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漫獎10週年》漫畫編輯的練成之路:日本講談社吉田守芳專訪
  • 講題:日本海外漫畫節 與吉田守芳面對面
  • 主持:李亞倫(蓋亞文化漫畫部總編輯)
  • 與談:吉田守芳(講談社漫畫雜誌副編輯長)

李亞倫(以下簡稱李):今天台上的講者吉田守芳先生,在講談社已工作20年。身為漫畫雜誌的編輯,他累積了許多寶貴的經驗。我們首先請教,你最初為何想成為漫畫編輯?

吉田守芳(以下簡稱吉田):我和大家一樣,大學畢業開始找工作,在許多工作當中,我認為出版業很有趣,後來很幸運地進入講談社。剛入行時,沒有想太多,只要是工作我便認真去做,但我最想做的就是漫畫編輯,如果沒有成為漫畫編輯的話,我也想成為小說編輯。

李:講談社是日本前三大出版社,他們是怎麼培育人才的?

吉田:因為公司規模很大,所以有很多前輩和學長,我們是看著他們的身影,在工作中學習。

李:所有的工作都是以學長學弟制來學習嗎?

吉田:除了前輩後輩之外,講談社另外有一種複數的制度,例如我們可能有兩、三位編輯對一位作者,編輯各自提出想法,看作者比較接受哪位編輯的想法,這樣可以確保作品能有最好的呈現。

李:擔任編輯,首先會面臨的困難是什麼?

吉田:一開始最難的地方是:到底什麼東西才是有趣的?過去我以為有一天會找到答案,工作越久越發現,我真的不知道答案是什麼。不過我自己的方式是這樣:當你去看電影的時候,你發現哪些畫面、哪些對話能夠讓現場氣氛立刻轉換,觀眾迅速確實地開心起來,這會是一個很好的線索。我們把它稱為「開關」,「開關」如何在漫畫作品中呈現,這是很重要的一點。

李:所謂的「開關」可否具體說明一下?是指作品裡出現的某一個橋段嗎?

吉田:漫畫對讀者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一種驚喜、感動,情緒上能夠隨著故事的波動而產生自己的喜、怒、哀、樂。所以看漫畫30頁,對漫畫編輯來說,我們關注的是:在這30頁裡面呈現的場景、台詞,讀者看了到底有沒有反應?這就是所謂的「開關」。

李:我們在分鏡的時候,會注意每個畫面是否表達出故事所需要的情緒與訊息,吉田所謂的開關指的是這個嗎?我想在台灣做漫畫,這麼精密的感情操作,讓我們聽了很羨慕。你是怎麼去找到開關,有訣竅可以分享嗎?

吉田:最主要的是面向讀者。你要呈現給讀者的是什麼?把你得自己當作讀者。會讓你怦然心動的台詞是什麼?言情小說與恐怖小說,讓你心動的場景與程度不一樣,這是編輯要緊緊掌握的。

李:我自己覺得這是一種逆推的過程。我們已經設定好這30頁裡面要傳遞出來的感情是什麼,然後就開始逆推這30頁的每一頁、每一格、每一句台詞,如何最後完整的傳遞出來。是這樣嗎?

吉田:是的,其實我們做的漫畫,某種程度來說,是一種大家共享記憶的載具。

李:身為編輯,讓你有成就感的時刻是什麼?

吉田:在書店裡,你看見自己負責的漫畫賣得非常好,這是一個有成就感的時刻。另外,聽到重版出來,第一版銷售完畢,印刷廠開始印第二版的時候,也是讓編輯很有成就感的時刻。

李:的確,對於漫畫人來說,重版出來像是一種麻藥,嘗過之後,會讓你覺得欲罷不能。除此之外呢?還有沒有其他讓你有成就感的時刻?

吉田:當然,還有就是與自己都很心儀崇敬的漫畫家合作,例如武井宏之老師的《通靈王》,這部作品到現在已經20年,許多當年看他漫畫的讀者,現在都成為漫畫的作者了。能夠做到武井老師的經典作品,也是令編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我也遇過有讀者告訴我,某些作品改變了他/她們的一生,這也很讓我感動。

李:漫畫編輯的日常都在做些什麼?無論日本或台灣,漫畫編輯工作都是包山包海的,要照顧作者的心理狀況,評估會不會開天窗......但通常一位編輯需要負責很多位作者,有些作者很難兼顧。請問你是如何照顧到所有作者呢?

