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代表SM的S,法國另類傳奇:評《薩德》
香塔勒.托瑪(Chantal Thomas)是法國當代傑出作家及18世紀自由精神文學研究專家,早年師從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書寫受其影響甚深,2021年入選法蘭西文學院院士。
托瑪在巴特指導下開始研究薩德(Marquis de Sade),1978年完成論文。去(2022)年出版的《薩德》中譯本,依據的是脫胎於其論文的第二本薩德傳記,內容多了18世紀知識哲學背景、文體、多重觀點框架,以當代文學的研究方法,在法國學界傳統的文學檔案或書信檔案等客觀材料的基礎上進行論述。
薩德是18世紀法國情色文學的代表作者,向以顛覆、淫穢及邪惡聞名,但其作品一直是思想研究的重要課題,甚至被視為文學瑰寶。本書與一般文本分析或文學評論不同之處在於,作者是以薩德千變萬化的文體切入:家庭書信、旅遊文學、抨擊文體、私人警探紀錄的巴黎妓女社會史等,先客觀介紹這些文體,穿插薩德的文學檔案,並從薩德的模仿文體或創作,分析其個人哲學視點及美學品味。
➤跳脫時代的書寫
雖然閱讀過程中,讀者彷彿被帶入旅遊文學的地理描述、社會史的新聞描述、宮廷日常風流生活、抨擊文學方式書寫法庭、戲劇劇本場景等,如同萬花筒般遊歷不同領域,但每個章節最後仍會回歸薩德書寫的原創文學:小說、書簡、散文、旅遊文學、黑色小說、抨擊文學、戲劇。
薩德以18世紀百科全書手法創作各種文學形式,捍衛書寫的自由。而香塔勒.托瑪也創作了新的文學評論與敍事方式。
同樣出於托瑪之手的《一代妖后:潑糞刊物裡的瑪麗.安托奈特》解析媒體輿論如何影響公眾視野中的瑪麗王后;《回憶咖啡館》則以半自傳散文書寫個人記憶與社會的集體記憶。到了《薩德》,托瑪的創作形式更為多樣而複雜。
《薩德》全書架構延續《一代妖后》的多重主題,但沿著不同文類出發,以更複雜的觀點對話,先以社會史或司法面書寫,再以薩德或日常生活個人角度點出視角,擺盪在集體與個人之間。雖然經歷法國大革命,社會發生了重大思想與社會政治革命,但薩德仍留在舊制政權的思考模式,書寫創作不斷,絕對自由,以邏輯的古典語言結合違抗法律的幻想。
➤薩德在「薩德」之前
歷來的薩德專家很少研究他的父親薩德伯爵(comte de Sade),本書第一章〈父親之愛〉從薩德伯爵的書信直接取材,帶出他如何教育薩德開啟新視野,也打開了一些謎團。
薩德伯爵是傳統普羅旺斯親近王室的老貴族,扮演朝臣角色。他是當時的宮廷時事報導者,以第三人稱方式敘述,優美的法文報導當時前線的戰爭新聞、巴黎戲劇、宮廷中的戀愛與失戀,及得寵與失寵的依附關係。
薩德伯爵的婚姻只是表面,實質上則是一名浪蕩子(libertin)。薩德的童年教育由父系家族承擔,在普羅旺斯的城堡度過童年,放蕩情感的成分多於宗教的教育,依循父親規畫的高層貴族教育,進入路易大帝中學。薩德是他父親大量文稿的第一個讀者,並負責校稿與出版,他的思想及行為深受父親影響。
第二章〈旅行者:古羅馬的壯麗〉提到,薩德走訪尼德蘭與義大利,這是當時知識分子必經的朝聖之旅。薩德手中拿著旅遊指南,以實證主義的精神對照遊歷的城市,以獨特文化之眼,去神聖化的重新書寫城市景觀及人事物。
18世紀的旅行文學帶來不同的地理、動植物及居住者風俗習慣的描述,而薩德選定的標題則是:
義大利遊記,或關於佛羅倫斯、羅馬、那布勒斯、羅雷托及與此四城毗鄰道路的評論性、歷史性與哲學性論文。在這本書中我們將致力於深入探討風俗習慣、倫理道德、立法形式等等,古今兼顧,以一種迄今為止從未有過的、更特別且廣闊的方式進行。
