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凌煙》小說仔與我
嘉義縣東石鄉圍潭村是一個偏僻的小農村,完全不靠海,卻每年苦於海水倒灌成災,青年離鄉背井去城市謀生,村裡只剩老弱婦孺。村口唯一的小學屬於港墘國小分校,每個年級都不足一班,資源很少,課外讀物就那幾本,大家輪流看,其實愛看書的也不多,我是最喜歡閱讀的那一個。
我在故鄉讀完小學三年級課程就轉學到高雄,三年級的國語教育讓我已經能看懂多數文字,當時每本課外讀物文字旁邊都有注音,記憶最深刻的一本故事書是描寫一個家族鬧鬼的過程,兩層樓的木造倉庫半夜裡總會響起木屐踩踏樓板,以及走下樓的叩叩聲。家族裡開始出現繪聲繪影的傳說,三嬸婆說可能是那個少年早夭的跛腳小叔回來討所費,四叔公說也許是那個被虐待自殺,不甘願的養女顯靈。許多藏在大家內心的祕密紛紛出籠,搞得人心惶惶,入夜就無人敢隨便走動。最後真相被家族裡最大膽白目的一個年輕人揭穿,木屐聲是一隻尾巴被夾鼠板夾住的大老鼠走動時發出來的,所謂的鬼是藏在人心深處的那些愧疚。
從小最愛搬出小板凳坐在三合院的埕斗上聽伯公、叔公們講鄉野傳奇,最喜歡躺在姑姑們睡覺的統舖上聽她們聊女兒家的瑣事入眠。家鄉小學堂裡那些附有注音的故事書,像吸引我進入閱讀世界的糖果,讓我不知不覺學會許多課本還沒教的生字,也成為我後來投入鄉土文學創作的養份,連姑姑們看的瓊瑤愛情小說和新女性雜誌,竟也成為我饑不擇食的精神糧食。每當我認真捧讀時,阿嬤總會用不以為然的語氣叨唸:「看兮小說仔有啥物路用?」台語有趣的地方就在這裡,同樣一個名詞,如果語尾上揚,就有輕視之意,例如說「石頭」和「石頭仔」,份量就完全不同。
其實除了有故事性的書本外,我是一個最不愛讀書的人,10歲以前就立定志向要成為野台歌仔戲演員的我,壓根就對讀書考試不上心。在高中還要聯考的年代,別人日夜苦讀,我也是關起門來讀到三更半夜,只是我讀的是金庸的武俠小說,倪匡的科幻小說,以及外國翻譯羅曼史。放榜果然如我所願,沒有被任何一所公立學校錄取,因為我的心中藏著一個說不出口的戲子夢,暗自希望藉著放棄聯考,能讓父母主動開口問我對將來有什麼打算?但父親卻希望我最少能讀到高中或高職畢業,所以騎機車載我去一所私立高職報名註冊,當場繳了幾萬塊學費。
在回家的路上,我坐在機車後面默默垂淚,成串淚珠飄散在風中,回家後我鼓起勇氣向父母開口表達想去戲班學戲的心願,果不其然遭到全家族長輩的施壓反對與規勸,無力反抗的我只能以休學表達無言的抗議,每天在市場幫忙母親做生意,閒暇時繼續埋首在一本又一本「小說仔」的世界裡面,隔年才自覺無趣的參加夜校聯招,考取高雄高工補校化工科。為什麼讀化工?因為也不知道要讀哪一科,第一志願就隨便填了化工科。
我們學校有一本校刊《雄工青年》,負責編校刊的是青年社,推廣文學閱讀與寫作的是文藝社。原本想進文藝社的我卻陰差陽錯被拉入青年社,開始學習校刊選稿、編排的工作。因為是工科學校,每學期的校刊雖然有文藝獎鼓勵學生創作,依然嚴重缺稿,缺詩、缺散文更缺小說,編輯我只好被迫大量創作,幾乎包辦每學期的文藝獎,每次學期末公開頒獎,都看我升旗台跑上跑下很是風光。什麼是小說?對當時的我而言,不就是寫故事嗎?因為閱歷淺,從身邊找故事寫還不夠,便開始從報紙的社會新聞搜集故事,編派自以為是的人生。