吉田:日本的漫畫編輯,一樣要管理每部作品的所有大小事,老師的工作狀況、情緒、健康、找新人作家、行程安排,宣傳工作等,什麼都要做。當然,照顧到每一位作者很難,人與人的關係有時是有機互動的,比如說有些編輯與老師真的性格上不是很合,通常這時我們會換一個編輯,或是隔一段時間後,再讓編輯重新來。

李:日本可能有很多想成為漫畫家的人,只要他的才華被講談社看見,表示他已經通過層層考驗。但是台灣目前的情況,我們必須從很基礎到很資深的漫畫家都必須面對,如何在其中找到有才華的作家,那種不用給他太多意見就能畫得很好的作家,才是我們要找的人。吉田認為具備什麼樣的能力才能做好漫畫編輯工作?

吉田:一個漫畫編輯能否站在讀者的觀點,給予作者中肯的建議,這才是最重要的。例如我在業界看到有些編輯,他們會請作家畫編輯自己覺得最有趣的故事,很多例子已經提醒我們,這樣漫畫的主軸會容易走偏了。所以編輯的意見很重要,他應該是帶著讀者的眼光來提醒漫畫家。

李:對於漫畫家來說,穩定的收入是很重要的,能夠幫助他定下心來好好創作。日本有沒有什麼方式來協助漫畫家?

吉田:的確就我所知,有些台灣漫畫家認為畫插畫比漫畫更容易維持生計,因此畫漫畫維生並非容易的事。日本現在的情況是,政府或大企業有一種體制,提供漫畫家生活補助金,讓他們可以專心創作。

李:紙本漫畫的銷售在全球都有式微的趨向,我們也聽說漫畫雜誌在日本的銷售量逐漸下滑,單行本的銷量也不若以前那麼好。從你們自己的思考,未來日本漫畫的獲利模式該怎麼轉變?

吉田:的確,現在的日本漫畫界,能靠賣實體雜誌賺錢的,可說是一隻手算得出來,寥寥之數。很多出版社印越多賠越多,單行本也是如此。當然,如果純靠出版的過去模式就可以賺錢,當然是最好的,但是不可諱言,這個傳統的出版模式的確越來越不容易獲利了。但我相信新的機會會出現,例如電子書市場,我們現在掌握的銷售量的確穩定上升,我相信進入數位領域,還是有一些新的獲利機會。

李:吉田合作過許多知名漫畫家,能不能跟我們分享一下?

吉田:我負責的作品當中,台灣讀者最熟悉的應該就是武井宏之老師,我們正在為他企劃20週年的活動,到時候一定不會辜負大家的期待。我負責的另一部作品是時雨澤惠一老師的人氣作品《奇諾之旅》,老師很有意思,除了手槍之外,書中主角身上的道具他家裡都有,他也很喜歡拿著這些道具跟粉絲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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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當你跟一位很厲害的作者合作,他會佔去你很多的時間,那你原本負責的其他作者怎麼辦?

吉田:這樣講公司可能會不高興,但有時只能利用假日上班。

李:漫畫雜誌選擇作者的考量點是什麼?有沒有什麼基準?作品的方向如何訂定?

吉田:日文所謂的「雜誌」,就是五花八門,截然不同的東西都放在這一本裡面,閱讀這本雜誌就可以看到各種不同的漫畫。因此我們會盡量包含比較廣泛的範圍,讓一本雜誌看起來多采多姿。選擇作家的時候,我們有很多的模式,以我個人來說,我很重視緣份,漫畫開始連載時,有些很快就開始大賣,有些則要花很長的時間,有時要轉換方向才會大賣,所以我覺得這真的是緣份。

李:當你收到新作者寄來的作品,你如何評定這個是否能夠大賣?

吉田:有時候你會發現,這位作者的畫風、台詞,是別的漫畫從來沒出現過的東西,我會覺得這是很棒的。只要能看到獨一無二的特質,作品就具備了很高的可選性。

李:其他類型的雜誌,像運動、美食、流行,主軸是很一致的,但漫畫雜誌卻不一樣,強調的是多元性與包容性,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現象? 