此標題顯露了,18世紀的標題比其他時代更長,此外當時的旅遊文學彼此複製,未有抄襲的概念。薩德對於旅遊指南的作者充滿批評意見,並指出指南作者缺乏個人觀點,因此他所寫的旅遊指南特別在羅馬的描述上,引用伏爾泰題詞,突顯出自身不信神的個人觀點。他以主觀視角談論羅馬,將城市看成戲劇的布景,他也以「一口壞牙且眉目可憎」敘述佛羅倫斯神父的肖像。後面的幾個細節,讓人想到班雅明的《柏林童年》,但多了薩德的批判之眼。
第三章〈書簡作家:懲罰的失敗〉延續上章的書寫,作者以紀年方式進入薩德獄中的書簡紀錄,從中可看出他對童年的懷念及對岳母的憎恨。薩德與太太聯繫的書信中要求寄送的日常必需品,包括巧克力蛋糕、鮪魚醬、刺繡上衣及蘇威火山的版畫,反映出他完全活在貴族生活講究細節的方式。作者特別挑出薩德書信中對於食衣住行的要求,這一段的書寫風格特別可見羅蘭.巴特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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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歡的開始
第四章〈風俗特徵:警探的散文〉以社會學方式,書寫巴黎的妓院如何滿足上流社會。當時的警察因參與者社會地位的高下,而對妓女的處置有巨大的差別待遇。警探同時也對王室提供完整的妓女社會報告,例如妓女生涯、健康報告及面容的描述。作者藉由此案例,書寫階級間的區隔。
警探散文從警察與高貴浪蕩子的關係,帶入薩德的醜聞。第五章〈專制的嗜好〉提到:「1772年7月25日。馬賽傳來的消息說,薩德伯爵,就是那個在1768年,因為藉口要測試藥效,對一個女孩子做出諸多瘋狂的恐怖事情而惹出很多議論的那個人……」
薩德伯爵在這場邀約了許多人的舞會上,在甜品撒上添加了斑蝥(mouches cantharides)的巧克力糖片,「服過的人燃起淫蕩的烈焰,沉溺於極端情慾的狂熱引發的過度行為。」但薩德感興趣的並不是對於妓女,而是對於浪蕩子們的描繪。他的小說探索慾望的醜惡,也必然揭露了社會結構中不道德的背景。
菁英階級的寬容體制結合政治專制,意味著浪蕩子無視一切法律。第六章〈狂歡沙龍〉提到,從人民的角度來看,薩德踐踏了美德與宗教,但他也揭開了貴族的虛偽與內部權力隱密的串通。
薩德在《索多瑪120天》(Les Cents vingt journées de Sodome)特別提到,路易十四時期,因戰爭帶來可觀的財富,豢養出一大群吸血蟲。在席林城堡的狂歡活動中,「受虐者遇到浪蕩子時需下跪並用第三人稱同他說話,尊稱他為閣下。」感官享樂從來不是免費的,而是由財富所限定。感官享樂的權力與社會階級的畫分密不可分,富有的階層注定走向「邪惡的富足」,而貧窮的階級則因遵從美德的教誨而導致災禍。
《索多瑪120天》小說推進中,穿插著「講故事的女人」(老鴇),加上薩德以社會學角度書寫的《茱麗葉特的故事》,呈現出對賣淫族群的廣泛取樣。老鴇的名字體現出乏味平庸的特質,姑娘們的名字很耀眼,成為警方的報告,也成為薩德的《專名學》。尋芳客的社會屬性則包含國王的指導神父、高等法院的庭長、高階公務員(鹽稅的收稅員),還有宮廷貴族的階級波尼福特公爵等。小說中女性的分級與工作分配,在在可以看出薩德對於社會階級的縝密觀察。
香塔勒.托瑪傾向於站在18世紀文學而非精神分析的立場,從18世紀情感地理學和愛情國地圖,描繪各種感覺的細微差別,就如同《索多瑪120天》提供一系列的人物肖像。
➤放蕩還要更放蕩
第七章〈欺壓的篇章〉談《朱斯蒂娜或美德的不幸》,兩姊妹一個天性浪蕩,生活幸福美滿且飛黃騰達;另一個極其貞潔,卻無數次受騙上當,最後以死亡為結局。薩德對黑色小說有特別的熱愛,對死亡葬禮情有獨鍾。他抨擊哥特小說家的想像世界,而傾向於理性邏輯建構的社會階級世界。
