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多刺且多情的動物書寫:評朱天心《那貓那人那城》
那時,朱天心還有餘裕細細描繪貓生百態。她一面告訴讀者,「並不是每隻貓都可愛」,一面又把「世紀初那幾年間」所收留、照顧過的貓族們,寫得活靈活現,讓人忍不住跟著愛上牠們、為之牽念。牠們的個性有稜有角,或者愛吃醋小心眼又逞英雄,或者囂張挑釁一如飛女,也或者只要愛情不要麵包,死心塌地愛上人族。牠們的形象立體鮮明,有的活脫是馬奎斯《百年孤寂》裡的韃靼武士或絕世美女,也有的難以親近但又讓人無法低眉不見,只怕一個錯身,脆弱的生命就會如同抱柱而亡的尾生般消失不見。
那時,雖然在字裡行間,已讀得到她對於占盡資源的人族竟不擇手段驅逐貓族,時而感到不解甚至憤慨,但是光總能從黑暗中透出。這光可能來自她筆下不吝為街貓付出的「貓天使」——不但忙著結紮、送養,並且「遇有被車撞死或橫死,為之唸經超渡並送環保局火化」。有時,光也來自她在不同國度所見的美好風景——愛琴海島上「畫一樣鑲嵌其中的貓兒們」、某年某天在東京神代植物公園偶遇的,不請自來加入野餐的「大內寇將」……。
那時,她的心就已是「軟軟的、燙燙的、火紅的,像豐子愷說其幼子,『我家的三歲的瞻瞻的心,連一層紗布都不包,我看見常是赤裸裸而鮮紅的』」。但是,還沒有一步一步走向(或其實是正在走向呢?)她擔心朱天文將走入的,「無光之所在」;於是,讀者還能不時隨著她的筆,從容停駐下來,欣賞她眼中的貓以及貓眼中的世界,即使總有時忍不住嗟嘆相遇太短暫,但仍會被那人貓之間美好的緣分與深摯的情感打動,溼了眼眶。那時,是她想以《獵人們》「寫給不喜歡貓和不瞭解貓的人」的時候。

到了《那貓那人那城》,明確的題贈對象不復見,但此書最單純也最極致的目的早已在自序中揭露。隨著牽掛與照顧的貓口越來越多、街貓生存的艱險與不堪壓得胸口越來越重,朱天心只能寫下這樣一本見證之書,為曾經相遇相處的貓留下紀錄,同時,也替書裡所有為貓付出的人族——包括她自己——找到一點療癒的可能:
「我們互相在對方出國或有應酬的夜晚接手彼此轄區的貓、互通訊息(街貓通常有固定的領域,但有時也會不明原因越區或失蹤)、彼此打氣支撐(街貓常有的不測、消逝、車禍的慘狀、病痛的折磨)、難以對別人掉的淚水幸虧有彼此,哭一場,並共同深深記憶。牠們,儘管匆匆但確實來世一場,我看見,我記得……」。
──朱天心《那貓那人那城》
作為一本見證之書,無論〈貓族〉、〈人族〉,還是〈共生的時空〉哪一章節,都少不了悲傷的故事。在這個越來越多人自認被「喵星人」征服、可愛動物圖文大行其道的年代,朱天心卻寫了一本既未必能討「有貓就給讚」的讀者歡心,對「不喜歡貓和不瞭解貓的人」來說,又可能比《獵人們》更帶刺的,不一樣的貓書。一部多刺且多情的動物書寫。
多情之處,或許毋須太多解釋,不管是貓對人的癡心,或是人對貓的掛念,都是自《獵人們》以來,朱天心就已充分展現其游刃有餘書寫功力的。在《那貓那人那城》中自然也不例外,像是〈尾橘與黛比〉:
「如今的尾橘,我每在剛入夜例行的餵街貓時,見牠已等候在黛比門前的摩托車上,我總問候一聲『在等黛比呀?』牠總行禮如儀的回我「是呀」,難怪黛比下了班總手刀奔回,我每隔幾天便接到黛比拍的尾橘各種可愛照片,與跳跳虎共眠、趴睡在她電腦鍵盤上、兩人臉貼臉的自拍、目送黛比上班遠去的身影……,影片中黛比不時輕聲呼喚牠『尾仔』,好似那劉嘉玲(切我哪聽過!)或影迷呼喚梁朝偉的聲腔。
是我有幸目睹過最美好的一則街貓與人族相遇的城市傳奇。」
──朱天心《那貓那人那城》

為一隻街貓而搬家的黛比、為黛比而守候的尾橘、記錄這一切的作者,同樣多情。