吉田:在日本,因為漫畫作品非常多,所以作品與作品互相競爭,出版社與出版社之間也互相競爭。在競爭中,比較強的作品才會出線,當你有非常多部漫畫擺在面前時,獨特的東西就容易出線,這是漫畫的發展必然多元化的原因。

李:以外國人的身分,除非了解日本漫畫產業與風土人情,不然要到日本去挑戰連載漫畫,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台灣作家如何讓自己的作品在日本被看見?

吉田:的確,進入日本漫畫市場,門檻應該算高的。我們集團有一本雜誌叫《Morning》,其中有一個固定舉辦的Open新人獎選拔,這是全球性的。但這些作家能否在日本市場的規則走下去,坦白說,不是容易的事。文化與風土不盡相同,國外作者要進入日本市場的確存在困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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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動時間

讀者:我有興趣的是漫畫流程。編輯在流程中扮演的角色是什麼?漫畫編輯會想被人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作品上面嗎?還是編輯比較希望成為隱形的推手?在你的工作經驗中,有沒有資深的漫畫家,不需要與編輯合作就可以產出作品?

吉田:放不放名字,兩種情況都有,有些作者希望雜誌把編輯名字也放上去,有些則沒有這樣的要求。我覺得只要對作品有幫助,兩種作法都是OK的。

至於有沒有不需要編輯的作家?在我的工作經驗中,的確會有這樣的作家,我們只要去拿他的原稿就好了。不過這樣的現象並不普遍,因為越是資深的作家,越擔心自己的作品會不會被接受,所以大部分的作家會聽編輯的意見。在日本的情況是,畫家越聽編輯的意見,他在市場上可以存活的時間就越長。

讀者:通常看到作品,你要漫畫家修改的是什麼,你會如何與他們溝通?

吉田:對於調整與修改,我們不會直接說請你修正什麼什麼,我們會換一個說法:老師,我知道這個東西你想傳達給讀者,但這樣表達讀者可能不好理解,明明有這麼好的點子,如果這個句子挪到下一頁會不會更好……簡而言之,我會以讀者的角度來給他們意見,這是我的溝通方式。

讀者:日本培養一個漫畫編輯需要幾年?你看到後輩呈現出什麼樣的特質,表示他足夠成熟了?另外,一位成熟的編輯,手上通常有幾個已具知名度的、發展中的,以及正在談的作品?

吉田: 首先,我認為一位好的編輯,與他的年資不見得有直接的關係。也有比我年輕的後輩,入行一年就可以做出很好的作品,讓人很嫉妒也很驕傲。我想能力與資歷沒有完全的正相關。

身為一名編輯必須具備的能力,要看他能不能認真面對作品與作家。不要為自己找藉口,你必須要誠懇、誠實地面對工作,這是很重要的態度。另外,我常說,編輯要有一個絕招,也就是你最擅長的編輯領域,例如打鬥的、戀愛的,讓別的作家或編輯說,這樣的作品交給他準沒錯。當你有自己的必殺絕招時,表示這位編輯是很有價值的。

最後,關於編輯手上的作品數,我想平均而言,在日本一位編輯手上同時至少有4-5部作品。我曾經聽過其他的月刊編輯手上有12部作品,我自己最多的時候有過18部作品,那真的是我的極限了。我目前手上進行中的作品有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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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台北詩歌節》用催淚彈的剩餘建立詩歌,保衛城市:香港詩人淮遠與策展人鴻鴻

2019台北詩歌節,策展人鴻鴻邀請香港詩人淮遠來台。詢問促成此行的緣由,鴻鴻破題:「淮遠是我長期孺慕的作家跟詩人,現在邀他很剛好的,他也常關注香港每天發生的狀況,這是一個機會,讓讀者透過他,理解香港正在發生的事。」淮遠的兩場講座,一場與詩人廖偉棠以「危險年代的詩與真實」進行對談;另一場則與詩人學者唐捐以「懶鬼出門,走讀香港」為題,帶讀者走入香港。順應著這些主題,我們正好可從淮遠此行,思考詩歌創作與發生中的政治事件如何對話,文末並有鴻鴻與淮遠的詩作朗讀。

Openbook閱讀誌於8月敲定專訪,是時,我們對反送中運動的後續發展完全無法預測,僅知道這是一場跨世代的運動,抗爭者不僅成年人與大學生,更有許多中學生。如果我們先標定淮遠的位置,他出生於50年代初期,半世紀前全球六八學運浪潮的當下,他正是一名高中生。