第八章〈同性戀女子〉談《茱麗葉特的故事或邪惡的富足》。年輕女孩原來注定成為受虐者要被除掉,卻發現存活的藝術。這是以第一人稱敘事的故事,以動感及流浪漢小說來書寫,茱麗葉特在罪惡尺度方面更上一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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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大革命的插曲〉提到,薩德於1790年4月2日被釋放後,失去了忠誠的伴侶及作品手稿。薩德的個人造反與巴黎人民的造反結合在一起,革命與鐵窗內的哲學帶來劇烈的衝撞。他質問自己是誰,不清楚自己是貴族抑或是民主派。1792年10月薩德被任命為控訴陪審團,但他在性別詞彙裡又陷入了讓人懷疑的胡言亂語,面對任何黨派都成為邊緣人。
薩德與大革命的理念之間存在著矛盾,他對人民團結無感,嘲笑博愛的理念,對新體制的口號也不贊同。大革命慢慢走向恐怖統治,薩德堅定反對死刑則為他帶來麻煩。薩德是代表性的法西斯主體,其作品呈現不受他人指導的知性。
第十章〈薩德與抨擊刊物的世界〉談到法國大革命之下審查制度廢除,造成新聞業蓬勃及情色出版物大量出現。過去薩德的作品被禁止,如今他在《閨房哲學》(La Philosophie dans le boudoir)內硬生生塞進抨擊刊物。這類文字在舊制度下只能在地下傳播,但法國大革命帶出的出版自由,讓地下或非法傳播的東西暴露在陽光底下,多少有暴力的色彩。
不管在細節或整體幻想上,薩德與抨擊刊物都相當契合,都在勾勒有權有勢者享有的無罪豁免權。在《閨房哲學》中,薩德嘲笑一切價值,國家的所有價值都崩塌或顯得自相矛盾,平等為偷盜正名,博愛滋生亂倫,而誹謗、褻瀆、賣淫、通姦、強姦、雞姦、謀殺等等共和政府認為需要禁止之事,都屬於無止盡自由運動的一部份。薩德的文本所針對的國家,不是不夠共和,而是不夠放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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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的尾聲
薩德的最後一本著作《法國王后巴伐利亞的伊莎貝拉祕史》依循抨擊刊物的慣用手法,以整本書的篇幅來獻給罪惡的國王和王后。薩德運用抨擊刊物的誇張、重複和偏執狂,揭發王后的罪刑,將伊莎貝拉描繪成所有罪惡的唯一原因。
最後一章〈精心佈局〉談論薩德對戲劇的熱愛,這是他的人格特徵之一,也與他的貴族身分緊密相依。薩德就讀耶穌會中學,戲劇是教學的重點,朋友間以此作為消遣的媒介,而在大革命的監獄裡,死刑犯也會運用戲劇的抽離效果,以面對走上斷頭台的前景。
戲劇是薩德在同代人中維持活躍的必要紐帶,在獄中,他藉著緊追戲劇界動態,從未遠離他的時代。即使最後在極度貧困時,他找到的唯一職業仍然與戲劇相關。薩德小說中也經常提到小說人物對戲劇的喜愛,他對舞台上燈光及布景劇本等等掌握極高的技術,也透過口音的描繪放入小說中。
夏倫敦國立收容所(La maison nationale de Charenton)是精神病院,也是薩德度過最後11年的地方。院長支持透過戲劇的方式治療精神病人,因此薩德寫的劇本得以在院內上演。全書最後以薩德日記的最後一頁作為終結,其中薩德與家人情感及醫療過程的描述,充滿日常生活感。
