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漫電訊報9》淘金熱或泡沫化?——日本條漫新創熱潮最前線

2021年起,許多日本企業先後投入所謂「條漫」(Webtoon)形式的漫畫領域。從傳統漫畫出版公司,到YouTube短動畫、遊戲等其他娛樂產業的公司,甚至到幾乎沒有關聯的電子商務公司,就連Amazon、Apple這些全球最大規模的科技公司都有所投入。

有些企業是開闢條漫發表管道、開創新的條漫app;有些企業是將既有的頁漫作品改編條漫,更有大量全新的條漫工作室宛如雨後春筍般誕生。有人試圖將日本參與條漫的企業、品牌整理成勢力圖,在2022年初還只有約40家,一年半之後已經有超過120家企業品牌了。(註1

我們已經在前幾回專欄回顧過傳統漫畫出版社在這段時期帶動整體出版界爆衝的事蹟,但是同一時期日本的條漫製作並沒有什麼受人矚目的事蹟出現,突然出現這麼大批的條漫事業投入令人十分不解。

不過,如果觀察整體業界發展,有一間企業或許帶來了鼓舞:韓國企業Kakao日本分公司在2016年創設的漫畫app「Piccoma」,2020年4月宣佈旗下韓國條漫作品《我獨自升級》的app內單月銷售金額突破一億日圓,之後Piccoma的app安裝數與內部消費金額不斷上衝,至今年上半年已經成為二大app平台——App Store與Google Play的日本地區消費者支出金額第一名,壓過各種課金最熱烈的知名手遊。

頁漫大國日本的條漫時代即將來臨?

條漫早已在2013年由LINE、comico等韓系科技企業引進,也嘗試培養日本本地作品。雖然它完全順應手機閱覽習慣的數位原生閱讀方式、各回連載為單位的販售方法、編繪上色等職務的分工制度、全彩呈現……各種面向都與書本市場建立起來的傳統頁漫系統迥異,讓人耳目一新,但幾年過去並沒有帶來足以撼動市場的成績。

一般業界談論條漫,主要還是放在韓劇、K-POP等「韓流」韓國娛樂事業中的一環,再怎麼發達,也是韓國環境下的成果,不一定能適用日本本地。

如今條漫在日本在地市場出現了令人亮眼的銷售數據,代表確實擁有閱讀需求,產製起來卻不用與頁漫市場上為數眾多的暢銷名作正面競爭,屬於尚待開發的新興市場。各大投資者或許在此看到了商機,紛紛投入淘金。

那個自出版衰退、數位網路興起以來的議題「條漫vs頁漫」在漫畫市場爆衝之後沈寂一段時間,如今似乎又復活了:如果頁漫作為根基的紙本閱讀是不斷衰落的狀態、條漫作為根基的手機閱讀體驗不斷普及下去,那麼頁漫即使盛行一時,遲早也要被條漫所取代。

問題是,條漫的時代是否真的來臨?傳統漫畫出版社真的因為稱霸頁漫市場造成傲慢與怠忽,錯過了這漫畫媒體數位轉型的大好商機?

早在2018年,幾間大出版社已經嘗試過出品條漫創作了。上回專欄〈分進合擊的巨人——講談社漫畫雜誌群的數位轉型〉提及的講談社app「Comic DAYS」在創建之初就曾經推出少量的條漫作品,集英社更是由〈少年JUMP〉在2018、19年舉辦了兩屆條漫創作大賽。但是這些得獎作者,似乎都沒有繼續留在條漫領域。

第一屆冠軍千葉侑生現在正在連載《幼稚園Wars》,第二屆冠軍作品、最近改編動畫在網飛播出的《浪漫殺手》作者新作也是頁漫作品。

雖然後來「JUMP+」也有出現如《縱之國》這樣受矚目的垂直滾動漫畫作品,但其設計更多是奠基於故事內部設定——在垂直筒狀的世界中探險,而不是形式本身有什麼絕對優勢。「JUMP+」主編細野修平表示:「JUMP+過去也曾刊登縱向捲軸作品的連載、創設漫畫獎,但最終感覺這似乎不是JUMP+讀者所要的。」(註2)〈少年Magazine〉現任主編(也是過去《進擊的巨人》責任編輯)川窪慎太郎也坦言:「沒有特別感覺條漫侵蝕到既有漫畫領域、讓漫畫讀者減少或者漫畫家被挖走的感覺。」(註3

是全新藍海或泡沫前兆?

