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陳慧的香江組曲:從《拾香紀》到《焚香紀》

關於我們總在說著的「香港書寫」,並不是一種新的發生與發明,更接近一種整理。就像當你問起每個人心中的香港故事,總能得到不同回答,豔紅與翠綠、文章與影像、對倒與參差……於是有了西西的小說、也斯的詩、董橋的散文,更有劉以鬯、張愛玲、鍾曉陽、黃碧雲的小說,或者王家衛、陳果、杜可風的故事陪著我們。說穿了,香港書寫其實是不同時間的人們在書寫香港,更如同那座島的歷史一般,它奇異(與略帶悲傷)地屬於所有過客與在場者。

陳慧或許是如今香港最會說故事的小說與劇作家。2018年後,陳慧自港來臺,開始在北藝大「電影創作學系」任教。那是香港變動最劇的幾年,而她持續在臺灣書寫香港,開始新作與書寫未竟的作品。2022年她出版了長篇小說《弟弟》,並以此書入圍、獲得許多重要的文學獎項。

她的新作《拾香紀・焚香紀》,是兩部書的合集,往前追回至1998年,陳慧以《拾香紀》獲得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時隔多年,她藉由在網路傳媒的專欄「異鄉人」,繼續啟動了十香與她身後的時間,藉由十香的情人「林佳」視角,以新作《焚香紀》低聲吟唱出《拾香紀》中,所有被留下之人的現在,續寫她最在行的香港故事。

➤香港最好的那些年

談《拾香紀・焚香紀》不能不談到《弟弟》,如果說《拾香紀》在1997年香港回歸前,為故事、為香港的光輝年代,按下了暫停鍵。到了《弟弟》,時空易轉,故事往前被推動,十香與譚可樂的年代,就是見證許多社會街頭運動,甚至可以說從佔領到移民潮的年代。如同陳慧曾在一次訪問裡頭說過的,《拾香紀》中,排行家族第十的主角,也就是小女兒十香的一生,1974到1996年,是香港最好的22年。

這確實是一個關於記憶最好的存檔方式,我說的不是書寫,而是死亡。十香的死亡,對比著《弟弟》中活下來的譚可樂,生死之間,竟無法決定誰的記憶更能算數、誰更不帶遺憾。當「弟弟」看似走過了死亡的狙擊,卻其實他已失去了記憶與時間的座標,如他所言,自己能不能跨越巨大的憂鬱活下去?每一天,都是關鍵。活著就是撐著,反而十香的死亡,竟更好的將一切記憶與她的一生比對、定位,恆定了座標。

我也擅自將陳慧的三部書,自《拾香紀》、《弟弟》到新完成的《焚香紀》,視為她的「香港三部曲」,如同許多人都有著自己的香港三部曲,從陳冠中、施淑青,一直到導演陳果隱晦的以「九七」與「妓女」為主題,完成的香港三部曲(或者說六部),自此之後陳果的作品不再如此一往情深,如今更皆攝鬼話……

香港是一個能真正接受所有表述的所在,不論來人與去處,一切指向它的皆是香港。也如楊佳嫻在書序中所寫:「從『拾香』到『焚香』,這『香』是『香港』,也是一縷心香,從本鄉到異鄉,傳繞不絕。」自當年的《拾香紀》出版至今,陳慧始終創作不斷,香港——或者說是家鄉的土地與人,總是她書寫裡最重要的存在,她的創作更涵括了小說到影視劇本,寫小說之前的她,早早就透過更輝煌的香港影視產業留下記憶,她是經典電影《甜蜜蜜》的編劇策劃,更參與許多香港電視、電影的幕後工作,陳慧確實地以不同形式見證了香港故事最輝煌的年代。

