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在「自由通行」之間的短暫假期:評《監獄中的哲學課:探索自由、羞愧與救贖的生命對話》
我的每日工作從拆同學的來信開始。
拿起剪刀前,我總要先深吸一口氣,手裡的每一個信封中都裝著一個被定義為「惡人」的故事。一年數千封的信件中,有的故事字跡歪斜,有的則工整宛若印刷,但沒有一個故事是相同的。
因此,面對關於監獄的作品,不論是電影還是書籍,我的心情總是特別複雜。
當我看到《監獄中的哲學課:探索自由、羞愧與救贖的生命對話》書封上,作者安迪.維斯特(Andy West)被冠上了「人生導師」的頭銜,不禁有點先入為主地認為,自己將會讀到另一個諄諄教誨、讓受刑人「悔改向上」的「典型」故事。
但正如維斯特所說:「沒有所謂的典型監獄或囚犯這類東西。」從2015年開始,他在英國的數所監獄中為受刑人講授哲學的故事,也並不是我以為的典型故事。
➤惡的繼承:歹竹出好筍?
去年,我工作的監所關注小組舉辦了《污名:管理受損身分的筆記》讀書會。我們討論到「連帶污名」(courtesy stigma),連帶受污名者會遭遇受污名者經常遭受的歧視,背負著不真的屬於他們的重擔。
在接觸受刑人的家屬時,我們經常發現,家屬承受的連帶污名,難以對他人言說。尤其是母親,往往面對「沒有把孩子教好的」的指責和自責。
「羞恥感會傳下去,家人會把它傳給孩子,孩子會感到羞愧,但他們甚至說不出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當聽聞維斯特說,他的父親、叔叔和哥哥都曾經入獄時,學生曼蒂如此回應。
這本關於「監獄、家庭和哲學」的回憶錄中,維斯特除了記錄與學生的對話,也記下了連帶污名在他身上的展現。少年時期,他就因哥哥坐牢感到愧疚,在父親身邊甚至不敢呼吸。懷疑自己可能繼承父輩之惡的擔憂,猶如一個站在身邊的「劊子手」般,以「就算過去我沒有傷害過人,也不確保將來不會」的念頭時時折磨著他。
在「歹竹出好筍」般成功對抗命運的敘事背後,維斯特面對自身的創傷和污名,以帶著矛盾與掙扎的哲學老師身分走入監獄。
➤在監獄裡學哲學有什麼用?
「在奧德修斯的故事中,誰最自由?」
「如果薛西弗斯說他很快樂,你會相信他嗎?」
「忒修斯之船還是同一艘船嗎?如果有人轉變了,他還是同一個人嗎?」
我在每日約一小時的通勤列車上讀這本書,一邊對抗隔壁座位乘客的手機噪音,一邊思考著如果是我,會怎麼回答維斯特在哲學課堂上請同學討論的問題。
在台灣的監所中,同學們可以透過進修教育取得國、高中學歷,也有部分監所提供修習空中大學課程、取得學位的機會,各監所也會開設教化、技訓課程,在監獄中「上課」並不稀奇。但在監獄中「上哲學課」,討論「自由」、薛西弗斯、笛卡爾等哲學家與其思想,就真的是件挺新鮮的事情了!
即便場景跳脫監獄,我們也可能會像維斯特的學生格雷格一樣疑惑:「哲學是做什麼用的?」
維斯特回顧自己在深受創傷所苦的大學時期,首次接觸了哲學,並在哲學課中體驗到「頂空」(headspace)。讓自己在充滿想像力和可能性的狀態,心靈彷彿獲得了雙重國籍,能暫時從愧疚和譴責之中,浮出水面換氣。
每次上課前,當獄警高喊「自由通行」(Free flow),牢房的門會一道道開啟,讓受刑人們前往開設課程或活動的場所。當教室外的獄警再次喊道「自由通行」時,代表課程結束。

「學哲學很好,讓我知道我還有自己的想法。」維斯特的學生尼克這麼說。
哲學課程或許沒辦法讓同學們提升假釋成績,早日出獄,但在這本書中,哲學課彷彿是在獄警宣布的兩次「自由通行」間,提供了一條新的翻牆越獄路線——在監獄中全然被「惡」定義、深怕自我消失在社會的擔憂中,在被「懲罰」填滿看似無盡的時間裡,同學們擁有了「兩個小時的假期」。
這本書中既沒有勸人「悔改向上」的說教,也不像一般的哲學書籍深究理論、強調辯證。它更像是穿插著維斯特的日記和家族史的教學筆記或田野紀錄,而讀者就像偶然經過監獄長廊的人,倚在哲學課教室的窗邊,旁聽了一部分的講授與討論。有時候精彩得火花四射,有時候尷尬得讓人想默默離開。
➤思索自由的定義,探問仁慈的緣由
維斯特在監獄中的學生有人不識字;也有人曾是地理學教授。有人和父親同時身在不同監獄,因而很難打電話給彼此;也有人太過愧疚,而拒絕與前來探監的兒子會面。有人來到英國幾週後就入獄,從只會說一些英文單字到在坐牢的10年裡取得了英文學位;也有人出生成長在英國,卻仍無法在地圖中指出它。
然而,維斯特並不是攤開這些人的刑案紀錄或假釋評估量表,讓讀者認識這些句句互虧、或彼此警戒的同學們。我們讀到的,是維斯特眼中的他們,是在探討哲學命題時,從自身狀態思索和回應的他們。
華萊士認為,在獄中不用付帳單或接送孩子,只需要聽命行事做份內的事,是得到了「不用選擇」的自由。相對地,細漢仔則認為,人要是別無選擇,就沒有自由,若單單只是活著毫無意義。已經上兩次哲學課的安德羅斯則猶豫的思考著,人可以像自己想要的那樣自由,所以若有一個人不想要自由,他就自由了嗎?