《薩德》的結尾帶有戲劇及音樂性,宛如樂章中最後一個音符嘎然而止。如同《一代妖后》結尾提到瑪麗王后最後不是以王后頭銜,而是如同一般女公民,以卡貝(Capet)遺孀身分判處死刑送上斷頭台,代表世界場景變了;《回憶咖啡廳》的結尾則描繪羅蘭.巴特作為其文學啟蒙與生命的亮光。香塔勒.托瑪這位18世紀的專家,著作的結尾總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磅礡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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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香塔勒.托瑪(Chantal Thomas) 生於1945年,法國當代傑出作家與18世紀專家。悠遊於學術及文學創作間,深受早年師從羅蘭.巴特的影響,托瑪的書寫聯繫了知識與想像。 學術著作以關於薩德、瑪麗.安托奈特以及18世紀自由精神之書寫最為知名。如《一代妖后:潑糞刊物裡的瑪麗.安托奈特》、《薩德》。 小說則多次被改編成電影與戲劇,如2002年獲得費米娜文學獎的《再見吾后》。近年出版了多部半自傳體的散文,膾炙人口。如《我的老師羅蘭.巴特》,《回憶咖啡館》,從二戰戰後海邊的童年,1968年5月學運,到與羅蘭.巴特的師生情誼……在含蓄的文字中具有詩性的韻味,細膩的描繪中處處顯露思辯的睿智,自成一家。 香塔勒.托瑪於2021年獲選為法蘭西文學院(Académie française)院士,成為法國最高文學榮譽殿堂的「不朽者」。 |
導讀》不朽的詩人與城市:佩索亞與里斯本
這是小說《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O ano da morte de Ricardo Reis)的開頭和結語,是薩拉馬戈重組賈梅士(Luís Vaz de Camões)史詩《盧西塔尼亞人之歌》(Os Lusíadas)的詩句「大地到了盡頭,大海展開」所勾勒的盧西塔尼亞(葡萄牙),也是他向賈梅士之後,20世紀葡語最傑出的詩人費爾南多.佩索亞(Fernando Pessoa)獻上最敬禮的扛鼎作。這也是佩索亞的愛國詩篇《使命》(Mensagem)詩集第二部裡所歌頌的葡萄牙海和葡萄牙子民。
薩拉馬戈在《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描繪了葡萄牙的地景,刻畫了里卡多.雷伊斯生命最後9個月的里斯本寄寓(際遇)逆旅,一起緬懷謳歌佩索亞,同時三人行,在生與死之間,展開的世紀對話與哲學思索。
《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敘述1935年11月30日,47歲的佩索亞病逝。他生前創造的眾多「異名」(heterônimo)人物中最知名的醫師也是詩人里卡多.雷伊斯得知他逝去的消息後,從流亡16年的異鄉(巴西)搭英國輪船「高地旅號」(Highland Brigade)回到里斯本。
「異名」之意,和筆名、別號有所不同,佩索亞生前寫了將近5000首詩,創造了百餘個異名,估計較常使用且為讀者熟悉的有70個,每個人各有其身分特色,有其生平,各有不同的專業和人生觀,儼然是另一個獨立的個體,但是全部都是佩索亞的化身。
葡文的「佩索亞」(pessoa)就是「人」的意思,源於拉丁文的「persōna」,其意為「演員的面具」。佩索亞透過諸多不同人物展現他繁複的性格和多元志趣的嚮往,巴西詩人巴波沙(Frederico Barbosa)形容他是神祕學般難以探測的謎樣人物。
佩索亞這些異名當中,最具特色的有4位:阿爾瓦羅.德.坎普斯(Álvaro de Campos)、阿爾貝托.卡埃羅(Alberto Caeiro)、貝爾納多.索亞雷(Bernardo Soares)和里卡多.雷伊斯。他在以這些異名發表的作品中,同時也完整交代了每一位的生時死辰,僅有貝爾納多.索亞雷斯(佩索亞的《惶然錄》以他為作者)以及里卡多.雷伊斯沒有明確的辭世日。於是,這讓薩拉馬戈有了靈感和憑藉,在《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中讓里卡多的體和佩索亞的靈合一同行歸去。