那Piccoma的條漫熱賣現象又是怎麼一回事?這部作品在2019年已經有了出色的成績,被Piccoma列為當年度閱覽數最高的漫畫榜首。進入2020年,Piccoma更是大量著力網路行銷,在YouTube、Twitter、TikTok、Facebook……各種社群平台持續為旗下漫畫作品投放廣告、吸引新用戶進入平台,進而閱覽長期待在熱門榜上的本作品。

在Piccoma拿手的「等待一定時間後免費」以及「每天閱讀可獲得代幣與優惠」等遊戲化鼓勵機制之下,有效刺激亟欲觀看後續的讀者花費購買。最後疫情帶來的電子出版紅利更補上臨門一腳,讓本作品的單月銷售金額在三個月內爆增4千萬日圓。

雖然作品本身有其優秀之處、故事也符合日本已經風行的「異世界轉生」潮流,但Piccoma平台的大規模促銷、行銷機制,恐怕更是功不可沒。

這問題還有另一個面向:Piccoma碾壓全日本app的超高消費金額,真的只是來自條漫嗎?其實Piccoma、Line Manga這二個日本最多人使用的電子漫畫app,除了條漫之外,更有著大量代理自各出版社的頁漫作品,包含維持原始翻頁與重新剪裁成為條漫的格式。自Piccoma創設以來,這些頁漫一直是促銷活動的主力。

就在宣佈《我獨自升級》月銷量突破一億日圓的10天之後,Piccoma馬上對2019年度閱覽數第二高的作品:連載25年、當時已經完結7年的頁漫《內衣教父》做出大規模促銷,開放前100回限期免費閱讀。

在疫情使大家足不出戶、擁有許多室內閒暇時間的情況下,這部原本已經淡出話題圈的作品竟因此吸引到許多讀者花錢閱讀後續,108集的超長連載規模因而帶來了極大量的銷量,甚至帶動原始出版社「實業之日本社」年度淨利達到歷史新高。由此事蹟更能看出,Piccoma有效吸引消費的電子漫畫行銷系統,並非只能帶動條漫而已。

雖然他們沒有公開頁漫與條漫的銷售金額佔比,但我們可以從其他數值推估:Piccoma員工受訪時公開2021年第一季的銷售金額成長比例,總體成長為1.9倍,而條漫為5.5倍,來自出版社的「出版漫畫」為約2倍。如果條漫佔比越大,總體成長應該越接近條漫的成長比例,但實際上比例反而非常接近多為頁漫的「出版漫畫」,其佔比懸殊可想而知。受訪員工也坦然表示:「看成長率的話,條漫好像是最大的類型,但其實是因為它原本的數量就小的緣故。」(註4

因為條漫不像傳統出版業界已經有完善的銷售統計機制,只要各家企業平台不公開宣佈,我們無法如實得知整個業界的營收規模。不過8月公佈的《日本2022年電子書商務調查報告》透過各種探訪調查,首度推估了條漫作品連載付費的市場規模,大約是520億日圓,約佔整體電子漫畫市場的10%。

新近投入的這麼多企業品牌,能否撐大這個市場呢?目前產出的大量作品都是在模仿既有流行條漫的視覺呈現、類型元素與劇情。長期關注條漫發展的資訊網站Webtoon insight就憂慮,如果企業只是誤以為「條漫很賺錢」而急促出資投入,創造出大量公式化、低品質的作品,最後可能如40年前人稱「Atari shock」的美國電玩遊戲業大蕭條一般,在泡沫崩潰的瞬間拖垮整個業界。(註5

