清爽,與歐尼爾溫馨幽默的文字相得益彰。
讀著這部繪本,我想起自己領養過、不按牌理出牌的黑色柴犬,想像如果揣測她的語氣和所想,寫出來的遺囑鐵定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柴犬公認是「狗界的貓」,天生叛逆,性喜偷跑,難以訓練,常和飼主唱反調。我對她的記憶充滿詼諧感和一點點無奈,在她過世後曾做過寵物溝通,過程同樣充滿詼諧感和一點點無奈。
當時,她首先控訴共同生活的貓伙食比她好。當溝通師請她分享對三位主要照顧者的印象,她說:「慣性討好別人、沒耐心、愛逞強。」相當犀利,且只給負評,我想這就是愛之深責之切。最後她居然還丟下一句:「你們問完了沒?我差不多想走了。」不解風情的程度,和書中溫柔叨念的柏萊明可說是天差地遠。
不過,初讀《一隻狗的遺囑》時,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柏萊明擁有1929年在巴黎愛馬仕特別訂製的雨衣。從資料照看來,柏萊明是隻純種大麥町,圓潤健壯,是受到主人妥善照顧的幸運狗狗。他睡在舊金山居家品牌的訂製床,項圈上鑲嵌著鑽石,真是個出身好人家的孩子。
有人說,寵物飲食和生活環境都反映著飼主狀態。剛養狗時,我給予狗的物質條件相當陽春,飲食和日用物件都不甚要求,好多年都只給她吃大賣場的狗飼料,牽繩和背帶也買最便宜、最素的。那時,每當聽聞有主人親手煎牛排給狗吃,我都會心想:我的狗吃不到,我都沒煎給自己吃了。到了狗狗晚年,我才開始準備鮮食,如今想起來都會心生愧疚。
當書中女主人因悲痛說出:「柏萊明走後,我們就不要養別的狗了。我這麼愛他,再也不可能愛上其他狗了。」柏萊明隨即喊話懇求:「因著對我的愛,請再養一隻狗。永不飼養其他的狗,對回憶我來說,是徒勞無功。我希望感受到的是,這個家庭一旦有了我之後,便無法過著沒有狗的生活!」
他澄清:「我不是那種心胸狹窄、善妒的狗」,接著自豪地說:「我的接班人很難像我在壯年時,有那麼好的教養、禮貌,或是那般傑出或帥氣。親愛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千萬別強求他做無法辦到的事,但他一定會盡全力做到最好,我相信他一定會。」最後則透露出不想被遺忘的小心機:「而他那些無可避免的缺陷,反倒有助於人們對我的回憶常保如新。」
柏萊明想像未來將繼承牠家中地位的那隻狗,這部分讓我覺得很可愛,但也心生疑惑:狗會想到運用別隻狗和自己的落差,來讓人對照、緬懷自己嗎?這好像超過牠們的思考範圍?我忍不住揣測歐尼爾寫這段的言外之意可能是什麼。然而,直白的優越感,正好也顯示狗狗思路單純。如果是傲嬌的人類,也許會以退為進、假裝豁達地說:「你們要相信接班的狗會表現得比我更好,好到你們會慶幸有繼續養狗!」
相較於動物,過往習得的語言模式、意識形態,以及自尊心往往會絆住人類,使彼此難以精準傳達真心。比如,一向對外維持理性姿態的我,通常只會放膽用高八度的聲音,對貓咪說一些沒邏輯的話,把無法對旁人啟齒或展現的一面留給貓咪(不只對共同生活過的三花貓胖胖,是全部的貓)。
動物是活在當下的,牠們沒有追求長壽的執念。
經歷過一貓一狗的離開,如今回想牠們與我建立的關係,是如此單純、不帶濃稠感,就像李瑾倫畫筆下《一隻狗的遺囑》呈現出的輕盈感。我為了使自己快樂,把牠們帶進我的生活,而牠們生命的離開與終結,理應不是我未來悲傷的理由。
就像柏萊明在書末說的:「不論何時,當你們來到我的墳前,請因著我們彼此相伴的快樂回憶,以滿懷遺憾但也滿心喜樂的口吻對自己說:『我們的至親摯愛,長眠於此。』不管我睡得多沉,依舊能聽到你們的呼喚,任死神都無法阻止我想要對你們開心地搖尾巴的心情。」●
The Last Will and Testament of an Extremely Distinguished Dog
作者:尤金.歐尼爾 (Eugene O'Neill)
繪者:李瑾倫
譯者:莊靜君
出版:愛米粒出版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尤金.歐尼爾 (Eugene O'Neill)
美國著名劇作家,諾貝爾文學獎、普立茲獎得主。知名作品有《長夜漫漫路迢迢》、《榆樹下的欲望》、《天邊外》等。
繪者簡介:李瑾倫
繪本作/畫家,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傳達設計學系碩士,主修插畫。曾任美術及童書編輯,是亞洲第一位與英國最大獨立童書出版社Walker Books合作的創作者,最常畫的主題是「動物」,她說動物是她人生裡「有緣分相伴的生命」、「心在哪裡創作的原點就在那裡」。曾獲三次中國時報開卷年度最佳童書獎暨「年度風雲作家」、美國紐約Marion Vannett Ridgway Memorial Award 首獎,以及 amazon. com 2-6歲最佳編輯選書。作品有《一位溫柔善良有錢的太太和她的100隻狗》、《子兒,吐吐》、《動物醫院39號》等繪本、散文集,圖畫書作品有日、韓、英、德、荷等語文版本。2022年創立了無尾香蕉動物學校,致力於繪本與書籍創作賦予動物角色與生命,創造人與動物的共感連結。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