唐捐稱淮遠是一位文體家,詩人黃燦然說他是香港最好的散文家。他最被津津樂道的故事是,17歲時──東方文化認為乳臭未乾、小屁孩的年齡──他已應邀加入日後大名鼎鼎的文化刊物《70年代》雙週刊擔任編輯。他曾在多次訪問中,提到自己年少時對生命與體制均有無以名之的憤怒。他曾以〈在對的時代寫詩〉回憶當時的情境:

我們曾在對的時代寫詩
瞞着父母寫瞞着老師寫
我也曾在對的時代亂偷詩集
瞞着朋友們偷瞞着詩人們偷
好的收藏壞的丟棄

為了向寫好詩
或者想寫好詩的同代人致敬
我會厚着臉皮再次結集
即使沒有人來聲援

_dsc9244-001900x1200.jpg《70年代》所聚集的青年們,當時被視為激進派,反英美,也被視為新左派、毛分子、無政府主義者。論起創作養分,淮遠提到:「當時香港的讀書人或年輕人,處在一個非常興奮的時代,那時反越戰,嬉皮文化盛行,很多人受到西方文化很大的衝擊和薰陶。同時,台灣的現代文學也開始萌芽,有很多很棒的文學雜誌,像《現代文學》跟《文學季刊》,對那時的香港年輕人來說,是很開心的,可以很自由地去接觸很多電影、很多好書。」

和淮遠相差一年出生的日本批評家四方田犬彥曾以專書《革命青春》,獻給參與革命的高中生,其中描繪了當時青年的文化養成:聽披頭四、賽門與葛芬柯(Simon & Garfunkel),電影看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高達(Jean-Luc Godard)、大島渚等導演。淮遠說自己「厚著臉皮再次結集,即使沒有人來聲援」,意指同代人已殞損餘稀。他自言同代人中,寫詩者已不餘5人,「李國威跟也斯就已經走了,鍾玲玲也不寫了,阿藍也是,他們都不太寫了。」而他此時此刻的寫作,有如代表了他的世代。

然而,真正影響淮遠思考的,並非僅有學識的層面。他出生在一個有精神病史的大家庭中,曾數次在詩或文章中,提到發瘋且有11根手指的十一姑母。在散文詩〈手指〉中,他寫到:

甥子並不擔心多指症、精神病,或者其他所謂遠代遺傳,他並不想生兒育女只因這個後殖民地時期的城市不宜養兒育女。但五弟不這麼認為,所以女兒一出生便立即細數她的手指。

我也不這麼認為,所以非常感謝用小刀把我贅生的拇指割掉的醫生,以及曾經抱著哭了三個晚上的我的母親。他們讓我每有需要舉起中指的時候,不致茫然不知:哪一根才是中指?

詩中憂鬱而率直的少年樣貌,有著衝突、偷書等等反道德的形象。在台北場對談時,詩人廖偉棠以「古惑」一詞描繪淮遠,以此展示出他作品中獨特的香港庶民性。

訪談時,問淮遠是否曾懷疑自己可能有精神病,他回答:「這個對我的衝擊很大,剛剛你提到的那個十一姑母,她跟我一樣住在新界,她天生精神有問題,沒辦法透過醫療痊癒,常常見到人就大罵,情緒一直會很激動。當我還是小孩子時,很怕看到她。我從小就一直想,自己是否也是神經病,直到現在我也會思考。特別是在成長的期間,我發現我跟同學做的事情很不一樣,同學比較正常,可是我一直都做些很不正常的事情。我一直想是不是我做這些不正常的事情,因為我是一個怪人,或因為我有精神病?可是現在,我看香港發生的這種事情,我發現,其實神經跟正常的界線是非常模糊的。現在這個世界,很多看似正常的事情,其實都是不正常的。」鴻鴻也回應:「正常的人,其實他們都不正常。」

_dsc9356-002900x1200.jpg2019年的台北詩歌節以「牆與啄木鳥」為主題,除了淮遠,鴻鴻也邀請德國詩人沃夫.比爾曼(Wolf Biermann)來台。比爾曼是著名的人權鬥士,是德國營救劉曉波、劉霞行動的關鍵人物,他的強烈反共特性,也成為了有趣的回應。