又或許,其中會有少數謹慎而踏實發展的條漫業者,摸索出推出獨特而精彩的熱門作品、利用有效的行銷方式吸引充裕的銷售利潤,創建出足以抗衡傳統頁漫出版事業的穩固條漫商業模式。

……前提是,那即將來臨的真正商機沒有被傳統頁漫出版捷足先登。今年5月,集英社也宣佈將會推出條漫app「JUMP TOON」,先舉辦了條漫大獎徵稿,於10月16日公開第一屆得獎名單。相隔5年,帶著頁漫出版的巨大成功回頭開創條漫事業的集英社,會不會又如專欄第三回〈少年何以成為神話?——JUMP體系的數位轉型(上)〉、第四回〈55年持續向前的創新機器——JUMP體系的數位轉型(下)〉所提到的數位轉型的經驗般,在不惜成本的試誤學習當中率先培養出超級大作呢?


註釋

  1. 參考2022年初的條漫相關品牌觀察文章〈ウェブトゥーン業界カオスマップを作ってみた〉、2023年中的條漫相關品牌觀察文章〈ウェブトゥーン業界カオスマップ2023年6月更新版〉
  2. 細野修平的說法引述自〈タテ?ヨコ?スマホで変わるマンガ表現〉
  3. 川窪慎太郎的說法引述自〈漫画は「読む前から面白い」ものが売れる時代に? FIREBUG佐藤詳悟×『週刊少年マガジン』川窪慎太郎対談〉
  4. Piccoma員工的說法引述自〈韓国発の「縦読み漫画」が業界を席捲…「日本式漫画が駆逐される」は本当か?〉
  5. Webtoon insight的說法引述自〈タイトル : アタリショックに酷似する日本のウェブトゥーン業界の危険な兆候〉

(文章授權轉載自「CCC追漫台」,原標題與連結:〈淘金熱或泡沫化?——日本條漫新創熱潮最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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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台灣同婚立法的那些路:《亞洲第一:尤美女和臺灣同婚法案的故事》新書發表會

在信義誠品六樓的演講廳,4個年輕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接受全場觀眾的掌聲。這4位年輕人目前從事不同的工作,但在2019年時,他們都是前立法委員尤美女辦公室的助理,參與同性婚姻合法化的關鍵戰役。

演講廳裡舉辦的活動是《亞洲第一:尤美女和臺灣同婚法案的故事》的新書發表會,該書由作家陳昭如執筆,記述尤美女參與同婚立法的歷程。新書發表會由呂欣潔擔任主持人,她曾是台灣重要同運團體「婚姻平權大平台」總召,現在擔任「國際立即行動」亞洲區主任。

發表會一開始,呂欣潔詢問尤美女,在同婚推動過程中什麼時候最辛苦,又是否曾經想要放棄。聽到這個問題,尤美女拿起麥克風立刻說:「最辛苦的其實是我的助理們。」她回憶起,那時辦公室每天都有民眾打來痛罵,助理們因此「每天一早進到辦公室就要接電話,開始被罵,一直到下班,而且都要輕聲細語,不能反彈回去。助理們只要聽到某個人聲音開始高昂,另一個人就會過去接手。」整個辦公室人員都要求自己必須心平氣和地跟抗議者溝通,不能展露出任何一絲脾氣。


新書發表會可謂座無虛席。(攝影:余志偉)

這場發表會上,充滿了這類外人過去並不曉得的故事。這些故事不一定來自尤美女本人——現場她發言的時間其實並不多,主要是由政界和社運界的來賓輪流,談談他們在同婚通過前後的觀察。