最後一章中,維斯特和同學討論了「仁慈」。他提到,叔本華認為生命是一種懲罰,若把世界看成一座監獄,人們對待彼此才會更寬容仁慈。
「叔本華需要跟人打炮。」認為獄友的和善只是因為不想增加刑期的比利這麼說。而在監獄中感受到獄友主動展現友情的基特則說:「叔本華,振作一點,(生命是懲罰)這件事可能永遠不會發生。」閱讀這本書時,我不時被同學們直白的發言惹笑,透過他們幽默甚至有點中二的答案,讓人更能好好思考這些平常不會仔細琢磨的問題。
➤我們與惡的距離
我反覆閱讀了好幾次〈運氣〉這一章中,關於「公平世界」和「運氣世界」的討論。維斯特請同學們想像兩個虛構世界:一個是好事會發生在好人身上、壞事會發生在壞人身上的「公平世界」;另一個「運氣世界」則一切猶如擲骰子般取決於機會,善惡不一定有報。
我們所處的社會究竟比較像哪一個世界?
「我們活在位於『公平世界』和『運氣世界』之間的陰暗邊界上。」維斯特說,「我們只能對自己能控制的事情負責,但我們多數身分是由我們無法控制的事情所塑造的。我們無法決定是否擁有痛苦的童年或具備一種容易上癮的性格。」
每天閱讀同學們從獄中的來信、整理檔案夾時,我感受到「惡」的誕生,常常可能來自運氣世界的殘酷。然而,由法律建構的所謂公平世界,並無法提供一套準確的衡量標準,來檢驗一個人是否擺脫了「惡」。
在做這份工作後,我深深體認到,我們與惡的距離,確實從來不如想像中遙遠,善惡的邊界有時只是一條細細的線。很多時候,站在善的一側,不需要跨越這條線的我們,可能只是比較幸運而已。然而,一旦走向了線的另一側,被賦予了「惡」的標籤,這條細線就會變成一堵高牆,將世界分隔成「裡面」和「外面」。

➤裡面的人生與外面的我們
《監獄中的哲學課》的原文書名是《The Life Inside》,為什麼我們需要讀一本關於監獄「裡面的人生」的書呢?