➤這是香港的故事,也是你我的故事

我在後來才遇見了在1996年離開香港,也離開她整座世界的十香(與那時香港)。如果上海的模樣在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與後來金宇澄的《繁花》中被完美錄像,那麼近代香港最熱鬧的一段,絕對都被《拾香紀・焚香紀》存檔。由連城與宋雲的婚姻與生育開始,富裕的連家景況,無一不映照出香港最好的時光。那是恆生指數一路飛漲、歌舞昇平的好日子,卻也是一切戛然停止在巨大齒輪前的倒數時間。

同樣是1970年代至90年代,我們或許都看過張艾嘉的電影《心動》,大城中的小戀總能傾城,每一座城市的風景總能以愛為名。連家的每一個人,不管是連城、十香、六合、八寶、五美與四海,陳慧都以愛串起他們的移動與流轉。當然,所謂的愛,本就無法一切如意,我們跟著前半部《拾香紀》中的十香,以她之眼記下了家族眾人的模樣,如同掛在連家牆上一幀幀的全家福,結局尚未來到,甚至中年都未曾觸碰生命,就全數被十香的死亡瞬間凝凍。

好時光裡頭藏著壞情緣,相愛與相守的後來,有沒有學會好好去愛?陳慧沒有說,十香也不再能說,齒輪碾過日子,還好總能榨出些別的故事。一直到《焚香紀》完成,我才看懂陳慧或許也和讀者們一樣依依不捨,即使,我們能從《弟弟》讀見時間繼續再走的香港、如今的香港、不久前的香港,但依然會在時空的夾縫中,不斷想起十香與她的兄姐們。

拾起的放在心中,時間來到2017年,再次打開同一個故事才發現,翻開記憶竟如同焚心。《焚香紀》開始於那年金鐘廣場的一場遊行,筆直切入香港的當下,人事已非,事事俱休,甚至隱隱藏著更黑暗的事物尚未降臨。十香的父親已老,母親亡故,等待著情人的兄姐們不是依然在等,便是早已不等,甚至四散天涯,連家的第三代更有著比香港更動蕩的青春。

讀到此處,終於明白這不只是十香與三代人的故事,更是香港的故事。我想起一次因工遇見陳慧其人,她和我談起自己總交與人的寫作提醒,如此說道:「不要寫自己的故事,但你寫好了,一定有你。」因此《拾香紀・焚香紀》當然也有陳慧,更有無數香港人,甚至也有我、有你的故事在其中。

➤「我記得」

多年後,十香不知道,但不知道最好,父親連城一生最破碎與難受的經驗,是來自不再識得這座城的現在,他自困於家,斷水斷電幾乎斷命,不過是為了一場無聲且只有一人參與的「鐵屋吶喊」,為了喊出:「因為我愛這一切。」記得太多太深會太傷身,記憶一直是陳慧書裡的通關密碼,記憶與現場,履履透過不同時間的書寫被重疊,再被覆寫。比如直到《焚香紀》裡,才還原了十香臨終前原來說過一句「我記得」。從這句記得開始,林佳繼承了愛人十香的聲音與記憶,他就是《焚香紀》裡開頭走在金鐘廣場的那人,也是被選中負責記下二十多年後,如今的連家與香港模樣的敘事聲音。

可是林佳始終不是十香,他沒有溫柔的雙眼與深情的聲線,他是一個膽小自卑的賭徒,他的「記得」也是偷偷摸摸與不夠勇敢的;其實林佳不就像是如今的我們?或者說,當事物劇變如版塊遷移,人們或許終究只能如此記憶一座城與愛過的人。又或者,焚不去的種種怯懦與逃避,皆如陳慧與我所說的一道自問:「究竟是記得,還是因為沒有過去?」

從撿拾到焚燒,從十香離開時的步步生蓮到林佳所見如行過焦土,依然都是同一塊土地。《拾香紀》與《焚香紀》就像卡帶的AB面,主題相同的大調與小調,連唱腔都開始不同。它們相隔著時空,為著同樣的情感,比如說愛、比如說一片老式曲奇、一家小茶廳那般的存在,泣血引頸唱著一首傳說般的香江組曲。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拾香紀・焚香紀
作者:陳慧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4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陳慧
 