而這些觀察,在在都是關於政治——關於政策如何推動,關於過程中人們如何化不可能為可能。很多人的印象中,政治可能是在密室裡的利益交換,或者是粗暴的撕裂與煽動,但在《亞洲第一》發表會現場,人們談及的政治卻既是真誠的理念追求,同時也是吃力的、耐心的苦工——比如要壓住脾氣,輕聲細語地講電話。

➤​要下苦工,是因為「相信民主和人性」

為什麼面對反對者還是要輕聲講電話,要持續嘗試溝通呢?過去也曾擔任尤美女助理、現任彩虹平權大平台執行長的鄧筑媛,在政治和社運兩端都有經驗,她這樣解釋尤美女和她自己面對反對者時的信念:「柔軟並非放棄,而是相信民主和人性。」

她特別翻開書中第219和220頁舉例,說到尤美女直到公投之後、立法過程中「公投大於釋憲」等錯誤論調頻傳時,仍然堅信反同方並非惡意說謊,而是自有誠實的「堅信」,因此可以溝通。鄧筑媛說,面對反對者,尤美女仍「一直相信這些人」,相信種種的不理解終究「可以被穿越」。

面對反對者要有耐心,面對戰友當然更要認真。長期參與婦女新知基金會的台北大學法律學系副教授官曉薇也回憶,尤美女即使在擔任立委最忙碌的期間,都仍會出席每場婦女新知的例行會議,而各種政策相關的法律研討會也都能看到她在座位上勤作筆記。


台北大學法律學系副教授官曉薇。(攝影:余志偉)

官曉薇印象尤其深刻的是,有一次台大法律系放映一部冷門的紀錄片《溫柔的復仇》(Soft Vengeance),談的是南非大法官薩克思(Albie Sachs)參與轉型正義工程的故事,官曉薇應邀擔任映後與談人。那天現場觀眾不到10個人,但影片放完,燈一打開,官曉薇卻發現尤美女就坐在台下,而且已經拿出筆記本,準備聽她怎麼談轉型正義。

在真心誠意之外,政治這項苦工還需要時時實際彎下腰來做事。2019年立法前後,對同婚的質疑除了來自打電話到立委辦公室的基層民眾,也來自立法院民進黨黨團內部。在發表會現場,行政院政務委員羅秉成就說,當時即使在蘇貞昌院長力主之下,行政院正式推出《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草案,但院內估票仍非常悲觀,「那時怎麼算都只有30票」。

畢竟,當時民進黨內對於同婚有高度疑慮。書中也提到一個最知名的例子:在2018年年底選舉民進黨大敗之後,民進黨團總召柯建銘在會議中公開對力主同婚立法的尤美女嗆聲:「拜託尤美女你放了民進黨!」並當著時任行政院長賴清德和全體委員的面,對著尤美女撂下一句「說得還不夠清楚嗎?大家心裡都有底!」之後直接離席。在分享會現場,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的祕書長杜思誠更回憶,選舉慘敗之後,當時尤美女委在黨內很多人心中根本已經「黑掉了」。

但是,羅秉成說,在這樣的氛圍下,尤美女仍不放棄向黨團成員一個一個溝通,最後,在法案審議前一天,蘇貞昌再向黨團喊話「請大家明天勇敢地站在一起」,感動許多委員,才終於促成最後法案通過。最後,在關鍵的第四條表決時,68席民進黨委員中,僅1席反對,另12席缺席,共有54席投下贊成票,與原本悲觀的內部估票比較整整翻了一倍。

可想而知,這個艱苦的過程中不可能沒有情緒,熱線的杜思誠對此印象相當深刻。在同婚法案一次又一次卡關的過程中,幾次組織的會議中都瀰漫著緊張、焦躁的氣氛。有一次,一位社運的夥伴情緒激動,質問尤美女為什麼不採用特定的作法,尤美女的脾氣也難得上來,回罵:「小姐你可不可以客氣一點?」大家都不知道要怎麼反應才好——立法過程中的苦工,需要付出的不只是時間、精力,對於尤美女和她的社運夥伴來說,都有許多情緒上、精神上的負荷,但是,他們仍一起撐過來了。