但何以說此書多刺呢?因為書中太多關於街貓不幸際遇的記述,太多讓街貓照顧者痛徹心扉的分離,太多關於這城市不應有貓的「殘酷語錄」……以上種種,對喜歡貓和不喜歡貓的人來說,極可能同樣是刺,雖然是意義不同的刺。
先說前者,多情的文字召喚起悲傷的場景時,分外有感染力。曾經歷過類似的、難以訴說之痛的愛貓人,大概很難不被這樣的字句刺痛過去的傷口:
「天文用淚水濕透的手帕把白爸爸包好,納棺師不厭精細的為白爸爸做了今生牠最後一個也是唯一的窩。我的心好痛喔,在這每天都有天災人禍、人命百條千條死去的現下,我簡直無法對別人傾訴一隻街貓的離去和與我的短暫際遇。」
──朱天心《那貓那人那城》
又或者是愛動物的人族一如「吸血鬼」的比擬:
「永生不死的吸血鬼,總必須一次一次目睹短命於你的所愛的幼年、成長、盛年、華美、老衰、離去……完全不能釋然。」
──朱天心《那貓那人那城》
深情的牽繫每剪斷一次,感同身受的讀者難免也要跟著揪心一次。
至於不喜歡貓與不瞭解貓的人,《那貓那人那城》則可能以不同的方式,顯得多刺。由於比起書寫《獵人們》的時候更加「意識到動保社運的處境、愛心媽媽志工們的非人心酸」,朱天心自承這本書不可能同前書一般「歡快恣意」,關於社會大眾對流浪動物的冷漠與敵意於是有著更多著墨,也論及了動保運動中的路線差異與動保所帶來的「運動傷害」。
「不願意將感情虛擲給不值的人」、「在意且計較並勤於分辨好人壞人惡人義人」的作者,寫起那些以無情的言語及行徑將街貓逼入絕境的人族,自然不可能走溫柔敦厚的路線,他們儼然形成書裡另一群人——不管稱之為貓天使、動物志工,或是供養人——的對照組。作者的愛憎分明,人物的刻劃因此也黑白分明。看在毫無動保運動經驗或是不喜歡貓的讀者眼裡,或許不免會懷疑這樣的呈現是種二元對立,甚至忖度著有些所謂的惡意,會不會是作者過度反應?而書中不時言及的,關心魯蛇貓狗就被當成魯蛇人,這樣的感受又會不會源於作者本身太防備、太帶刺?

凡是曾接觸或投身街貓照護行動的人,應該多半會瞭解,這些刺,是因著動保的「運動傷害」而來的,是從傷口中抽芽出來的刺,但卻很難冀望人人都能同理。而這或許也是選擇讓讀者直面殘酷的創作者們共同的難題:儘管自己只是如實呈現、甚至已淡化處理所見證到的殘酷,但是人基於趨樂避苦的天性,往往不願見這些殘酷,於是反而可能會倒過頭來批評呈現真相的創作者。若以英國動保藝術家——《死肉》(Dead Meat)的作者蘇.蔻(Sue Coe)——的處境做對照,更可以說明這一點。
蘇.蔻長期關注經濟動物的處境,因此她的畫作總是赤裸裸地呈現屠宰場裡動物的遭遇——「血汗工廠」中困在格子籠裡不得轉身的蛋雞、想掙脫屠刀卻無處可逃的豬、癱倒在骯髒的血水堆旁舔血止渴的待宰羔羊……。雖然也有論者肯定她的作法,認為她之所以細細描繪動物的驚恐與遭受的折磨,是因為拒絕讓動物變成一個籠統的整體、想把每一隻動物的特殊面貌都呈現出來,但更多時候她得到的評價是:過度訴諸感性、太戲劇化,甚至認為她把工廠化農場中經手處理動物的人,刻意畫得畸形或扭曲。
此外,因為蘇.蔻的作品被認為道德目的凌駕美學價值,所以在藝術性上也備受爭議,甚至曾被質疑:如果作品旨在凸顯經濟動物的苦難,何不直接讓大家看畜欄與屠宰場的照片就好?何需藝術?
蘇.蔻自己的回應,是認為這些批評只是想遏止她繼續為動物遭遇的殘酷處境大聲疾呼。正如同她在慨歎「見證之困難」時曾做過的比喻:
「社會如同一個巨大的可樂販賣機。我起身,丟了五角進去,沒有東西掉出來。我搖晃機器、踢它。我在退幣口左右摸索。什麼也沒有。我環顧四周,希望有人見證。『看啊,看啊,我剛放了錢進去,但什麼都沒有出現。』……我需要見證者。真相必須被更多人分享出去才可能被瞭解。」
──Sue Coe. Dead Meat.
