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隨身聽S7EP9》金鼎獎作家來做客(下),張友漁:寫5000字短篇時,我已想好5萬甚至10萬字了
張友漁是台灣少數持續創作長篇小說的兒童文學作家,2021出版的《我的同學是一隻熊》不僅拿下優良電影劇本獎特優劇本獎、台北國際書展兒童及青少年獎首獎,也為她囊獲生涯的第5座金鼎獎。她的作品中有動人的對白、精湛的淺語藝術,毫不流於說教的自然關懷和生態教育。在本集閱讀隨身聽中,張友漁將分享自己如何遇見一位熊朋友,以及寫作長篇的祕訣。節目精彩,請別錯過了。
【精彩內容摘錄】
➤因為寫作,認識陪伴自己一輩子的朋友
張友漁:這本書比較特別,我非常享受寫作的過程,享受它的歡樂和悲傷,這隻熊在7、8年前的時候,很溫柔地走進我的世界。
主持人:這是一個文學的說法。
張友漁:對,走進我的世界之後,我覺得牠已經是陪我這輩子的一位朋友,因為寫一個故事,深深地愛著這個主角,這是非常奇妙的經驗。
7、8年前我到一所學校演講,應該是中部或是彰化的一所學校。老師帶著我到圖書館,經過長長的走廊,經過一年級教室,我轉頭看他們上課,每個都好認真喔,舉起他們小小的手,一年級真的超可愛,老師也是那幾個,學生也是那幾個。
50年前我也這樣上課,心裡冒出一個想法:「喔,好無聊喔」。經過二年級教室時,依然看見一群孩子,我也覺得:「嗯……真的好無聊喔」,三年級時就不無聊了,我看到一隻熊,坐在教室最後面的地方,用超大張的桌子、超大張的椅子、超大支的鉛筆上課。
主持人:看到?
張友漁:我看到了,牠也轉頭看我,我們兩個都露出非常訝異的眼神,牠居然看得到我,我居然看得到牠。三年級特別不無聊,特別有趣的三年級。我們相視而笑之後,牠繼續上課。我跟著老師來到圖書館,坐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我的筆記本,寫下這個故事。
➤找一棵樹,或一隻熊當你的朋友
張友漁:編輯是第一個讀者,當他回我信的時候,說看到後面淚流滿面,我就放心了。我藏了一些悲傷在裡面,我知道,我放到書裡最真摯的感情,那是我的挑戰,讀者都感受到了。
主持人:這種真摯的感情,大概從開始看就會感覺到了。並不是作者埋了什麼哭點,讓人爆哭,而是在中間、前面醞釀,在角色塑造關係的真實性上,它必須要到位,才會有後面的反應。
張友漁:對。我必須真正相信會有一隻這樣的熊進入教室,跟孩子們產生很深的友誼,我必須真心的相信。我在寫作的時候,會帶著這隻熊。比如去喝咖啡,我幻想中的熊就坐在旁邊,我去森林、太平山,我去哪裡,牠一直都是跟著。那種感覺是非常好的,牠是陪伴我這一輩子的朋友。
主持人:友漁老師的意思是,我們不管寫不寫作,都可以想像有一個角色在旁邊嗎?
張友漁:對,你要跟牠培養感情。好像我說阿里山編號17號的樹是我的朋友,它就真的是我的朋友。每次到阿里山,我都說去看朋友而不是去玩,我們跟自然付出感情的流動,是交流的,是真誠的。
主持人:真的要交陪的。
張友漁:如果沒有這方面的感情,在大自然裡面,並不會感到自在。比如我曾經帶一群朋友到那邊,我說:「好,現在每個人都去認一棵樹朋友,以後你會想念它的。」他們開始到森林裡找他們的朋友,亂找,找了之後有幾個號碼,他22號,他25號,結果下山以後,他們去買大樂透了。
主持人:有中嗎?
