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韓國・me too之外》女性戰鬥的模樣:趙南柱《她的名字是》反映當代女子生存圖像

2018年,趙南柱將她從前一年起,每兩周在《京鄉新聞》上連載的文章,修改集結成短篇小說集《她的名字是》。全書收錄了27則女性的故事,而這些故事的創作基礎,來自趙南柱對年齡跨度從9歲到69歲的近60位女性所做的訪談。

在這本書出版之前,韓國發生了首爾江南站隨機殺人案。一名二十多歲的女性在地鐵江南站附近的某間公廁裡,被埋伏在內的男性殘忍殺害。兩人先前並不認識,彼此當然也沒有任何特殊關係。事後,凶嫌坦承行凶的動機,只是為了發洩平日被女性無視的憤怒與怨恨。

案件經報導後,立刻引發了韓國女性莫大的恐懼,凶嫌的犯案動機讓她們感覺到自己很有可能成為下一個受害者。然而,這種恐懼卻也反過來成為一個契機,讓韓國女性勇敢地站出來,發表自己的想法,維護自己的生存權利,捍衛自己的身體。

案發的5月17日晚上,由超過340個女性市民團體組成的「與me too運動一起的市民運動」,在地鐵新論峴站前舉辦了「埋葬性別歧視.性暴力集會」。當晚,兩千多名女性冒雨前來,在會場上追悼當天凌晨被殺害的亡者。與此同時,市民運動也公開發表宣言,宣言中提及:「父權制社會雖然強迫女性沉默,但女性必須沉默的社會已經結束。應該從根本上改革這些性別成為權力和等級,差別變得結構化的社會。」

在此之前,畢業於梨花女子大學社會學系的趙南柱,透過一次次的女性訪談與專欄寫作,似乎已敏銳地察覺到,這股女性不願繼續沉默的態勢正在韓國社會中漸次增溫發酵。或許可以說,《她的名字是》一書正是她觀察與見證這個態勢發展的紀錄。

書中,趙南柱通過27則女性的故事,勾勒出這些不願沉默的女性肖像,以及她們為了自身的人身安全、工作權益、勞動保障、生存權利,甚至是為了正義與良知挺身而出的戰鬥姿態。若說趙南柱在《82年生的金智英》中描繪出的,是韓國女性在成長與生活環境中被父權社會規範的模樣,這次她在《她的名字是》描繪的,則是韓國女性與父權社會戰鬥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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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年生的金智英》書封與改編電影海報(右圖取自Yahoo!電影

▉平凡日常中的鬥爭

趙南柱在《她的名字是》的自序中表示,這本小說的起點是受訪女性們的聲音。這裡所說的「聲音」,意指受訪女性在過程中娓娓道來的「經常發生的情節,卻也是特別的故事」,以及「偶爾也有需要特別勇氣、覺悟和鬥爭的故事」。換言之,這次趙南柱欲以27則女性的故事,橫向再現出同一時代中,每個年齡層的「金智英」們,在「鬥爭尚未結束」時追尋「朦朧的光」的平凡過程,並將視線投射在她們的積極主動性、戰鬥性與社會性上。

在這條追尋「朦朧的光」的平凡之路上,趙南柱首先提到的是:不要只成為「不說不該說的話的人」,更要成為「說該說的話的人」。因此,〈第二個人〉的素珍面對上司的性騷擾,在申訴無門的情況下,雖然害怕,但還是選擇在網路討論區和社群網站上公開一切;〈給她〉的珠慶在自己喜歡的女偶像ONE即將上一檔總是要求女性來賓撒嬌,讓男性來賓占她們便宜的綜藝節目前,使出丹田的力量喊出:「不要撒嬌!ONE啊,拜託不要撒嬌!」;〈年輕女孩獨自一人〉的「我」在深夜察覺到不明男子疑似企圖入侵住所,報警後卻反遭警察臭罵時,憤而喊著要向監察室或青瓦台投訴,並向媒體舉報,其後才得到應有的處理。

透過素珍、珠慶和「我」的舉動,趙南柱告訴我們何謂「說該說的話的人」。同時,她還提醒我們,「說該說的話」不僅是為了自己,也為了避免出現下一個受害者,此外,更是因為這個世界還有讓女性繼續活下去的「怦然心動」。