於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從事電影、電視劇、舞台劇及小說創作多年,出版小說、散文二十餘本,小說《拾香紀》獲第五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並有多篇中、短篇小說被改編為影視作品。近年移居台灣,創作短篇小說收錄於《孤絕之島:後疫情的我們》及《我台北,我街道2》。小說《弟弟》獲得2023年台灣文學金典獎。
 
愛樹愛風,還有貓和朋友;覺得天堂應該就是朋友相伴、抱著貓在和風中的樹下閱讀。能寫作的日子心情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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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16 12:30
2024臺北文學季》沐羽讀董啟章:從刺蝟與狐狸,進入小說的大千世界

董啟章——被王德威稱為「香港另類奇跡」的作家——已經筆耕30餘年了。

從第一部作品〈西西利亞〉在1992年發表,1994年高歌猛進憑《安卓珍尼》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其後從未停止筆耕。王德威在總評上百萬字的《自然史三部曲》時指出董啟章的可貴之處,他在香港這個「並不以文學知名」的地方,甘於寂寞且一意孤行,創造出與台灣及中國大陸截然不同的文學地景。

除了《自然史三部曲》,還有一共四本的「V城系列」,以及《精神史三部曲》和進行中的《靈魂三部曲》。除了數百萬的字數讓董啟章的寫作難以被簡單概括以外,更困難的是主題。

董啟章創作的內容上至天文(自然史三部曲)下到地理(V城三部曲),挖掘內在(精神史三部曲)又鑽探歷史(靈魂三部曲),要強行歸納一條脈絡是暴力的,也是斧鑿的。我們沒有必要為一部百科全書或字典作出濃縮。

百科全書這個詞語也讓我們知道,閱讀董啟章的難度並不像是劇情連載,並不是沒看哈利波特第一集而看不懂第二集那樣,而是它具備前置和外置條件。這些條件可能是學科上的,也可能是這部小說的主題要到另外數部小說裡探尋。


董啟章《精神史三部曲》:《神》、《愛妻》、《心》

它的閱讀快感並不來自傳統小說的敘事:高潮,轉折,接駁。而是挖掘與整合——大量知識的挖掘與整合——正如小說的名稱《學習年代》。那像是昆德拉的名言:小說唯一的道德,是認識。透過董啟章的小說,我們認識。知識即是力量,知識也帶來快樂。

也像是董啟章的好麻吉駱以軍。如果要讀懂駱的《匡超人》,我們至少要讀四五本前作來理解他的核心關懷。而如果要閱讀董啟章,我們可以抓緊一個核心詞彙:虛構。那是當我們納悶「為甚麼這些題材不寫成Essay而是小說」時的終極回答。

世界有各種各樣的知識,來自自然的,來自宗教的,來自學科的。它們互相制衡,互相衝突又互相壓制。在那裡,一切都動蕩不安。但王德威從董啟章的小說裡提煉出了一點:「知識和真理的另一面,不是別的,就是小說。」

宇宙來自於創造,而又有甚麼能像小說創作那樣,更能表明無中生有、以虛造實的力量呢?

不過,一般讀者如我除非是為了研究,或是年初像去健身房申請會員立下宏願,是不會從頭到尾讀完一位作家的所有作品的。這已經類似修行了。所以,我們在面對董啟章數百萬字的作品時,必須要尋找一條更容易進入的截徑。

幸好,董啟章已經提供給我們兩條很方便的小徑了,那就是2022年出版的兩本隨筆集:《狐狸讀書》與《刺蝟讀書》。這兩部作品在出版同年獲得了梁實秋文學大師獎首獎。

也許狐狸與刺蝟是西方知識界最喜愛的動物了,董啟章說。

數不盡的學者、作家、知識分子都曾引用這對隱喻,來討論創作、思考、治學或做人的不同方法。它的意義來自古希臘的詩人:「狐狸懂得很多事情,但刺蝟懂得一件大事情。」由是,哲學家伯林(Isaiah Berlin)將牠們比喻為兩種有相反特質的作家和思想家,狐狸代表思想靈活多變富有彈性,而刺蝟代表專精一脈。