鴻鴻表示:「我認為詩歌節應該反映時代,它要和社會對話,把詩人的作品推出來,或者有時候,把詩人推去面對讀者,做更多溝通。詩歌節是個橋樑,我希望藉此把某些議題、觀點或某些社會當下的現象,用詩的方式反思、反映。讓讀者了解詩並非文學的貴族、菁英之間的事情,不只是傷春悲秋的少年、少女喜歡的東西,它跟每個人有關、跟我們的生活有關。我一直想要證明跟做到這一點。」

淮遠曾暫擱詩筆近30年,80年代中期,他從詩轉向散文,直到2011年鄧小樺邀稿,他才重新提筆作詩。近日以來,他的詩量驟增,其中緣由「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是我需要不斷書寫,因為面對香港反送中的事,我心裡面有很大一團怒火,必須透過書寫的方式發洩與消化,如果不寫的話,可能不只是失眠,我怕自己會發神經瘋掉。另外一個原因是,身為一個寫作人、讀書人,你需要發聲,可以把它想像是一種表態,因為你不可以沉默。我覺得我在乎,我就先寫,也不在乎寫出的東西對這件事有沒有幫助。重點是我表達了,在事情的當下,我選擇發聲或表態。就是這兩個原因。」

詩言志,歌詠言,雖自古皆然,但輕薄者以為詩歌無用,好議論者批評此類詩歌流於控訴。我們以此就教兩位詩人:以詩歌論政治,應該隔一段距離嗎?淮遠以〈遲八日的悼詩〉為例:

鄰座的佝背男子說
跳樓抗議的黃袍少年有精神病
我就想起我表哥

表哥是個談判專家
他說服主診醫生
相信他的抑鬱症已經痊癒
不會撞牆,不會跳樓
可以從病牀鬆綁
可以離開他媽的精神病院

我不知道穿黃色雨袍的少年
有沒有精神病
只知道他危立的五小時
脊梁挺得比誰都要直
只知道他也是談判專家
他說服談判專家
相信他只是要飛過
二百萬個精神病患者
將會魚貫穿越的長街
為他們勘察一下
所謂遊行的路線

今年6月15日,一名年約35歲、身著黃雨衣的梁姓男子爬上香港金鐘太古廣場,掛上抗議標語。僵持5小時後,不慎墜樓身亡,警方事後找到遺書,列為自殺,大批香港群眾發起一人一花的行動,悼念這位黃衣義士。

淮遠提到,自己當下過於悲痛,無法表述,8日後才能書寫。他從路人的碎念,汙名精神病的言論切入,想起自己曾患精神病且自殺離世的表哥。他提到:「這是兩個不同的事,可是我把他們合在一起,那個傷心、悲痛的感覺是一樣的。」他也提到,處理這樣的作品時,並非是當下完成的,而是先經過沉澱,使詩歌不落入口號與抗爭文宣的套路。

此作中,可看見詩人並置理性的談判專家和瘋狂的跳樓病患,辨證兩百萬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抗議民眾,究竟是正常或精神病患。最動人之處,莫過最末兩句的舉重若輕,將跳樓的瞬間,延長為魚貫穿越長街,飄盪勘查遊行的路線,化亡者為引路人。

描繪社會動盪或政治事件的敘事詩,通常需要篇幅進行鋪陳,故以長詩為多,而淮遠的詩歌則以短而直白見長。他提到因為當年在《70年代》當編輯,有一群人大量翻譯東歐詩作,他也因此接觸了許多東歐詩,發現其文字都非常直接且精練。有人說淮遠的短詩受邱剛健的影響,他則回應:當年邱剛健翻譯東歐詩,刊登於《70年代》,正是經他之手,正確來說,他是受邱剛健所翻譯的東歐詩文字所影響。另外,新聞系的寫作訓練也要求簡潔有力,這也影響到他喜好的文學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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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以詩歌作品第一線聲援社會運動的鴻鴻,曾出版《暴民之歌》、《樂天島》,皆有鮮明的政治指涉。他重視詩歌對運動當下的意義,故而,詩歌並非僅只事後沉澱,亦可展現行動的力量。他提到:「我常常很即時地寫,比如說〈暴民之歌〉是318當天過完,第2天回家就寫了。另外一首〈洗街雨〉是在大遊行前一天,因為我常常在第2天要去參加運動,心裡有很多的感觸、很多想法,我就把它寫下來,第2天可以帶到街頭唸給大家聽,所以是比較即時的。」