維斯特坦承,曾擔心自己是否太過專注在監獄內的世界,而無法再關注外面的生活。但他最終並未把目光移開,也在教學中明白,身為老師的自己,能做的不僅是見證失去的東西。
當一個人被推到牆的裡面,人生是否就必須只剩懲罰與悔恨?又或者只能展現出捨棄過往、成為另一個人的努力與決心?維斯特的書寫捕捉了數十位不同年齡、種族、性別的同學,面對哲學議題和「裡面的人生」碰撞時的多元樣貌。
閱讀這本書,不只是理解「裡面的人生」中的課題,同時也是在凝視「外面的我們」。●
作者:安迪.維斯特(Andy West) |
作者簡介:安迪・維斯特(Andy West) 畢業於倫敦大學(University of London)哲學學士。任職於慈善組織哲學基金會(Philosophy Foundation),自2015年起前往監獄開設哲學課。曾為英國知名報刊《衛報》(Guardian)、《泰晤士報教育副刊》(The Times Education Supplement)及文學雜誌《3AM》撰稿,也是紙本雜誌《Litro》、《Boundless》及線上雜誌《The Millions》、《Bloomsbury》特約作者。 |
東亞書房》我要成為首位女性太空人司令!賣野機子以《艾莉絲,直達宇宙》奪得日本漫畫大獎,及其他藝文短訊
【得獎消息】
➤今年度日本漫畫大獎於上個月底公布結果,漫畫家賣野機子以《艾莉絲,直達宇宙》贏得本屆殊榮。《艾莉絲,直達宇宙》目前正於小學館週刊《Big Comic Spirits》連載,故事以國中生朝日田艾莉絲為主角,描繪她以成為「日本首位女性太空人司令」為目標的奮鬥歷程。艾莉絲雖然外貌出眾、性格活躍,深受大家歡迎,然而她不善言辭,學業表現也總是不太理想。某天,孤高的天才少年犬星進到她的生活中,並誇口要讓她變聰明,鼓舞艾莉絲向夢想邁進的決心。去年以《為了與你在宇宙行走》奪得首獎的漫畫家泥之田犬彥,今年帶著招牌黑狗頭套,以頒獎人身分將獎牌遞給新一屆得獎者。
賣野在感言中提到,本作的核心之一,是透過學習克服困難,而她自己雖然曾考進六年一貫的完全中學,卻在中途放棄學業之路,因而感到痛苦遺憾。書中重複多次的「孩子的力量可以改變未來」這句台詞,某種意義上也像是她為童年的自己加油打氣一般。
➤2025日本書店大獎結果於本月9日發表,經數百名書店店員的投票後,阿部曉子以去年5月推出的《Cafunéカフネ》(講談社),拿下本屆的冠軍。
雪那不只送她回家,還為她製作一道道美味的家常料理,溫柔舉動與她冷漠的外表形成強烈反差,令薰子驚訝不已。此時,雪那向薰子提議一起加入家事服務公司「Cafuné」。就這樣,兩人透過家事服務協助他人的生活,並在過程中悄悄為彼此帶來溫柔與療癒。
除了奪得首獎的《Cafuné》外,本屆書店大獎2-9名,分別為早見和真《觀眾席的母親》(小學館)、野崎まど《小說》(講談社)、山口未櫻《禁忌之子》(東京創元社)、青山美智子《人魚逃走了》(PHP研究所)、恩田陸《Spring》(筑摩書房)、一穗ミチ《若是戀、愛或者溫柔》(小學館)、朝井遼《生殖記》(小學館)、金子玲介《死亡的山田與教室》(講談社),以及宮島未奈《成瀨走上自己相信的路》(新潮社)。
【業界新聞】
山岸的作品題材涵蓋日本歷史、埃及神話、希臘神話、西洋藝術等,風格唯美且情感細膩,被譽為少女漫畫金字塔。《日出處的天子》是她於1980年至1984年在雜誌《LaLa》連載的作品,曾贏得講談社漫畫獎少女部門獎。故事以飛鳥時代前夕為背景,描述身為蘇我氏家族繼承者的毛人,在父親帶領下進宮任職,並與後世人稱「聖德太子」的厩戶王子相遇的故事。
山岸將聖德太子刻畫為擁有超能力的美少年,透過他獨特的視角、與周圍人物的關係,以及曖昧的同性情愫,描繪壯闊的歷史故事。她在採訪中提到,沒想到2次元作品能有機會在3次元真實上演。能狂言是日本最古老的表演藝術之一,有限的舞台空間要如何演繹漫畫場景,讓她感到相當期待。
2022年漫畫《鬼滅之刃》率先改編成能狂言公演,同樣由野村萬齋擔綱演出。繼日本人為漫畫建造專屬的博物館後,陸續出現的傳統藝能改編,象徵漫畫作品又一個指標性的進程。
怒火爆發的高宮,為了找出所謂「風險」,努力在公司內外奔走,進行各種口頭與思想的碰撞。擔任松本清張獎評審的小說家辻村深月,認為這是一部完成度極高的娛樂小說,劇情結構及角色設定都相當縝密,作家森繪都亦對城戶川掌控情緒的技巧給予高度肯定。本作在今年3月發行前就被高度看好,出版社也借機透過漫畫宣傳引發討論。