正因為這種對生命與生活的「怦然心動」,讓女性無法裹足不前,必須與父權社會持續不斷地鬥爭。在〈離婚日記〉中,離了婚的姊姊以過來人的經驗勸告即將步入婚姻的妹妹,婚後不要只當某人的妻子、某人的媳婦、某人的母親,而是要做自己;在〈結婚日記〉中,將要結婚的妹妹從姐姐破裂的婚姻中,領悟到在婚姻中做自己的重要,進而拒絕了未來婆婆所挑選的婚紗與窗簾,決心為自己而活;在〈媽媽日記〉中,藉由兩個女兒對婚姻與人生做出抉擇的過程,媽媽亦決定調整自己的生活態度,學習享受一個人獨處的時光。小說集裡這母女兩代人的日記,正展現出不同世代的女性在面對自我與婚姻時的個人內部鬥爭。

不過,當女性不斷以各種身分進入社會,成為社會結構中的一分子時,她們必須面對的,就不只有這種自我的個人內部鬥爭,還得進到更巨大的社會國家體系,進行外部鬥爭。

〈駕駛達人〉中的姜司機,期望社會正視女巴士司機這份職業;〈廚師的便當〉中的學校食堂廚師秀彬媽媽與〈工作了二十年〉中的國會清潔工真淑,為了改善非正式勞工的待遇,投身勞動抗爭;〈尋找聲音〉中的電視台主播敏珠加入工會罷工,以期有個合理的工作環境;〈再次發光的我們〉中被韓國高鐵KTX解雇的「我」,為了公司未按照合約將乘務員正職化,走上了長達13年的抗爭之路。這些都是女性與將女性的工作限縮為臨時或輔助性質,甚至默認這種不合理、不穩定的雇傭環境的父權社會,所進行的鬥爭。

而在面對更為龐大的國家體系,甚至是正義與良知的問題時,女性依然沒有缺席。在〈再次重逢的世界〉中,就讀梨花女子大學的金正妍為了表達對校方成立「未來life學院」的不滿,加入抗爭,最後被學校叫來的警察強行驅離;在〈重考之變〉中,即使大學聯考在即,準高三生柳晶還是參加了要求時任總統朴槿惠下台的燭光示威,同學荷娜為了拚命準備大學聯考的姐姐,也走上街頭抗議走後門入學的階級特權。而她們的另一個朋友則在幾年前,數度前往世越號船難罹難者的靈堂,至今書包上都還繫著悼念的黃絲帶;在〈奶奶的決心〉中,奶奶成禮為了反對薩德防禦飛彈系統的部署,參加燭光集會,發動和平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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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於韓國光化門廣場的反朴槿惠示威遊行(取自Flickr_Teddy Cross

就此,我們不難發現趙南柱在《她的名字是》中的野心,即試圖描繪出被父權社會規範的「金智英」們,與內部的自我、外部的社會國家、自我的正義良知對戰的過程,進而呈現出她們與父權社會戰鬥的模樣。不過,趙南柱強調,這其實只是一個女性平凡的日常。

小說集裡這些「說該說的話」、參與勞工和社會運動的女性,多數不具備熟讀女性主義或女權運動的知識理論環境,也並未打出女性主義者、女權運動家的旗號,她們大多數只是為了追求更合理、平等、安全的平凡日常而行動。也就是說,趙南柱並未直接以女性戰鬥的模樣來鼓吹女性主義、號召女權運動,相反的,她是從女性在平凡的日常中所遭受到的大大小小的不合理、不平等、不安全之處出發,指出女性必須與父權社會戰鬥的原因,進而喚醒更多女性為自己平凡的日常挺身而出。

這種從平凡的日常中鍛造出來的積極主動性、戰鬥性與社會性,無疑是女性與父權社會鬥爭時最堅實的基石。

具有社會學背景的趙南柱,應該對女性主義或女權運動有所認識,但不管是《82年生的金智英》或《她的名字是》,她都選擇讓這些硬梆梆的知識理論隱而不顯,並採用素樸的大眾語言,款款訴說女性平凡的日常,進而從平凡日常中的經歷或遭遇,提煉出類女性主義、類女權運動的動能,觸發女性去思考、去行動,甚至觸發男性。

這是趙南柱深思熟慮後的創作選擇,也正是她的作品普遍能夠讓女性產生出強烈的觸動與共鳴的主因。

▉共情共感、共同戰鬥的女性同盟 

當女性在平凡的日常中,與父權社會戰鬥之際,找到同盟或共同體,似乎是女性在履行身分的職責、追尋自身的獨立與建設自我價值時的必由之路。與《82年生的金智英》一樣,在《她的名字是》中,也出現不少女性彼此互助的場景。