鴻鴻與其創立的《衛生紙詩刊》,皆提倡詩歌與社會的互動,從全球暖化、族群到核四等議題皆可入詩,以詩歌挖掘現實,影響年輕創作者甚深。他曾提倡:「書桌不是最好的寫作地點,走向街頭吧!」這是另一種取徑。

鴻鴻提到:「我比較把詩當成是生活的紀錄,而非文學作品。但是要記錄得好,得有文學技巧。我認為詩不只是感性,它也要有分析、批判,有各種各樣方式,讓完全對議題無知的人看了之後,有被說服,或理解更多。詩歌本身有韻律感、有意象的使用,和口號截然不同,我認為口號是無法說服人的,但是詩可以,因為它有知性和感性,我用自己的情感在後面,當作很強烈的動力推動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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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淮遠的講座現場,唐捐也提到:「詩的語言跟現實之間,本來就有對話的作用,這些詩也可分兩種成分:一是現場的紀錄,其實只要把它如實地寫,詩人善於書寫與記錄,透過精練的文字,巧妙地記錄,本身就很有意義。另外一個層次是,語言本身也是一種行動,在遂行行動時,不是只動手動腳,才稱為行動,其實語言本身就是行動。特別是當這個東西是即時的事件時,我們不是在描述50年前的歷史事件,而是描述眼前的事件時,語言本身就有執行行動的效力。讀這類詩是非常特別的,並不是現實先演完了,詩再開始進行,不是,他們是一起發生的。所以這種『語言行動詩』,它有像劇場一樣的表演力量,它是活生生的情境,這也是更令人動容。」

在淮遠與廖偉棠的座談會中,兩人除了分享,更朗誦了自己的詩歌。最沉重的時刻,莫過於淮遠朗讀〈遲八日的悼詩〉,及廖偉棠朗讀的〈二百萬零一〉:

白雪之後是黑雪
二百萬之後是二百萬零一
以後的數字永遠要加上他一個
以後的刺青永遠滲血
脫不去他的雨衣

黃色之後是金色洪流
取代商場與政總的泥汙
拔不掉他的星芒
一之後的二百萬永遠是一
筆尖穿刺傲慢者的裝甲

但他騰空是為了俯瞰今晚
壁立我們身側的無數黑暗
他匍匐,是為了撿起街道本身
撿起香港被踐踏的微塵

二百萬零一
售罄的永遠是白花。
二百萬零一,這條路上每一彎折
都有他揮手如將空氣劃破
每一彎折再一彎折
直到游擊隊帶走了他

6月16日香港民眾舉行反送中大遊行,當日晚間宣布總參加人數高達200萬人,全港每4人就有1人走上街,是港史上最高紀錄。而香港民陣最後對外說明遊行人數時是這樣表示的:「200萬加1」,加上的那一人,便是太古廣場墜樓之人。

廖偉棠以此入詩,使用了和淮遠十分相近的意象:「他騰空是為了俯瞰今晚/壁立我們身側的無數黑暗」。閱讀這兩首詩,都涉及對於死亡與暴行的凝視,詩歌在這樣的情況下成為了見證物,將不可逆的死亡轉化為對倖存者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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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廖偉棠(攝影:吳致良)

訪談的最後,問淮遠是否也走上街頭,他說:「我很幸運,沒有親眼目睹暴力跟流血的場面,可是我很驚訝與感動,現在抗爭的中心或是帶領口號的人,都是非常年輕的,不是大學生,而是中學生,這讓我非常驚訝。」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抗爭這麼久,香港人是懷抱著希望或絕望呢?他說:「可能真的沒有希望,可是死不認命,不是一個人不認,是全體的抗爭者不認,這個強大的決心,更加讓人無法預測。」鴻鴻則回應:「台灣不可能有一個運動是四分之一的人都站出來的,怎麼可能?連反核都沒有了,太陽花也沒有啊,開什麼玩笑?四分之一啊!」