本著這樣的堅持,面對批評,蘇.蔻仍不改其畫風與主題。
見證動物的苦難,自然遠比為被吃掉的五角找見證者困難太多,因為所要見證的,是被深藏的真相,無人想加入、無人願分享,於是,「要見證隱蔽的真相,就是被逼入更加孤絕之境。」
同樣想凸顯每一隻動物的殊異性,朱天心「妄想要一一捕捉記下牠們街頭暗巷的身影、故事,證明牠們確實來過此市此城一場」、同樣心心念念於創作者「見證」的責任,想「本著那文學極獨特的核心價值『說出那不方便面對的真相』」,朱天心多刺且多情的動物書寫,會不會讓她和蘇.蔻一樣,感受到見證者的孤絕?
答案其實很明顯。如果越多人願意一起見證,見證者就不會兀自留在那無光之所在。到那時,朱天心也就可以「自由說出動物的可愛與可惡」,不用再深怕一個拿捏不慎,就讓動物堪憐的處境更艱險吧?但願那時,離此刻不會太遠。●

【參考書目】
- 朱天心,《獵人們》,印刻,2013
- 朱天心,《那貓那人那城》,印刻,2020
- Baker, Steve. The Postmodern Animal. London: Reaktion, 2000.
- Baker, Steve. Artist/Animal. Minneapolis, MN: U of Minnesota P, 2013.
- Coe, Sue. Dead Meat. Introduction by Alexander Cockburn. New York: Four Walls Eight Windows, 1996.
- Wolfe, Cary. What is Posthumanism? Minneapolis, MN: U of Minnesota P,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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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朱天心 |
書.人生.彭樹君》青春少女的苦悶閱讀
我幾乎沒有中學時期的照片,那時手機和數位相機尚未普及,還是底片沖印的時代,拍照是很慎重的一件事,除非節慶或出遊,不會特別留影。而我找不出一張當時的照片,或許是因為那時我的生活裡既沒有節慶,也沒有遊玩的心情,升學壓力已經把一切青春的色彩都抹成了黑白。
雖然沒有照片可以回憶,但我依然可以想見自己當時的樣子:齊耳的學生頭,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眼中充滿對這個世界的困惑不解,嘴唇卻緊閉,什麼都不說,一臉悒鬱,散發著厭世的寒氣。
那時的我並不是一個甜美可愛的女孩,我的心裡有太多問號,為什麼老師要以考試成績來區分優良學生與不良學生?為什麼世界上有數學和理化這種我永遠弄不懂的東西?為什麼學校教育要我們擠破了頭去競爭而不是學習信任與互助?為什麼明明正值青春年華我卻如此不開心?
那時的日子是由一堂又一堂的考試堆積而成的,考試之前會先發上一次的考卷,考不好就挨打,每個老師都有專用的藤條,咻咻咻地抽打著學生的手心。我偶爾會在老師打人的時候注意她們的表情,那種毫不留情的力道帶著愉悅,彷彿打人是一種樂趣。但我讀過夏丏尊翻譯的《愛的教育》,書中的老師不是這樣的啊!
我在打人的老師身上看到的不是愛,而是恨。那樣的恨意讓我對上學感到恐懼。我的父母從來不打孩子,因此我總是不能明白,為什麼當時的學校教育可以賦予老師合法杖打學生的權力?對我來說,那就是暴力。
我的數學與理化總是不及格,因此也總是被打,少一分打一下,而我少那麼多分,所以老師打我都會打到手痠。那時的煩惱之一,就是如何在被打到手心腫痛的狀況之下還要握筆寫考卷,那真的是考驗。我覺得自己像是被刑求的犯人,每天上學都是去坐牢。有好幾次,我因為上課時沒看黑板,看的是窗外的天空,而被老師丟粉筆,要我到教室外罰站,我背著手站在走廊上,好想乾脆不顧一切地離開,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十四歲的我已經明白人生最可貴的就是自由。
國中時我讀的是所謂的AA班,也就是能力分班的最強班,畢業時全班有一半考上北一女,就知道這個班有多厲害。班上同學沒有不挑燈夜讀的,我也是,只是我讀的不是課本,而是我自己想讀的書,那是我用自己的方式給自己的自由。當我捧著一本書,把自己整個人埋進去的時候,我就遠離了所有討厭的現實,在文字構築的世界裡找到超越一切的快樂。
年輕時所讀的書,對個人生命觀與價值觀的影響是最深遠的,也許還在無形中進入了我的潛意識,主導了我後來人生裡許多做決定的時刻。
我在《包法利夫人》讀到渴愛的寂寞,在《安娜卡列妮娜》讀到某種命運的悚然,在《飄》讀到希望與勇氣,而它們的共通之處,在於為愛可以不顧一切,即使可能粉身碎骨,也勝過無愛的長夜;然而愛情並不能帶來真正的救贖,最終反而是了解真相之後的幻滅。
我也讀莎士比亞的劇本《羅密歐與茱麗葉》,發現自己與茱麗葉同齡,但她經歷了愛與死,我卻還被困在可惡的考試、髮禁和老師的藤條裡。我也想在月下和誰談心啊,我也願意為了愛一個人而不惜赴死啊,但我的生活卻是荒漠一片,連一個可以想像的愛情對象都沒有。茱麗葉未能活過14歲,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妮娜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人生短促啊,所以我真的很憂慮,會不會自己還沒有愛過就死了?