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秘書長杜思誠。(攝影:余志偉)

➤互信是如何累積起來的

「一起撐過來」這件事情並非理所當然。現任立法委員、同時也是社運研究者的范雲提到,台灣同婚立法的成功來自各方合作,而在國際上,「同運與婦運平等攜手合作,運動再與政治平等攜手合作,其實是非常罕見的。」她分析,這件事情在台灣之所以能夠發生,是奠基於各方長期合作的互信。

從這個角度來看,同婚通過不只是法案的故事,更是關於運動者如何彼此合作,並且與政界盟友互相支持,終於建立互信。范雲以她自己投身的老牌婦運團體婦女新知為例:新知早在2006年、范雲擔任董事長期間就已經開始推動多元成家,這既是因為關注女同志的權益,也是希望能藉此鬆動「僵化的婚姻體制」,檢討其中對女性的種種不利。除此之外,推動多元成家的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於2009年成立時,第一年的人事費用更也是由婦女新知支持。

婦運與同運一起合作之後,也在政界找到盟友。其實,尤美女進入立法院,正是由新知和其他團體公開推薦民進黨將她納入不分區名單。范雲回憶,當時這件事情對他們也並不容易,因為新知長期的策略和自我定位都是「跨黨派、等距的遊說」,過去只推薦過大法官、監察委員等超越黨派的職位,那是他們第一次直接爭取特定政黨支持。

而尤美女進入立法院之後也不負眾望,確實扮演了溝通與轉化的角色。政委羅秉成笑稱,他之前其實並不那麼關注同志相關議題。雖然主持人呂欣潔在介紹羅秉成上台時,大力稱讚他是同婚立法過程中重要的盟友,甚至形容他是「明燈」,「都給我們很明確的提示,而且承諾的都會做到」。

但羅秉成自承,他對同婚乃至其他性平議題的關注,最重要的契機也是尤美女進入立法院:「6年前的我是性平麻瓜,尤律師對我來說是朋友也是老師……我是被他們教育成民法派。」而正是因為尤美女這樣的老師,到了2019年,直到同婚法案送出行政院之前,羅秉成都仍曾爭取在法案名稱上直接標示「同性婚姻」的可能性。


行政院政務委員羅秉成。(攝影:余志偉)

➤同婚之後:那些突破和困難

回顧立法過程,台灣並未等到社會普遍接受之後才推動同婚,反而是同婚推動之後卻贏得了台灣社會的普遍接受。羅秉成引述行政院的民意調查指出:2018年公投之前,社會上對同婚的支持率只有37.4%,但到了2023年,支持率已經高達62.6%——「台灣社會的包容、同理是夠的」,在這樣的背景下,「前面沒有做完的,我們就一棒接一棒」,繼續想辦法法律對同志權益的保障更為完整。

但是,面對仍有爭議的同志問題,政治依然需要技巧,不能一廂情願。羅秉成透露,承認跨國同婚這項政策,在2022年下半年「已經好幾個月的醞釀」,但為了避免見光死,行政院團隊和社運夥伴如呂欣潔「大家都很忍,攏袂四界講」。最後,院方終於在小年夜前一天打電話給社運夥伴,告知「我們要出手了」,發出函釋,讓跨國同婚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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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保密,就連立法院民進黨黨團幹事長、長年支持性平的鄭運鵬委員都一直被矇在鼓裡,當天得到消息才緊急致電羅秉成:「遮天大地大的代誌,哪會無甲我講?」羅秉成說,蘇貞昌前院長當時已經知道自己即將卸任,決意要在任內一定要完結這項任務,所以才親自擔起匯聚意見的任務,並規劃用這樣的方式閃電通關。