張友漁:沒有(笑)。對於在城市裡面長大,對自然沒有情感的人,很難認一棵樹來當朋友。我覺得可以從公園開始,關注某棵樹,注意它的春夏秋冬:開花、結果、松鼠有沒有來?啄木鳥有沒有來?每次經過它的時候,留下來跟它哈拉兩句,感情就是這樣慢慢建立,這棵樹就會是你的朋友。
➤找到說故事的腔調
主持人:寫作的過程中,首先是有真實的投入,可是以經營故事來說,還是要找到合適的語言來跟讀者溝通是嗎?
張友漁:沒錯,這是很棒的問題。我們寫小說的時候,一定要先找到「說故事的腔調」。有時若腔調不對,寫不下這個故事了,所以一開始要找到很好的腔調。跟我之前有本書叫《悶蛋小鎮》一樣,這兩本書寫起來都非常的享受,因為腔調是對的。
主持人:腔調也跟熊一樣,突然出現就能找到?
張友漁:要嘗試寫不同的版本。如果有人想寫小說,找不到腔調,可以試著變成別人,比如變成我,我說話有我的腔調。試著離開自己,用張友漁的腔調來說故事,就會轉變說話的口氣。

➤寫長篇小說的思維
張友漁:現在寫長篇小說的人真的不是很多,因為寫作起來很痛苦。字數、篇幅那麼多,卡關很痛苦。《江湖,還有人嗎?》第一集我寫很快,第二集就很痛苦。為什麼我到現在還要寫長篇小說?因為追求的是文學的成就。一位作家,「作家」這個頭銜在你的頭上,不能亂寫,不能每次都寫那些短短的東西,很難撐起文學成就,所以一定要寫長篇小說。
我有長篇小說的思維,比如說我寫了一個5000字的小說,後面也想好延伸。寫完之後,已經可以看到它的格局開始變大。當你寫了很多長篇小說之後,其實會變成這樣。
主持人:所以這是一個習慣或訓練嗎?
張友漁:對。有時候我們接受邀稿,寫5000字。在寫過15萬字的小說之後,要寫5000字其實非常快。但是寫完之後,會覺得不是很過癮,已經想到可以怎麼發展,有一天又可以發展出長篇的小說。不妨先從5000字擴大到5萬,再到10萬。無論如何都要寫一篇長篇出來,之後就會發現長篇小說其實不難。長篇寫好之後,對短篇小說的掌握就更容易。
我家有三塊大黑板,直接貼在牆壁上,是我寫作小說很重要的工具。我把人物、情節、年齡、性格,一一寫在黑板上。每天在那三塊黑板前走來走去,甚至刷牙都會跑到黑板前面來刷, 一邊刷一邊思考,隨時增添。我處在故事氛圍裡,走到哪裡,想到哪裡,寫到哪裡。當你開始構思長篇小說時,你會需要黑板、黑板貼,這是很好的工具。●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話題》草率季「FACE/面對面」:龐大幻獸般自由生猛的獨立藝術書展
《草率季》(Taipei Art Book Fair)是無以名狀的存在,亦是令人難以界定與化約的聚合展覽。
如英文名稱所揭示,會場內結合了藝術和圖書,包括展覽、市集、工作坊等規畫。放眼望去,不禁讓人聯想起希臘神話中,有著山羊的軀幹、獅子的頭顱和胸膛、巨蛇尾巴,並從兩者中生出噴火羊頭的遠古幻獸奇美拉(Chimera)。這樣一頭時常被後世藉以辯論人類生物科技發展的嵌合怪物,和草率季的輪廓隱隱呼應。
走進第6屆《草率季》會場,有如置身於奇美拉穿越到21世紀、巨獸出匣後所主宰的失序世界。進一步細看,《草率季》由400多個攤位構成的展場,呈現出全然迥異又潛伏著共同交集的創作者風格。每個攤位宛如石原氏色盲測試紙上,緊密匯集卻毫不相關的色點,又像是各自聚散的DNA序列粒子,在相互靠近與嵌合的過程中,激盪出巨大能量,在華山的密閉倉庫內掀起衝擊與風暴。
2016年,空場 Polymer / 草字頭 Double-Grass獲知北投藝文展演空間「空場」使用年限到期,產生「結束前衝一波」、共同主辦展覽的想法。當時,主辦單位就確立以藝術書籍作為展覽主體的大原則,無論是畫冊、攝影集或是小誌,凡是能和藝術沾上邊的刊物,都能在現場擺攤——首屆《草率季》於焉誕生。