我們或許可以說,淮遠近期的詩歌多產,並非僅源於他個人,而是詩歌本生於彈火煙硝中,是詩歌見證這個時代的香港人。_dsc9372-0011200x900.jpg

詩歌朗讀】

▇淮遠朗讀〈盂蘭節翌日寄李國威〉

詩文

▇淮遠朗讀〈百日哭〉

詩文

▇鴻鴻朗讀〈孩子與香港.天空〉

詩文

▇鴻鴻朗讀〈孩子與香港.石頭〉

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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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08 11:51
英美書房》龐克教母佩蒂.史密斯出版第3本回憶錄,及其他藝文短訊

【作家消息】

  • 美國史丹佛大學性侵案受害者香奈兒.米勒(Chanel Miller)近日出版個人回憶錄《知道我的名字》(Know My Name),首度公佈自己的真實姓名與身份,她說:「我覺得我有責任寫下在沒有窗戶的法庭裡是什麼樣子,裡面是什麼風景,坐在證人席上被毫無意義的審訊攻擊是什麼感覺。」
    715jjujjel.jpg香奈兒.米勒是一名混血華裔女孩,中文名叫張曉夏,2015年1月在派對上遭史丹佛大學游泳健將特納(Brock Turner)性侵,於垃圾堆旁被人發現。當時大部分媒體報導焦點卻只集中在「特納是游泳天才」這件事上,負責此案的高等法院法官裴斯基(Aaron Persky)也以判刑過重會「影響前途」為由,輕判特納6個月徒刑,特納因在獄中「表現良好」,前後只服刑了3個月就出獄。這名爭議法官被憤怒的加州民眾發動罷免連署成功,是自1932年以來,加州首位被成功罷免的法官。
    張曉夏當時在法庭上朗讀的7500字聲明,隨後發表於美國新媒體Buzzfeed上,引起廣大迴響,成爲後來me too反性侵及性騷擾社會運動推手之一。她的聲明中提到:「你的傷害是具體的:頭銜、文憑、學籍。我的傷害是內在的,看不到,卻如影隨形。你奪走了我的價值、隱私、能量、時間、安全、我的親密、我的自信與我的聲音,直到今日。」
     
  • 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波蘭猶太少女蕾妮亞.史畢格(Renia Spiegel),寫下長達七百多頁的日記,記錄自己初戀的羞澀與戰爭的殘酷,猶如波蘭版「安妮日記」,這份珍貴而淒美的歷史文件首度以全英文出版成書。史畢格的日記始於1939年1月,當時她15歲,與藏身阿姆斯特丹地下室的安妮(Anne Frank)不同,史畢格在相對公開的環境中生活了3年,直至1942年被納粹拘捕,當場槍斃殺害。遇害前,史畢格將這本日記交給她的男友史瓦澤(Zygmunt Schwarzer),史瓦澤在日記的最後一頁心痛寫下史畢格和他自己的父母被殺害的過程:「三聲槍響!三條性命!一切發生在昨晚10點30分,命運最終將我的摯愛們帶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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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龐克教母之稱的美國搖滾詩人佩蒂.史密斯(Patti Smith)推出新作《猴年》(Year of the Monkey),這是史密斯的第三本回憶錄,接續暢銷前作《只是孩子》與《時光列車》。2015年的最後一夜,史密斯在舊金山舉辦跨年演唱會,演出結束後,巨大的空虛與失落感朝她襲捲而來。新的一年是猴年,邁入70歲的史密斯面對摯友逐個走向生命盡頭,她決定將悲傷化作文字,以自己的方式給予生命一個溫柔的慰藉。
     
  • the_ride_of_a_lifetime_lessons_learned_from_15_years_as_ceo_of_the_walt_disney.jpg迪士尼公司董事長兼首席執行長鮑伯.艾格(Bob Iger)推出全新回憶錄The Ride of a Lifetime: Lessons Learned from 15 Years as CEO of the Walt Disney記錄他2005年接任迪士尼首席執行長以來,如何帶領20萬員工打造這個稱霸全球的電影王國。艾格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提到迪士尼當初沒收購Twitter的原因,是因為Twitter的整體形象不佳,且他個人的用戶體驗也不愉快,時常被垃圾訊息塞滿通知欄,收購案才臨時喊卡。
    艾格雖然放棄了Twitter,但仍主導了包括皮克斯動畫工作室、漫威、盧卡斯影業、21世紀福斯等大規模的收購交易。他在回憶錄中也提到,如果蘋果創辦人賈伯斯(Steve Jobs)還活著,他們會把迪士尼跟蘋果合併起來,或者至少會認真討論這種可能性。
     