佩索亞5歲失怙,母親再嫁,隨繼父的工作移居南非德班(Durban),接受英語教育和英美文學的薰陶,也先以英語創作。1905年從德班返回里斯本定居,但經常居無定所,遷徙搬家多達18次,在家鄉彷彿也像個漂泊的浪人。就讀的里斯本大學也因學生罷課而休學,但是他塑造了詩人阿爾瓦羅.德.坎普斯在蘇格蘭的格拉斯哥深造,一償留學求知的宿願。
佩索亞畢生正式的工作是英文商業書信翻譯員,為自由業性質,其餘時間則全心投入自己熱愛的文學創作。頗令人好奇的是,佩索亞逝世後,人們發現他對占星術著迷,留下300封多以英文撰寫的書信,1萬筆左右的繪圖和手稿筆記,更加銘刻他人生的傳奇。
綜觀佩索亞的一生,居所與職業游移流動,思想也無以定型。多變的思維時而自相矛盾,既是追求靈性理想的斯多葛主義者,卻又標榜伊比鳩魯的物質享樂。他認為君主制最適合葡萄牙,卻堅信不可行;他是保守派中的自由主義者,傾向支持右派的守護人。心靈上,他期待像惠特曼所說的,像神一樣擁有眾多群眾追隨,卻又希冀離群索居的孤獨。他認為最好的旅行方式是「感覺」,因此,靜思感受是最佳的漫遊。他彷彿是一個不得志的憂鬱詩人,卻是天生的才子。佩索亞志在書寫,意在抒情,卻不在意出版,視名利為庸俗,生前作品零散發表各處,唯一出版的葡文作品僅有《使命》詩集。
《使命》和《惶然錄》儼然兩個極端的性格,愛國的民族主義(塞巴斯蒂安主義)VS.個人的無為虛空,都是他內在的人格與心理的一部分。佩索亞在文壇的際遇恰似繪畫界的梵谷。
薩拉馬戈擬仿了佩索亞的異名手法,在《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裡使用佩索亞另外兩個「他我」──里卡多.雷伊斯和阿爾瓦羅.德.坎普斯。猶如「三位一體」般,以詩性和靈性的昇華體現了佩索亞死後短暫的數月人生:里卡多.雷伊斯收到一通電報,上面寫著「費爾南多.佩索亞逝世,(逗號)我要前往格拉斯哥,(逗號)阿爾瓦羅.德.坎普斯。」里卡多.雷伊斯來到佩索亞長眠的逸樂墓園弔祭,說明他為何返國的原因。
佩索亞告知里卡多.雷伊斯他的魂魄在人間有8到9個月的期限,他會來拜訪他。多麼耐人尋味的諷喻與靈異,人在逝世後開始發聲說話了,而且是跟自己對話。這個「超自然」敘事再現了經典作品──魯佛的《佩德羅.巴拉莫》和馬奎斯《百年孤寂》的靈異。於是,每每在里卡多不經意的時候,佩索亞便出現在他下榻的布拉干薩旅館的房間。這幾個月裡,第一次是里卡多到墓塚弔唁,其餘有10次是佩索亞來訪。在醫師和詩人的叨叨絮絮之間,薩拉馬戈悄悄地參與其中,展開了三個文人對世事和思想的辯證與反省。
佩索亞逝世後在人間魂遊的時間是1935年12月至1936年8月,對話的場景是里斯本。1936年里斯本的景致是這模樣:總是灰濛濛,陰鬱的色調,霪雨霏霏的天候。一個背部的璀璨遠遠勝過胸前的光芒的城市;一個溫柔又驚恐,保守、尊崇道德的都會。彼時14歲的薩拉馬戈的印象是瀰漫「悲傷、憂鬱和孤寂的城市」,即使今天物換星移,依然可以感受到里斯本另一種「憂鬱與孤寂」的美。
里卡多每天出入旅館,到城市的大街小巷晃悠,回憶每一條街道的名字,感受里斯本居民的悸動,看報章雜誌滿新聞(彼時最多人閱讀的《世紀報》),聽往來人群閒談時事,與旅館過客交遊。但他彷彿是個遠離社會責任和活動的絕緣體,生活在他方的歸人,對故鄉的一切無感又陌生——
這是葡國獨裁者奧利韋拉.薩拉查(António de Oliveira Salazar)於1933年建立「新國家政體」(Estado Novo;葡萄牙第二共和國)後,鞏固獨裁統治到1974年起始的年代。此時鄰國西班牙陷於鬩牆之禍,一觸即發的內戰前哨,大批流亡人士逃難到里斯本尋求庇護。威權德國、義大利的法西斯主義環伺覬覦,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行將吞噬整個歐洲的野心。1935年,還有義大利武力侵略,強行併吞阿比西尼亞(今日的衣索比亞)的戰爭。