➤暢銷作品《祈念之樹》及《祈念之樹:守護之心》作者東野圭吾,憑藉本系列首度跨足繪本領域,與繪本作家吉田瑠美合作推出童書《少年與祈念之樹》(實業之日本社)。接二連三的不幸事件,讓男孩失去許多重要的人,對未來感到不安迷茫的他,因而哭泣不止。一名路過的旅人於心不忍,建議他尋訪能預示未來的「祈念之樹女神」。男孩在歷經種種困難後,終於與祈念之樹女神相遇。他將在那裡看見什麼樣的未來呢?在這部作品中,東野透過女神為少年揭示希望的畫面,延續《祈念之樹》帶來的感動。
【作家動態】
想逃離一切的她,決定投靠獨居大阪的祖母,並報考大阪的私立中學。十和的父親起初極力反對,但最終仍在某個條件下接受妥協。即將走向分裂的家庭,是否能找到重新凝聚的方法?早見不從「升學考試黑暗面」或「家長高壓教育」等批判立場,描述教育帶來的家庭衝突,而是透過細膩的鋪陳,刻畫家族的成長與羈絆,讓本作成為讀者口中「不自覺沉浸其中」、「值得細細品味」的佳作。
➤著有代表作《午夜凶鈴》、《七夜怪談》系列的日本恐怖小說家鈴木光司,於上個月底推出睽違16年的全新長篇《Ubiquitous無處不在》(角川書店)。偵探前澤惠子,在調查一連串原因不明的突發死亡案件時,發現這些事件和過去某個新興宗教團體的奇案,有著微妙的相似之處。此外,惠子與特立獨行的物理學者露木真也,亦注意到這些案件細節,竟呼應中世紀煉金術相關的神祕書籍《伏尼契手稿》。然而此時,東京及近郊地區,居然發生居民接連喪命的怪異現象。恐怖大師鈴木光司在沉潛多年後,再度寫出比幽靈、猛獸、惡疾、詛咒錄影帶等,都更令人毛骨悚然的驚悚懸疑劇。
出獄後,她輾轉在千葉、東京、岐阜、大阪、福岡等地四處流浪,小心翼翼隱藏前科,卻無法抑制對兒子的思念,只能以書信寄託心中的想望。苟活於世、迫切希望母子團圓的香織,最終是否能得償所願呢?在《熟柿》中,佐藤講述意外如何奪走本應平凡無波的人生,並以最直指人心的方式,書寫母與子的情感。
➤《惡夏》、《正義的天才》、《海神》作者染井為人,上個月中推出社會派小說新作《歌舞伎町搖籃曲》(双葉社)。故事主角七瀨,在短短15年人生中,嚐遍世間的絕望苦澀、對一切心灰意冷。她中學畢業後離家出走,獨自在歌舞伎町安身。這裡雖然龍蛇雜處、暗流湧動,卻是唯一能讓她感到平靜的棲身之所。她在「東橫廣場」邂逅了一群好夥伴,並在閒聊相處中慢慢修復內心的傷痛。
然而,在這裡接觸到的危險打工,也讓她察覺歌舞伎町的狡猾大人們算計的心思。書評家あわいゆき提到,七瀨在故事前半段講述悲慘經歷的冷漠口吻,讓人真切感受到法外世界的殘酷,這與她從孤獨中重生、逐漸找回自我時展現的情緒,形成明顯的對比。染井透過七瀨的經歷與韌性,寫下一齣震撼人心的懸疑復仇劇。
小栞受安以加的熱情感染,於是加入了平安社的創社行列。她們開始四處奔走、積極向同學及學長姐發出招募邀請。「平安社,到底是做什麼的啊?」要投入什麼樣的活動,才能讓這個剛成立的社團發展茁壯呢?宮島透過各具風格的社員們,以及他們的活躍表現,寫出爆笑有趣又讓人深受感動的高中校園喜劇,獲許多書店店員及讀者們的熱烈迴響。
➤以《塞王之盾》贏得直木獎的今村翔吾,今年3月底結束《朝日新聞》連載1年7個月的歷史長篇《人啊、花啊》,並在本月初正式發行單行本上下集(朝日新聞出版)。《人啊、花啊》以日本南北朝為背景,聚焦有「軍神」之稱的武將楠木正成嫡子楠木正行的經歷。身在南朝陣營的楠木正行,為了追求和平而決心投降北朝。軍隊在他的指揮下接連獲勝,但這些戰役卻是以「最終投降北朝」為前提。
正當議和希望近在眼前時,局勢卻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正行的做法,究竟能帶來和平的開端,還是將南朝推向滅亡的命運呢?今村提到,歷史小說這種文類,結局其實早已揭曉,因而作品能否打動人心,關鍵在於能不能真切與主角及故事產生共鳴。他認為《人啊、花啊》是他歷來寫作中,與角色同步率最高的一部創作,希望不負讀者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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