而這關的成功又影響了下一關。年後,鄭運鵬再度致電羅秉成,這次卻是主動提議:跨國同婚通過既然沒有在社會上引起太大風波,那是否意味著,同婚收養也可以不必太迂迴?原先的規劃是只先放寬繼親收養,但是否可以直接全面開放?於是,各方再度「密謀」,由鄭運鵬和已經準備好法案的范雲,兩人協同羅秉成一起去說服黨團總召柯建銘,才正式將同婚收養排上議程。

但立法委員范雲接著分享,「後同婚時代,也會有人說『我們已經對同志很好了吧』」,加上選票的壓力,「很多政治人物也都是說一套、做一套」。她舉例,明明先前在某報社舉辦的論壇上,4個黨團推派的立委代表都公開表示願意支持同婚收養,但當范雲領銜的法案得到黨團首肯,終於在司法及法制委員會黃世杰召委的協助下排進立法院議程之後,中國國民黨和台灣民眾黨的立委卻有許多「剛好通通都有事」不出席相關會議,幸好其他委員席次夠多,才讓會議仍有達到法定人數。

而法案出委員會之後,「密謀小組」又有考慮:為了避免記名表決造成部分區域立委太大壓力,他們認為最佳方案是透過黨團協商解決。依法,黨團協商結論於院會宣讀之後,只有當8位以上委員一起提出異議時,才會需要就有異議的部分表決。不料,進入協商程序後,「有些黨」雖然沒有表達反對,卻也都找不到人、遲遲不肯簽字。為此,高層將遊說的任務交給范雲,給了她一張名單,列出需要說服的委員,「我看到名單我真的嚇了一跳,很多『形象牌』居然還需要我去遊說!」

而果然,許多委員避不見面,也不肯回她電話。范雲說到這裡,語氣難掩憤慨,她說:有天有一位不肯出面支持法案的委員終於接起電話,卻反過來「臭罵我三、四十分鐘,說你為什麼找我?你為什麼找我?我當然支持,這都是外界在中傷我。」范雲也只好苦笑回答:「那就請你支持了。」幾經波折,本來不肯簽字的某黨團,在法定期限前的某一天卻突然致電范雲,表示同意法案通過,「辦公室大家一片驚惶,我至今仍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總之法案終於送交院會,並且三讀通過。

是這些政治的過程,才讓同婚以及後續的跨國同婚、同婚收養得以通過。但是,這些過程不是一場遊戲而已,對許多不同來賓而言,各有不同的、非常深刻的意義。對小說家陳雪而言,她永遠記得自己2009年決定與伴侶在海邊訂下婚約,但當民宿主人問起她們去做什麼,她不敢承認,只敢回答「我們去看海」。她說,同婚通過終於實現了許多同志從前不敢多想的渴望,女同志們終於不用再對愛人說「如果妳是男的我就跟妳結婚」。


小說家陳雪。(攝影:余志偉)

而對支持同志運動的和碩集團董事長童子賢來說,他推動同婚的動機,是希望「能和全世界說,台灣是一個公平的社會,和幾十年前已經不一樣了」,也是希望能和自己的孩子說「在你父親這一代我們完成了這件事,我們問心無愧」。至於第三層意義,則是由台灣同志家庭權益促進會的祕書長黎璿萍提起——「最重要的是能夠保護孩子(…)在生病時兩個家長都能是家人,學校也不會只能聯繫一位家長」,同婚通過之後,才終於讓那些由同志伴侶養大的孩子獲得完整的保障。

這些孩子當中,有好幾位也來到當天活動現場。他們有的還在爸爸或媽媽懷裡,有的已經7歲、8歲,準備要上小學——這些孩子並不會記得,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自己的爸爸或媽媽居然都曾經無法結婚。尤美女說,立法過程中的辛苦「過了就忘了」,她最開心的時刻,恰恰就是看著這些孩子的時候。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亞洲第一:尤美女和臺灣同婚法案的故事
作者:陳昭如
出版:春山出版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陳昭如