此外,1919年的蘇聯革命,連結到1935年的巴西革命,從布爾什維克主義到共產主義勢力的延展披靡。這是一個弱肉強食、惡霸當道失序的世界,是威斯坦.休.奧登(Wystan Hugh Auden)形容的無法無天亂紀的時代。正如尤薩(Mario Vargas Llosa)的《城市與狗》(Los cachorros)筆下,將弱勢邊緣人和整個社會閹割的殘忍暴行,而《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探討世界每個角落的視角更令人震懾。
詭譎多變的世局之外,三位文人(實際上是佩索亞和薩拉馬戈)的哲學對話錄更為深沉且形而上。薩拉馬戈援引佩索亞四位異名人物所寫的詩篇、散文、金句與座右銘穿插在人物的對話裡,藉以鋪陳烘托出薩拉馬戈、佩索亞和里卡多彼此的詰問,同時透過這些文字和話語,呈現佩索亞豐富的創作。他們談到時間觀(「人不能抗拒時間,我們就在時間裡頭,伴隨時間」),這和波赫士所說的「我們依附時間,任時間主宰;我們不是骨肉之軀,而是時間,是瞬間之物」的義理神似。他們談到命運(「沒有人能夠逃脫自己的命運」),命運賜給葡萄牙佩索亞,一個神奇天賦的詩人,也給葡萄牙一個長期統治的獨裁者,而「瞬間」死亡也是命運的一部分……
他們談到信仰與神學,薩拉馬戈是個無神論的知識人,佩索亞是神祕學的追隨者;里卡多表露同情右派的善意,佩索亞反共產、反社會主義,而薩拉馬戈則是極端的左派,然而他們的對話毫不扞格。他們談到了文學(「在葡萄牙沒有人能靠文學過活」,「歷史不在乎文學作品的微妙要領」),但是從賈梅士到佩索亞,書寫出葡萄牙的璀璨。他們也談到了生死議題,回歸到時間的思索:「生死唯一區別是,生者還有時間」。
是的,生者還有時間。薩拉馬戈在《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裡讓生者里卡多體驗逝者佩索亞可能擁有而未竟的感情生活,這也是薩拉馬戈的作品裡永遠不可少的溫柔、知性、勇敢、堅毅的女性角色。首位為佩索亞作傳的葡萄牙作家喬奧.賈斯帕.希穆斯(João Gaspar Simões),在《佩索亞的人生與創作》(Vida e Obra de Fernando Pessoa)中提到佩索亞忠於文學,單身而終。
佩索亞31歲年紀時認識了19歲的奧菲莉亞(Ofélia Queiroz),幾多情書親暱而純真,「寶貝」聲聲喚,然三十而立的男人與荳蔻年華的少女終究無言的結局。佩索亞對文學創作的執著甚於對兒女私情的牽掛,他真誠的告白吐露:「我的生命維繫於文學,必須接受這樣的我,若要求我跟凡夫俗子一樣的愛情,無異於要我擁有金髮藍眼一樣緣木求魚」。然而,佩索亞的詩集裡,感嘆生命與時光的流逝時,總以麗迪雅的女子為名,像紅粉知己,像深情戀人依偎身旁,歌頌抒情。
於是,薩拉馬戈創造了兩個女子陪他一段,里卡多扮演了分身,在佩索亞的餘命裡談了現實與理想兩段戀曲:一位是30歲在旅館打掃的平凡女子麗迪雅,一位是23歲出身貴族,左手癱瘓的名門閨秀瑪森妲。一位是感性的肉體與情欲抒發,一位是柏拉圖式理性智識的交心。兩位女子都有傳統社會裡女人慣有的矜持和膽怯,然而麗迪雅勇於付出,甘於所愛;瑪森妲欲語還羞,深怕受傷。