  • 獲選美國《時代雜誌》2019年最具影響力網路人物之一的美國漸凍症律師Ady Barkan出版回憶錄Eyes to the Wind: A Memoir of Love and Death, Hope and Resistance,講述自己與疾病的抗戰史,如何從最初的驚恐、怨懟轉變至後期替社會爭取平等、正義的積極份子。美國媒體《CNN》稱這是一部令人振奮的回憶錄。現年35歲的Barkan,3年前確診患上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ALS),被告知只剩3至4年生命。儘管如此他並沒有喪志,透過網路積極爭取醫療改革,並在今年8月發佈了一系列「Barkan's Uncovered」影片,與美國總統候選人就衛生保健進行了一對一對話。

  • 電影《不存在的房間》(Room)原著小說作者愛瑪.唐納修(Emma Donoghue)發表最新小說Akin。年近80歲的紐約退休教授Noah,近日成為11歲姪子Michael的臨時監護人,原因是他的父親藥物過量死亡,母親也因持有毒品被捕入獄。素昧平生的兩人一起回到Noah童年的故鄉法國尼斯,在這裡他們發現了Noah母親在戰時與納粹的祕密,也意識到Michael父母背後隱藏的困境可能遠超乎他們想像。唐納修以溫柔的筆觸描寫兩個不同時代的男人與男孩,如何透過這段旅程將自己從痛苦中解放,也對家庭關係與自我身份認同進行深刻的反思。
     
  • 美國恐怖大師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發表最新驚悚小說The Institute,與近期上映的《牠:第二章》一樣,講述一群孩子們起身對抗邪惡的故事,《紐約時報》譽為或許是史蒂芬.金最恐怖的小說。擁有超能力量的孩子們被帶入一所危險的研究院,裡頭的祕密組織利用他們的能量來操控外頭世界,隨著孩子們精神、身體和情感上的痛苦急遽上升,他們不知道自己能否逃出這個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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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ephen King(攝影:pinguino k

【業界新聞】

  • 美國韋氏字典(Webster's Dictionary)9月17日在其Twitter上宣布「They」這個字的新用法,正式加入有關性別代名詞的定義:可當作一個人,單數使用,用來形容一個人的性別認同「非二元」。有些人士難以用非此即彼的男/女二元分類來定義自己,「They」給予他們在性別上更大的詮釋空間。
    葛萊美獎得主、英國歌手山姆.史密斯(Sam Smith)日前也在Instagram上發文,希望大家能以中性代名詞「They/Them」稱呼他,並說自己一生都在與性別認同交戰,現在決定從內而外接受真正的自己。
     
  • 《使女的故事》睽違34年推出的續集《聖約》(The Testaments)被業界視為最高機密,原定9月10日出版,美國亞馬遜網路商店(Amazon)卻在發行日前提早發送一部份的書籍,引起出版商與其他零售商強烈不滿。亞馬遜為此發出正式道歉聲明,表示由於公司內部技術上的失誤,「少部分」的人在發行日前就收到了書,他們為這個錯誤感到抱歉,強調亞馬遜一向重視與作者、代理商和出版商的關係,對此次帶來的紛擾深感遺憾。蘭登書屋集團旗下的雙日出版社(Doubleday)則表示,亞馬遜所造成的錯誤已經修正,他們感謝讀者和書商耐心地等待這本續集出版。
     
  • 美國科幻小說重要大獎「坎貝爾新人獎」(John W. Campbell Award for the Best New Writer)今年由英籍作家吳志麗(Jeannette Ng)獲得。吳志麗在發表感言時表示,這個獎項的命名者、著名科幻小說家約翰.W.坎貝爾是法西斯主義者,他霸道地控制著科幻小說的基調:枯燥、男性、白人,稱頌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讚許殖民者與企業家的野心,至今仍拖累整個科幻小說界。她並提及自己生於香港,對近期的香港示威者感到驕傲,同時也替他們感到悲痛。此話一出,獎項主辦單位隨後即宣布,從明年開始,該獎項將改稱為「一嗚驚人新人獎」(暫譯)(The Astounding Award for Best New Wri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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