《狐狸讀書》和《刺蝟讀書》就沿著柏林的比喻來展開 :狐狸上天入地無所不談,從哲學到模控學,而刺蝟專精文學,我們可以透過這對動物,回顧董啟章的寫作脈絡。

如前所說,這兩部隨筆是一條進入的截徑。尤其值得留意的是,《刺蝟讀書》裡董啟章回顧了自己寫作時的參照。這幾乎是我們要花好一段時間歸納的事情,董啟章已為我們娓娓道來:

從二十六年前開始學寫小說,我已經露出了小偷的本性。其中一個最早的短篇叫做〈名字的玫瑰〉,取自艾柯的名作《玫瑰的名字》。後來賊心不減,變本加厲。V城四部曲中的《夢華錄》,取自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博物誌》取自晉朝張華《博物誌》;長篇小說《體育時期》脫胎自椎名林檎的專輯《發育地位》;《天工開物》取自明朝宋應星的實用科技論著《天工開物》;《時間繁史》取自霍金《時間簡史》;《學習年代》取自歌德《威廉.邁斯特的學習年代》(鍾玲玲《玫瑰念珠》也有「學習年代」一章);《心》取自夏目漱石《心》;《神》取自陶淵明〈形影神三首〉;還有那部一直寫不出來的多部曲續篇《物種源始》,出處當然就是達爾文。

還有來自鍾曉陽同名小說的《愛妻》;綜合了韓劇《鄰家律師趙德浩》與《純粹理性批判》的《後人間喜劇》;以及脫胎自香港文化博物館「字裡圖間——香港印藝傳奇」展覽後的《香港字》。

董啟章說他的小說是偷竊與搶劫,不過,小說與語言從來都有前車之鑒,後來者想辦法脫胎換骨也是無可厚非。重點是寫作的方法,董啟章採用的技術是在前人的作品裡開拓出虛構的世界,成就王德威所說的香港另類奇跡,「天工開物,從沒有到有,從方寸之地輻射大千世界」。從對過往作品的致敬裡,擴寫萬千世界。

這也是為甚麼《狐狸讀書》和《刺蝟讀書》能夠作為一條捷徑,它們凝停在擴寫這個動作之初,一個舉起魔杖的手勢。在這裡,故事尚未膨脹,尚未變幻成大千世界,我們可以沿著這兩部隨筆看到故事如何增磅,終究變幻為各種三部曲。而原來,最新出版的《後人間喜劇》與《香港字》也正在蘊釀成為一部最新的《靈魂三部曲》。

在古與今兩個時空之間,有甚麼可以讓彼此接通?這時候,「靈魂」出來了。在小說構思上,只有通過「靈魂」才能解決敘述上的難題。

以上為董啟章的作品做了相當簡短的歸納,單以數字而言,這裡只能佔他作品總字數的數千分之一。以深度而言,也只能是狐狸和刺蝟兩部隨筆的冰山上的一杯芒果冰沙。

閱讀董啟章的作品就如不斷推開大門,一扇連著一扇,超連結般的百科全書,最終抵達初時沒有想過前往的遠方。又正如村上春樹說法的變奏,如果我們的語言是一杯芒果冰沙,我只要默默地伸出杯子,你接下來靜靜送進喉嚨裡,事情就完成了。如果語言是《狐狸讀書》和《刺蝟讀書》,你只要從這裡打開更廣闊的世界,董啟章的小說,就可以這樣進入閱讀了。

hui_juan_shui_hu_chuan_-di_yi_bu_-shang_.jpg狐狸讀書:董啟章隨筆集一
作者:董啟章 
出版:聯合文學
定價:400元
內容簡介

 

 

刺蝟讀書:董啟章隨筆集二
作者:董啟章 
出版:聯合文學
定價:400元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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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15 16:20
話題》厭世輓歌:你敢去愛發生過的一切嗎?評《不要出生,是不是比較好?厭世時代的生命哲學》