里卡多與麗迪雅幾乎日日相見,喜愛想望成日常;與瑪森妲一月僅見三日,益發相思。兩位女子溫柔婉約,里卡多各有所愛,然而兩女各有所卑:一位社會地位卑微,一位身體缺陷。麗迪雅終究懷了里卡多的孩子,而里卡多卻向瑪森妲求婚,這廂依舊男女授受不親,不敢逾越。看似多情的里卡多卻似無情,情愛的事恰如南柯一夢,雲淡風輕。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然而,里卡多對閱讀情有獨鍾,他從船上的圖書室帶回了枕邊書《迷宮之神》,最後也帶走了《迷宮之神》。《迷宮之神》何從來?1941年波赫士寫了〈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Examen de la obra de Herbert Quain,收錄於《虛構集》〔Ficciones〕),裡面闡述了赫伯特.奎因作品的特色,特別提到1933年出版的第一本著作《迷宮之神》(The God of the Labyrinth,或譯《迷宮中的上帝》)偵探小說。
波赫士以假亂真虛構了赫伯特.奎因這位作者,也虛構了《迷宮之神》這部作品,卻瞞天過海讓讀者信以為真。薩拉馬戈以波赫士之道在《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利用時間上的巧合,布局了框架小說結構和互文指涉,顯然也是向奇幻文學翹楚波赫士致敬。薩拉馬戈也想告訴讀者,波赫士的外祖父母都有葡萄牙血統,這部小說無疑將佩索亞和波赫士置放於天平的兩端。
在內容鋪陳和技巧上,薩拉馬戈秉持他慣常書寫的模式,長篇的敘述與對話,僅以標點符號分隔,或以句點和大寫另起故事。與談人只見話語,不見身分,消失在字裡行間,端賴閱讀的脈絡和故事因果的流動,從薩拉馬戈的隱形術中去尋找說話的主人。耐人尋味的是,在小說的語法上,薩拉馬戈罕見地彰顯了現在式時態,彷彿傳遞「carpe diem」(把握當下)的時間觀/關,回應了聖奧古斯多的箴言「所謂的三個時間並不存在,只存在三個『現在』:過去的現在,現在的現在,未來的現在」。薩拉馬戈讓里卡多在9個月裡和自己的主人共度了三個「現在」,刻畫不朽的詩人和城市:佩索亞和里斯本。●
O Ano da Morte de Ricardo Reis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
譯者:呂玉嬋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5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喬賽.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
1922年生於葡萄牙,曾經操持多種不同行業維持生計,包括技工、技術設計人員與編輯,從1980年起,全力投入創作。他的作品包含了戲劇、詩作、短篇故事、非小說與虛構小說,他的小說已經被翻譯為40餘種語言。
1988年出版的《修道院紀事》,讓他首度成為英語出版世界的焦點,《費城詢問報》讚美該部小說:「一部虛構而極富原創性的歷史小說,足以媲美馬奎斯顛峰時期作品」。以《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一書獲英國《獨立報》「國外小說創作獎」。1991年,出版《耶穌基督的福音》,因其大膽言論觸怒宗教世界而遭受葡萄牙官方干預,憤而自我放逐於西班牙,與妻子琵拉爾居住在蘭薩羅特島。1995年出版《盲目》,並於同年獲得葡萄牙文學最高獎項「卡蒙斯文學獎」;199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為當今全球最知名的葡萄牙作家。另有代表作《所有的名字》、《里斯本圍城史》、《死神放長假》、《投票記》、《大象的旅程》、《葡萄牙之旅》等著作。
2010年6月18日於西班牙蘭薩羅特島辭世,享壽8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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