開始看報紙後,逐漸喜歡副刊內容,當時常在副刊發表作品的前輩作家,都是我學習寫小說的榜樣,文中只要有提到什麼文學作品,就去買來閱讀。黃春明、王禎和、白先勇、李昂等台灣文學家都是這樣認識,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集、《飄》、《傲慢與偏見》、《咆哮山莊》等世界文學名著都是這樣閱讀,也開始嘗試向副刊投稿,幸運獲得南部幾家報社副刊主編青睞。尤其是《臺灣時報》已故主編許振江提攜,引領我參加一些文學活動,認識許多文壇同儕作家,互相切磋討論創作技巧上的缺失,才有我後來的成名作《失聲畫眉》。阿嬤口中的「小說仔」與文學界,竟成為我安身立命的所在。
人生幾番風霜雨露後,看小說不再只是閱讀一個故事,寫小說也不再只想著如何讓情節曲折離奇,或結局出人意表,而是有更深一層的體悟,所以有些小說更能觸動我的心靈。我從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中,瞭解我先生選擇務農種植石蓮花的心境,不只是因為它是高經濟價值的作物,他更想挑戰不可能的任務——石蓮花市價高來自產量少,量少來自難栽種管理,就像那位決意去釣傳說中巨大馬林魚的老漁夫,無視所有人的訕笑勸阻,勇敢出海追尋目標。雖然最後只帶回一個被鯊魚吃光魚肉的空骨架,但老人完成了自己的夢想,讀者看到他從頭到尾奮戰不懈的精神,不只深受感動,也瞭解人生很多事情就是如此。也許在物質上沒有真正獲得利益,努力的過程就是一種自我追求的成就與滿足。
求學階段大量閱讀的那些「小說仔」,引領我進入文學的大門。隨著接觸許多文學名著,眼界更加開闊,我也期許自己的作品是有份量的「小說」,而不是沒有份量的「小說仔」。●
凌煙
一個從小立志去唱戲的女孩,20歲不顧父母反對離家出走追求理想,半年即戲子夢碎,人生無以為繼,只能寄情於小說創作,將稿紙化為戲台,搬演現實中的悲歡離合。26歲以歌仔戲班的親身經歷,寫成一部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失聲畫眉》,獲得當時文壇獎金最高的自立報系百萬小說獎,卻從此於文壇消聲匿跡。17年後再以獲得打狗文學獎長篇小說首獎的《竹雞與阿秋》重出江湖,對文學的追求還是胸無大志,又再度荒廢十年。直到近年因為當選新科阿嬤,幫媳婦做月子無意間投入飲食文學創作,才又出版《舌尖上的人生廚房》,以料理的滋味與人生滋味交織,寫出30年來的酸甜苦澀。
話題》假若東京是一座舞台:讀搞笑藝人矢部太郎的四格漫畫《房東阿嬤與我》
憑著《房東阿嬤與我》拿到日本漫畫界最高榮譽「手塚治虫文化賞」的矢部太郎,正職並非一般漫畫家,他與前幾年以《火花》拿到芥川獎的又吉直樹一樣,都是吉本興業的諧星。
翻開《房東阿嬤與我》第一頁,矢部用簡簡單單的造型畫著自己。與其說是造型,不如說根本就沒有什麼造型:平頭,瘦瘦小小,沒什麼存在感,簡單幾筆輕鬆描出的輪廓。原本以為這是作者心態的某種自謙,是為了突顯房東阿嬤,所以刻意降低自己在故事裡的存在感。不過實際看到矢部的相貌與訪談會發現,這個「自畫像」確如其人,清湯掛麵,簡單平實。
名字如同自畫像一樣簡單的矢部太郎,父親是繪本作家矢部光徳,但他並沒有繼承父業,高中時期就與同學入江慎也組成搞笑組合「空手道家」,開始表演漫才。一人裝傻一人吐嘈,看起來老實的矢部,一直扮演著被欺負的裝傻角色。