我還找到了一本D.H.勞倫斯的《查泰來夫人的情人》(後來遠景也出版了這本書,書名改成《康斯坦絲的戀人》),這本書在二十世紀初問世,因為書中對於性愛有毫不保留的描寫,因此一度被禁,甚至遭到英國法院以「猥褻罪」立案審查,直到1960年才正式解禁出版。D.H.勞倫斯曾說三百年之內沒有人能讀懂他的作品,但我覺得我可以了解,真正的愛無關階級,沒有矯飾,是身心靈的坦誠相見。我覺得自己彷彿是D.H.勞倫斯的知音,那種共鳴的感覺讓我全身血液滾燙,於是我把他所有的書都找來看,然後又為了他的《少女與吉卜賽人》著迷不已,反覆讀了又讀,好希望也有人駕著篷車出現把我帶走,擺脫數學理化,從此偕愛浪跡天涯。
然而同時我也讀了《流浪者之歌》、《約翰克利斯多夫》、《地下室手記》和《海狼》,書中那種永恆的孤獨一再撞擊我的內心深處,大概也是從那時我就明白了,一個人內在與生俱來的坑洞,不是另一個人可以填補的。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往內追尋或許是比愛情更重要的事。
對於什麼都尚未經歷的少女來說,愛情與人生都是後來的發生,然而我所讀的文字已悄悄內化為我的內在意識,讓我在多年以後回首前塵時才驀然發現,現實似乎呼應了我的潛意識,生命劇本也就跟著某種內在節奏而走。
也是在那些閱讀的深夜,我寫了許多自己編織的故事,那都是一些斷簡殘篇,往往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而是某個場景的片段與對話,像是獨幕劇一樣的呈現。我的腦海中有許多人物來來去去,他們和我的關係比任何人都親密,而我試著捕捉他們的悲傷與快樂。我常常從午夜寫到清晨,然後帶著瞌睡的眼睛上學去。我的抽屜深處堆滿了一本又一本我寫的故事片段,那些都是我的秘密,我在其中寄託所有的喜怒哀樂,而除了我所寫下的角色,沒有任何人知道我熬夜不睡其實不是在用功讀書,而是在以我自己喜歡的方式與文字相處。
苦悶的青春,是文藝少女的養成條件。回顧過往,因為愛上閱讀,所有的成長疼痛都已經在人生道途上開成繁花。那些閱讀與寫作的深夜,以當年聯考的角度而言是浪擲時間,但從長遠的人生來看卻是珍貴無比的時光,也是後來走上創作之路的養份。如果沒有文字作為依靠,我不知要如何熬過那段灰暗的時期。也因為讀書救了我,所以日後我才成為一個寫書的人。●
彭樹君
以本名寫小說與散文,以筆名朵朵寫朵朵小語。
大學畢業那年出版第一本小說《薔薇歲月》,至今共有五十餘種出版物,包括短篇小說集、小小說集、散文集、筆記書、電影小說、電視小說、人物採訪集。最近出版的是散文集《花開的好日子》與小說集《再愛的人也是別人》。
並以「朵朵」為筆名,出版《朵朵小語》系列,最近出版的是《日日朵朵》。
曾經主編自由時報〈花編副刊〉二十餘年,目前專事寫作,並開設「朵朵寫作坊」,將心靈與人生以書寫串連,分享文字的療癒力。
有「彭樹君」與「朵朵小語」兩個臉書粉絲專頁,以及「朵朵寫作坊」臉書社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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