在〈娜莉與我〉中,身為職場前輩的「我」提醒自己,當娜莉在職場上受到委屈時,絕對不能對她說「當年我們都是這樣熬過來的」這種話;在〈媽媽是一年級〉中,小學生媽媽在忙碌的工作之餘,與女兒班上的其他媽媽彼此幫助,共同努力扮演好母親的角色;在〈大女兒恩美〉中,「我」接受了女兒不考大學的決定,並與她站在同一陣線,一起面對外界異樣的眼光;在〈公轉週期〉中,國中老師「我」說服了原本打算畢業即就業的學生繼續升學,並幫她支付了第一個學期的註冊費。

針對女性同盟的問題,趙南柱在接受《三聯生活週刊》採訪時,曾表示:

即便是在互相不認識的情況下,同樣作為社會的弱者的形象,女性也是會因此互相幫助的。女性之間的這種紐帶感和共情感,在現實生活中的很多情況下存在,但很難表現得特別明顯,在很多作品中更多地把女性之間的關係描寫成一種互相之間的嫉妒,或者勾心鬥角,但是我覺得其實女性之間的這種互相的理解,互相的姐妹之情、紐帶感和互相幫助的這種東西也是很多的。所以我是希望可以通過我的文字把這種東西變成可視化的東西展現在大眾面前。

也就是說,在人越來越原子化,人與人之間關係越來越疏離空洞的時代,趙南柱卻反而嘗試在作品中,建立起一條女性之間彼此互助的同盟紐帶。

這條同盟紐帶不僅僅是私領域上的共情共感而已,更擴及至公領域上的共同戰鬥。是以,當梨花大學的學生抗議校方販賣文憑時,已畢業的學姊們紛紛從各地趕來,拉起「別怕,姐姐來了」的橫幅,與學妹一同唱起〈再次重逢的世界〉(Into The New World);當江南站隨機殺人案發生,兩千多名女性在風雨中,共同追悼那位其實並不真的認識的已故姊妹;當針孔偷拍已影響到女性的日常生活,警方又無所作為時,五萬五千多名女性高舉「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標語,走上街頭,抗議偷拍給女性帶來的恐慌和負面影響;當已故女歌手具荷拉被男友暴力相向,甚至要脅公開性愛視頻時,六萬多名女性高舉「所有韓國男人都是罪犯,偷拍的人、上傳的人、觀看的人,都要受罰」、「不要哭泣,我們會成為妳的力量」的標語,走上街頭,再一次手連手地將矛頭對準韓國男性。

也就是在這種女性共同戰鬥的社會氣氛下,趙南柱書寫出了《她的名字是》中一則又一則女性戰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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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女性高舉「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標語,抗議針孔偷拍帶給女性的恐慌(翻攝自AFP

趙南柱曾在接受中國傳媒「界面文化」的訪問時提及,女性議題無法脫離政治經濟和階級構造議題來看待,一旦解決了其他社會問題,女性問題也會迎刃而解。然而,當前的情況卻是,女性問題在其他社會問題面前被視為不重要,以致於社會的發展和價值觀一直與時俱進,但女性的人權問題卻沒跟上時代變化的腳步。

如今,已有不少韓國女性注意到這個問題,並且認為,為了改變這種不合理、不平等、不安全的生存環境,她們必須改變,必須發聲,必須戰鬥,直到自己的權利獲得確保,自己所經受過的不好的經歷,不會再傳給下一個世代為止。也因此,在《三聯生活週刊》問及從那些受訪女性身上感受到什麼時,趙南柱回答:

我覺得這兩年之間(筆者注:指《82年生的金智英》出版後到寫完《她的名字是》這段期間)發生了很多的變化,在採訪中,女性們變得更有信心了。我在寫作《82年生的金智英》時,結尾只是提出了一個問題,但問題應該怎麼解決、有什麼方案,是打了一個問號的。當時,我確實覺得眼下是沒有解決方案的,我寫的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在《她的名字是》裡,你會發現很多女性在說,我會繼續鬥爭,我會繼續奮鬥,直到我的權利得到保障,或者我是為了以後更多的女性不再經歷我的遭遇,我要站出來發聲,很多女性在採訪中,或者在我的書中表明了她們的立場。因此你會發現這兩年期間,她們變化其實還是挺大的。