你是否曾認為人生在世「沒有意義」?要是自己「沒有出生」會更好?甚至覺得「人都不應該存在」,世界才會美好?這種厭世的態度(反出生主義)其實在各民族的宗教、哲學、文學裡都有記載,包括否定自己誕生的「否定出生」和否定延續後代的「否定生育」。森岡正博以歌德的《浮士德》(Faust)作引子,看見眾生往往在肯定與否定出生一事上,拉扯終生。

➤活著,或是未曾活過?這是值得深思的問題


叔本華認為死比生好,時常被誤解為對自殺的肯定,但他實際想表達不出生比生好。

書中從南非哲學家貝納塔(David Benatar)的反出生主義展開否定出生的哲學論調,他指出人生只要出現一丁點壞事,在邏輯上便足以證明存在的人生一定比不存在的更糟,人們亦不應再生育。

「一切生命的本質即是痛苦」的想法雖然引人共鳴,但說出這句話的叔本華進一步認定,這個痛苦的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糟的一個,因此「人」不如自始不出生。又由於壞事與好事因性質不同而無法相抵,所以壞事的存在叫「世界」也不值得存在!叔本華那一套對任何事物都漠不關心的「無意志」追求,亦滲入佛洛伊德對有機生命以死亡作為目標的構想,他曾把死亡驅力稱做「涅槃原則」(nirvana principle)。

森岡認為是對現狀的焦躁,才教人去想像一個比現在的世界更好的「否定出生」可能世界,即去問那些無用的「假設性問題」。藉由古印度教《奧義書》的生死觀,點出「真我永不滅」,即任何反出生主義都遺憾地無法除去「存在」,森岡以此引導讀者從厭世論調轉向「肯定出生的哲學」!

為此,他亦從哲學層面重新檢視哲學家們因情緒干擾而產生的錯誤推論,說道:

根本不可能比較『我所生存的現實世界』與『可能世界』這兩個世界的好壞。原因在於,要比較世界的好壞,這兩個世界必須在屬性上處於同一水準,但實際上這兩個世界在屬性上並不相同。

森岡認為,當人能夠接受正確的思考,就自然會活出「肯定出生」的生活態度,就像尼采「全然肯定在此世生存」的態度。

然而,想純粹以哲理或邏輯去扭轉受苦的人們在情感上認定的事,作為心理治療師的我看來,機會比較渺茫。但也許我們可以先從臨床角度,思考是怎樣的心理狀態會導向反出生主義,進而瞥見肯定出生的心理基礎?

➤對厭世哲學家的精神分析:瞧!樂觀主義者!

否定出生的哲學家——我視為極致化且理智化的厭世者——大致分屬「心理受虐」(psychic masochism)一類,他們以證明「人最好不存在」為樂,就是某種在自毀中獲取快感的心理動力。
也許違反直觀,但厭世者其實如精神分析師芮克所指,都是樂觀主義者,心裡對最終勝利保有絕對的希望。

很難想像?厭世者可是至少為自己活在無法接受的現實世界,找到一種精神勝利,即「否定出生」終必辯贏的希望,他們渴望這如同死後的勝利。換言之,要是最終勝利沒有以某種方式被期待著,極致厭世者又為何、以及何需思考與書寫下去呢?就這點而言,他們無比樂觀!

然而問題正在於,這個想法必須等思考者不存在時,才能得勝,即人必須從哀怨的受虐端翻越到毀天滅地的施虐端,才能保證最終勝利的希望。這裡的弔詭是,若是「否定出生」值得追求,便代表最終勝利的「希望」得在厭世者的「自我所不在的世界」才能「存在」,亦即「希望/自我」無法於「自我所在的現實世界」存在!