臺大人類學系畢業,曾任職首都報社、自立早報、超級電視臺等媒體,現為自由撰稿人。

著有《被遺忘的一九七九:臺灣油症事件三十年》《沉默:特教學校集體性侵事件》《幽黯國度:障礙者的愛與性》《沉默的島嶼:校園性侵事件簿》《無罪的罪人:迷霧中的校園女童性侵案》《被搶劫的人生:蘇炳坤從冤枉到無罪的三十年長路》《判決的艱難:兒童性侵的爭議與正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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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6 19:30
現場》擲入大海的瓶中信,竟然得到了回音:訪張娟芬參與「2023臺灣文學翻譯工作坊」

「王信福頹然坐在牢房裡。花襯衫、墨鏡、手錶、佛珠,已經全部被看守所收走,他得到一套囚服,顏色極淺淡,分不清是洗了太多次褪色的,還是原本就這樣⋯⋯」敞亮的木質演講廳迴盪溫暖堅定的嗓音,作家張娟芬身著草綠襯衫,朗讀自己的作品。

這裡是東安格利亞大學(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英國文學翻譯中心(British Centre for Literary Translation,以下簡稱 BCLT)的所在地。2021年起,文化部駐英國代表處文化組及國立臺灣文學館與 BCLT 合作,於夏季學校推出「臺灣文學翻譯工作坊」,徵集譯者參與工作坊與系列課程,藉此培養翻譯人才,促進臺灣文學作品英譯。前兩年受疫情影響改為線上辦理;今年,夏季學校終於回歸實體課程,臺灣組由導師新加坡譯者程異帶領學員翻譯張娟芬的《流氓王信福》。

BCLT 文學翻譯工作坊的特色之一是,學員有機會與選定文本的作家交流互動,以各組作家用母語朗讀作品揭開活動序幕。「我以為我是來當吉祥物的,」畢竟 BCLT 在行前告知,學員需要提問時在場即可,最有可能的大概就是台灣司法狀況或者案件的細節 ,「他們有任務,又不需要我帶組,我本來想這週其他時候我就可以溜去哪裡玩,」她打趣地說。

結果,經歷第一天密集的討論課程,她變成了勤奮的學員,每天準時參加工作坊。

「因為我真的很受吸引。」張娟芬曾翻譯小說及非虛構作品《道德浪女》,但並未把自己定位成譯者,只是在一旁觀察。「我看到翻譯運作的風采,專業程度讓我覺得很驚嚇、很精彩。我感到非常尊敬。」


(照片攝影:游騰緯,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文字中的聲音,屬於敘事者,主角,還是角色?

母語太過熟悉下筆順手,翻譯的過程一絲絲拆解作者習以為常的表達,「換成英語的時候,刺點便忽然跳出來。」王信福的花襯衫是真的印有花朵紋樣,還是色彩明亮?進了看守所要剃頭,「新鮮的頭皮微微泛青」——「這要我翻譯我也翻不出來呀,我根本無法解釋頭皮為什麼會『新鮮』?『青』又是什麼顏色?」形容王信福發痛的左眼:「好像腦子裡有一個鬧鐘,時不時的忽然大鬧起來。」用英語思考顯現兩種「鬧」的差異,學員歸納結論,前者是一種提醒,後者則是不講理。不過,張娟芬認為書寫時,自己並未刻意置入雙關,只是語感帶出令人玩味的句子,而正是這些預料之外的視角,讓她捨不得奔向窗外的碧草藍天。

程異帶領學員精讀文本時常常追問:這一段的「聲音」是王信福的、阿玉的還是敘述者的?「他每次問的時候,我都要想一下到底是誰。譯者的眼光很有趣,我在寫的時候絕對不可能這樣思考,一定都是很順地寫下去。」重視敘事角度的轉換,部分原因是英文必須要有主詞,也是王信福為這本書帶來的特質,「他不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受訪者,我一直覺得採訪出來的東西不夠好,所以要透過別人的話語來讓他更立體。」