同樣以「書」為對象,《草率季》毫無書展正襟危坐的氛圍、無涉正經八百的版權介紹,也不若規畫條理分明的商業市集,反倒奔放歡快如嘉年華慶典,處處洋溢著狂放不羈、叛逆惡搞的自由精神,讓創作者與參與者趨之若鶩,並隨著報名單位增加,逐年擴充規模。今(2022)年的草率季除藝術攤位外,也加入裝置行動藝術、DJ演出,雜亂無章的有機融合,呼應著成立當年沿用至今的口號:「如果可以草莽率性,誰想要一本正經」。
每年《草率季》都會以特定主題,打造主視覺和現場藝術作品:2016年主題「海綿」、2017年「草藥」、2018年「宇宙大爆炸」、2019年「網起來」、2020年「開天窗」,疫情暫停一屆後,今年重啟的「FACE/面盆面紗面對面」,意圖指向疫情爆發後,人與人全無遮覽的「面對面」成為奢求,讓過往以「臉」辨示來者狀態的社交儀式,隨既有的秩序一起崩解。
本屆《草率季》的主視覺海報,即利用「臉」的分解(皮膚、骨骼)進行設計。設計師陳楷恩在透明底印上朦朧臉龐和彩色塗鴉。透明色塊和鮮豔幾何圖樣、破碎的人像攝影交疊覆蓋,突顯後疫情時代「臉」的模糊和重新定義。
會場入口處有藝術家王鼎曄設計的透明人,和觀眾「面對面」對峙。擅長植物策展的藝術家廖浩哲,則利用紗網、盆器、土壤、椰子纖維、布料等介質材料,營造出類似皮膚和骨骼四散於會場的意象。展場中最顯眼的,莫過於中央祭壇區能夠遠眺全場的階梯式平台,以及祭壇不遠處,利用大型風扇吹動,詭異飄揚的皮膚布幔雕塑,緊緊扣合活動宗旨。
超過400個千奇百怪攤位,反映每位創作者獨一無二的才情性格。亂七八糟、琳瑯滿目的表象內,潛藏著不拘一格的生猛力道。無論參加者是心癢想添購小誌、服飾、貼紙、自製出版品,或是觀賞異質媒介組成的抽象藝術品、閱讀藝術書、與國際文化單位交流,甚至現場刺青、體驗置身霧面塑膠更衣空間內,被藝術家裸體素描,皆有處可去。
展場內的講座活動、工作坊各行其是,和主題都不甚相關,卻恰好突顯「草率」就是全場共同擁抱的價值。一如策展人黃偉倫在開幕記者會所述,無奇不有、無所不包、超乎常規,這才正是草率季的精神所在。
就性質論之,《草率季》完全能被歸類為單純的「藝術市集」,為何主辦單位始終以「藝術書展」名號自稱?尤其在有人反覆預言「紙本書將迎向消亡」的當代,藝術書宛如這艘行將沉沒的鐵達尼號上,音律淒美如輓歌的四重奏。抱持著這股困惑,走入《草率季》現場,竟豁然開朗。
藝術除了以留下美好回憶與想像為目的,也因循時代的更迭,不斷挑戰人們在形式或內容上,對於「美」的認定。如此意念,也透過《草率季》移轉到書與閱讀之於人的關係。
不論創作者想傳達的主題多麼天馬行空、叛道離經,「書」一向是最純粹直覺的表達媒材。書之所以存在,無關乎傳承文化的重要使命,僅是源於人類想塗塗寫寫,留下點什麼給未來的自己或他人閱讀的欲望。
本屆《草率季》推出系列講座「《出版宣言》三部曲:鏡子、窗子、檯子」,由Paper Matter主理人蔡胤勤策畫、主持,邀請不同藝術家前來分享,探究「出版書本作為藝術與政治實踐的手段」如何可能。
具印刷系背景的藝術家李立中,拍攝由飛鴿視角詮釋歷史的實驗影像《台灣空戰記事》,截圖後印成小冊配合展覽發行。主持人蔡胤勤認為,這是將書籍作為展場替代空間,把出版物當成創作延伸及紀錄的一種取徑。
藝術家張紋瑄關注不同歷史詮釋者之間的角力與政治張力,曾聚焦於1928年到1931年的台灣共產黨歷史,完成《自傳大系》系列作。在展場上,張紋瑄架設了「編輯室」作為特定敘事空間,邀請觀者化身為不同性別和意識形態的編輯,重新審查、校閱、組合一首敘事長詩。
她表示,閱讀也是創造經驗的行為。因此,藝術家不論面對書或實體展場,都得計算觀者接觸作品時,經驗會如何被組構。同時,她也好奇:書作為歷史檔案的展示空間之外,如何成為反映編輯者當下狀態的未來檔案?