森岡做出了相關的提問:「如果我試圖正確地完成『如果我不曾出生』這個反事實的想像,那麼目前正在思考的『我本身』,存在也將被抹去。」——箇中奧妙,我們再從「心─身」學問來窺探。

➤心身安住的自我,或逃向理智化來保住自我

絕大部分人不會是極致厭世者,其實源於我們感到心靈多少能夠安居在身體內,生命在安穩的世界中值得活著。精神分析師溫尼考特(Donald Winnicott)指出,心靈(psyche)的基礎是軀體(soma),唯有心靈安住(indwelling)在軀體之中,「自我」才能於「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中存在。否則,自我就只能活在非自身、非現世、非存在的別處。

心─身的緊扣、鬆散或失聯,反映在心靈能否安住於軀體的程度差異上。要是心─身一直分離(depersonalization),自我便流離失所,人們可能認為自己在樹枝裡、在家俱上,唯獨不在自己身體內,就像一些精神病患者所經驗到的那樣。而沒有身心症狀的極致厭世者,則是用思想把自我與希望,置放到他並不存在的另一世界中保護起來,溫尼考特稱之為逃向理智化(intellectualization)。

從那些否定出生的厭世個案身上,我都能聽見早期家庭照顧失敗,並引致理智化的故事。他們可能會說:「我活著都找不到希望,怎麼可能把另一個小孩帶到這沒有希望的世界呢!最好世界上所有人都去死一死!」如果這算是可惡之人,亦總有可憐之處,他們其實長年受焦慮折磨,卻無力招架。

同理,被現實與不公打壓的人,若一直無法得到理解與援助,也難免會產生類似的想法,社會弱勢的厭世態度有其道理。理智化雖然防止主體進一步的崩解,代價卻是與內心、與身體、與他人、與世界的關係斷裂,也難以欣賞現實的各種性質與體驗——這不就是厭世哲學家們的剪影嗎?

森岡認為厭世者需要邏輯正確的思考糾錯,但思考只會進一步加強理智化的防衛。因此,我認為他們需要的,更是感受到心安住於身的療癒經驗。別忘記,雖然極致厭世者對眾生乃至世界的存在都作出否定,但他們所說所做的背後,仍是跟所有人類一樣:希望被愛,安住此生!

➤你敢去愛發生過的一切嗎?

為了論證肯定出生的哲學,森岡先從《浮士德》、《伊底帕斯王》、《哈姆雷特》、《聖經》的故事裡提煉架構,再來回比對東、西方哲人的思想。他也揉合不少日本哲學家的研究來回應各方觀點,不論知識饗宴或思辨過程,皆留待讀者細閱與贊賞。

在結束前,我想不顧邏輯地問、但用安住的心去回答兩道有關愛情的假設性問題,以此作為對森岡寫出這本精彩著作的回禮:

  • 假如有另一個世界,讓你跟已分別的某位最愛廝守終生,你會否定現存的世界嗎?
  • 又假如這一生重來,你會改變當年跟對方相遇與相爭的任何細節嗎?

都不會!如果一直相愛,我就無法體驗思念、珍惜與後悔之情,更不會發現我是如此的不懂得愛。即便要再次分離,我也願命運毫不更改地重演,因為,要是未曾痛心的錯過,又怎麼證實我們深愛過?而我又怎能學會該如何去愛下一個?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不要出生,是不是比較好?厭世時代的生命哲學
生まれてこないほうが良かったのか?ー生命の哲学へー
作者:森岡正博 
譯者:卓惠娟
出版:衛城出版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森岡正博

1958年生於日本高知縣,大阪府立大學人間科學系博士,現任早稻田大學人類科學系教授、日本大阪府立大學人類社會學系名譽教授,研究範疇涉及現代哲學、生命哲學、應用哲學等哲學領域。

森岡正博是「生命研究」一詞的開創者,他不僅僅關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包括親情、性別),更關注腦死、墮胎、殘疾人士的人權運動以及生死問題。作為人類學者,他也投身於社會現實的研究,包括關注日本腦死新生兒的器官移植問題、近代日本草食系男子的興起等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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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15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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