除了能夠敏銳察覺文本特色和語言差異,張娟芬也肯定程異在討論過程細緻地照顧到她的感受,避免讓她覺得被挑剔、檢查、批評,「『這個中文這樣寫是沒有問題的,不過翻成英文的時候就要注意了。』他會注意到非常小的細節,但不會讓作者感到不舒服。」她表示,自己自尊心沒那麼強,不會因為被改了一、兩個字就勃然大怒,「我覺得真正的力量不在那麼小的細節。」當然,學員其實都以非常友善的態度討論文本。

➤翻譯的分析性眼光,將文字細節一一檢視

隨著工作坊的進行,張娟芬慢慢地從被動回答程異與學員的提問,轉而在某些時刻主動現身說法。

「其實有更想要講話的時候,我有比較節制 ,」她笑了出來,「我會主動講的就是釐清事實,比如說解釋『一審、二審、更一審』這種司法制度。」她明白,有些討論過程正是工作坊的用意,讓學員去判斷多種詮釋中的可能,「而且就算不是學習者,身為譯者仍然有一定程度的空間,可以決定他要怎麼詮釋。」

起初,張娟芬對於討論用的段落(原書頁190-193)感到驚訝,「我本來以為會選開頭,畢竟這一段的目的就是引導讀者進入王信福的案件,」不過,工作坊漸入尾聲,她對程異的選擇慢慢有了不同的想法,「這裡其實有內在的結構,透過新聞的錯誤報導,還是勾勒出案情大致上的狀況,而且還留了一個小尾巴,另一位重要關係人李慶臨,在王信福落網後改名為李光臨。」

「我絕對沒有把這一段獨立出來這樣想,可是翻譯者看到它其實可以成為一個小單元,這大概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我自己寫的東西,但是有人那麼仔細地去研究它, 而且有完全不同的分析性眼光,對我來講是非常有趣的火花。」《流氓王信福》出版前,張娟芬與錢翔合作拍攝法庭劇《審判王信福》,呈現死刑定讞案件審理過程的瑕疵與不足,「我本來幻想可能會被非常仔細地檢視,結果沒有想到會是發生在翻譯工作坊。」


程異(右)與學員討論文本(照片攝影:游騰緯,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與作者平起平坐的翻譯心法

張娟芬回想過去的翻譯經驗,對譯者的想像似乎只停留在具備超群的目標語言能力;在 BCLT 之後,她心目中優秀的譯者有了全新的樣貌:「出色的文學評論者、推銷者、創作者」。然而,譯者的創造力普遍被低估,時常落在比較附屬的地位。她強調:「譯者當然需要先有文本,才能發揮角色,但是我很喜歡程異在工作坊很明白地告訴年輕譯者:我們跟作者是平起平坐的。我覺得這一點很重要。我相信那是他譯者生涯慢慢累積出來的心法。心理要平衡可能很困難,但是卻是很必要的。譯者發揮自己專業的時刻,可能就是找到內心平衡的基石。」

「當初隨意擲入大海的瓶中信,竟然得到了回音。」由於自己的作品被這麼仔細的閱讀,張娟芬特地在最後一堂工作坊向程異與學員致謝。當天下午的成果發表,程異將文本逐句分配給學員,一來一往,穿插獨白與眾聲,宛如一齣小短劇。她也沒有缺席,專注凝神聽著自己幾天前朗讀的字句,以另一種語言重返演講廳。

工作坊期間鮮少拍照的張娟芬,拿起手機,全程錄下英語版的《流氓王信福》。


學員在發表會上投影王信福的照片,以讀劇呈現翻譯成果(照片攝影:游騰緯,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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