與夥伴一同經營犬吉工作室的藝術家周武翰,則藉由重新拼接和共同再造影像、繪圖,以製作書本為媒介,打造成獨特的記憶儲存裝置,讓不同檔案在創作過程中能互相交會,成為展覽物件。蔡胤勤歸納,在以上涉及歷史檔案的創作過程裡,書籍不只是陪襯,藝術家更把編輯作為個人的藝術行動,讓創作計畫能持續被鋪展。
蔡胤勤指出:「當藝術家能全權掌握一本書的誕生,就是讓書籍成為獨立藝術作品的重要手段。透過書籍,讀者在翻閱過程中,跟藝術家的行動共構在一起,作品透過翻閱被啓動、被賦予意義。」
現場多數攤位都展示著手作、自費設計、印刷的小冊子,還有諸如「敘光室:for Storyteller」一系列複雜裝幀的攝影實驗;いくいく小高潮色計事務所和慢工出版社風格獨特、迥異的圖像創作;「Paper Matter選書吧」從全球各地引薦的藝術書籍,都在在顯現了「書」與紙本媒介最為原初的樣貌與意義:承載語言,人和人溝通的基本單位。
葡萄牙獨立出版社Stolen Books,以「偷書是優雅的罪行」(to steal a book is an elegant offense)為宣言,少量印刷新銳藝術家的作品,內容和材質上都徹底的腦洞大開,讓人意識到閱讀、圖像的無邊無際。作家李屏瑤及設計師寫字練習,共同成立「違章女生 x 寫字練習」,將文字書寫延伸成實物商品。結合插畫和現場刺青服務的「太陽龍宮」,則把人體皮膚當作圖像舞台。
此外,《草率季》與一般藝術市集最大的不同,在於強調「共同參與創作」:工作坊活動「UngCha 點點肉」、「面對面一生緣畫友會」,以及歡迎所有人隨心所欲塗鴉的中央祭壇區階梯式平台,都鼓勵背景不一的在場者加入創作行列。
《草率季》熱鬧肆意、煥發生命力的氛圍,也讓每個攤位都像暫居其中的「實驗室」,透過多元物質,將語言背後的意念進行轉譯化為交流的素材。踏入場內的讀者,可任意嘗試、組合,擦撞出書與閱讀的無限想像。
有限篇幅裡無法一一介紹所有參展攤位與活動,即使身在現場,相信還是可能錯過不少有趣作品。無妨,《草率季》就該草率,巧遇與錯過才是逛展最佳態度,草率季的魔力與樂趣,就在於它的「無以名狀」。沒有規範和前提,自由地讓每位參加者找到各自理解、遊玩的最好途徑,也唯有如此,藝術、書與閱讀者的關係,也才會發展出新奇的面目和姿態。
書從裝幀到內容都應追求自由,甚至連形式都可抛去:在網路時代,只要能發生「閱讀」行為,造成思索和感動,「書」的靈魂就能存在。而走入草率季現場的你,不只是藝術、書和閱讀「實驗室」的旁觀者,更是積極投入其中的參與者。
要對抗死氣沉沉、一成不變的社會體制與傳統束縛,草率魯莽就是唯一解方。期待每年幻獸《草率季》發出召喚,也期待這樣多元共構的藝術實驗書展,能讓每個人都看到關於書與藝術,相異卻相容、不可思議的演進型態與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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