矢部的諧星生涯開始有些知名度,是在90年代末。在當年的熱門綜藝節目、讓藝人搭便車橫渡歐洲的超大型企畫《電波少年》裡,他擔當會說4種語言、後來還在節目裡學會中文的知識型角色。這也奠基了他日後的諧星生涯:在猜謎節目得到了「雜學王」名號,在節目企畫中取得「氣象預報士」角色,他也參演了各式各樣的舞台劇、連續劇及電影。
不過回到搞笑世界裡,矢部仍是裝傻角色,即使在漫才表演以外時常顯出知性的一面,但作為談吐間應該隨口都是哏的搞笑諧星,矢部說起話來總是帶有一點緊張、舉棋不定的感覺。畫如其人,《房東阿嬤與我》裡的主角像根豆芽菜般的瘦瘦小小纖細。我想這不單只是身材上的(他在綜藝節目裡被量出BMI只有16.4),而是矢部本身的氣質:沒什麼存在感。
在鬧騰的一線熱門綜藝節目,為了炒熱氣氛,節目組會找來大量雛壇藝人,矢部有時也是其中一員,但他時常搶不上話,就算搶上話了,也總是扮演著被欺負的裝傻角色。比方說,因為漫才組合名稱為「空手道家」,便有節目安排他與真正的空手道大師千葉真一受訓。當然不是真的要讓他強身健體,只不過是為了看他這樣的豆芽菜身材,如何被各種踢腿動作虐待,引得眾人發笑。
就連他在2018年矢部領取手塚治虫文化賞時,主辦方也找來4位與他熟識的前輩及演員,他一聽見大家叫他「先生」(老師之意),就非常不好意思搖搖手說:「唉呀不用這麼稱呼我啦」,4個前輩也順勢玩哏,邊喊著「喂喂你是哪位呀」,邊推擠他那豆芽菜身材──都已經拿下日本漫畫界的最高榮譽了,矢部還是如此。
不過,就是這樣害羞、低調、沒存在感到讓人懷疑「他真的是搞笑藝人嗎」的矢部,以觀察細微的眼光及筆觸,畫出了《房東阿嬤與我》。他不僅畫出了這個住在一樓、獨居房東阿嬤的生活點滴,畫出了東京某一部份的懷舊之情,甚至畫出如今年輕人早就遺忘的戰前事蹟。
典雅端莊的房東阿嬤,雖然畢生住在東京(阿嬤在2017年《房東阿嬤與我》日版上市的隔年過世),但是她所熟悉的東京,仍然保持在數十年前的記憶裡。並不是阿嬤有老人痴呆或偏執地活在自己世界,而是阿嬤的生活步調,與數十年來東京經歷的嬰兒潮、泡沫經濟等等各種風氣完全沒有接觸。
她是安靜,平靜,和緩地活在自己的「東京」裡:她一人獨居,假日固定會去新宿的伊勢丹百貨購物(那是百貨公司最古早的消費目的),保持著古典禮儀,打招呼會用最高級的敬語「貴安」,家裡擺設著各種高級茶具,常常邀房客矢部來喝茶。
房東阿嬤在流行時勢不知翻過多次輪的東京裡,經歷了一生種種。她不是無法接受新事物(在漫畫裡她與矢部之間的相處,很多趣事正是以她的視角去看待新科技及新潮想法),而是,假如東京是個舞台,房東阿嬤是始終保持著自己的步調,坦然面對衰老,以及死亡。
也許,身處需要各種喧鬧表現的演藝圈,矢部太郎是在房東阿嬤的身上看到自己的一部份──不是與外界格格不入,而是保持自己的步調,信步前行,活出自己的模樣。●
大家さんと僕
作者:矢部太郎
譯者:緋華璃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3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矢部太郎
1977年生,搞笑二人組「空手道家」負責裝傻的人。
不只當搞笑藝人,同時也是活躍在舞台上及連續劇、電影裡的演員。
父親是童書作家矢部光德,本書是他的漫畫處女作,
本書2017年在日本出版時,他還住在房東阿嬤家的二樓。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