就趙南柱看來,韓國女性正在經歷一個特別重要的時期。除了女性參與連署、抗議、走上街頭之外,以女性為中心的大眾文化與文學的比重,也不斷在增加中。她表示,「反對的聲音已經減弱了,如果說之前是充斥著失敗意識和冷嘲熱諷的話,現在的情況是我們正在直接經歷這個時代,女性自己發聲,世界隨之改變。我認為女性的這種體驗和堅信不會被輕易動搖。」

出於這種堅信,也出於責任感,趙南柱在〈後記:78年生的J〉文末,如此寫道:

我四十歲了。有人說,超過四十歲,就要對自己的長相負責,因為一個人的面貌會根據至今為止所過的生活、態度和價值觀而改變。不只是自己的臉,也要對環繞著自己的世界負責。我的生活、態度和價值觀,會改變身邊的人與組織,進而改變社會。
我想要成為負責的大人。

這裡的「我」是78年生的J小姐,也正是趙南柱本人。《82年生的金智英》、《她的名字是》等作品,無疑是趙南柱為了改變身邊的人與組織、改變世界,為了成為一個負責的大人所做出的努力,而這也正是趙南柱本人與父權社會戰鬥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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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作家趙南柱(遠流出版提供)

a1201001.png 她的名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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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趙南柱
譯者:張琪惠
出版:遠流出版
定價:31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趙南柱
 1978年出生於首爾,梨花女子大學社會學系畢業。擔任「PD手冊」、「不滿ZERO」、「Live今日早晨」等時事教養節目編劇十餘年,對社會現象及問題具敏銳度,見解透徹,擅長以寫實又能引起廣泛共鳴的故事手法,呈現庶民日常中的真實悲劇。
2011年以長篇小說《傾聽》獲得「文學村小說獎」後,開始從事寫作。2016年則以長篇小說《為了高馬那智》獲得「黃山伐青年文學獎」;2017年以《82年生的金智英》榮獲「今日作家獎」。另著有女性主義主題小說集《給賢南哥哥》(현남 오빠에게,暫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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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27 18:00
書.人生.唐香燕》Let it flow

〈一.〉

素昧平生,因書結緣的一位朋友跟我說看了我的書《時光悠悠美麗島》,她覺得雖然全書是從我的視角來看來寫,但我並沒有很糾結於自己,而是,讓她有一種 Let it flow’ 的感覺。

Let it flow,中文裡有字面相近的詞,流水帳。不過朋友說的不是流水帳,是好的意思,是由心裡面出來,如水流過,隨順自然。

她在想為什麼可以寫出這樣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時間如水流過,寫作時,我的視角是回顧的視角……若在事件發生的當下,或不久之後,講述當時的人與事,視界集中於眼前不遠,且淚眼朦朧,語氣逼促,呈現的必有不同。

視野的縱深與幅度會改動筆力觸控,筆端的熱力並未熄滅,只是內斂了,從而改變了展現的方式吧。

那麼,又有朋友問,我的兩本見聞追想錄──2013年成書的《長歌行過美麗島》,和2019年出版的《時光悠悠美麗島》,是什麼時候開始起心動念要寫的?

其實,這兩本書並不是計畫寫作的產品,第一篇成形,是在1985年,初稿寫完後在抽屜裡放了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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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悠悠美麗島》與《長歌行過美麗島》書封

回想那一年,1985年的6月,10號,清晨,我和先生陳忠信在台北家裡接到台中的邱姐──邱守榕教授來電,她說唐文標夜裡大出血不止,急救不回,剛在醫院過世。

陳忠信立刻趕往台中,看看能不能幫同邱姐做些什麼。

為免添亂,我沒有帶著不滿一歲的兒子同赴台中。

天大亮後,我和兒子的尋常日子照樣展開。吃過早餐,我把兒子抱進邱姐轉手給我們的輕便兒童推車,帶他去社區小公園玩。

天氣很好,陽光燦爛,葉綠滿目。但是唐文標不在了。

我們去荷花池邊看魚,去涼亭擦汗喝水,然後我和其他帶孩子來公園的婆婆媽媽聊天,一面放兒子在草地上像小狗一樣撲騰。但是唐文標不在了。這件好像不是真的的事,應該是真的。

近中午,大家各自返家,我推著兒子到唐文標以前住過的地方繞了繞,再回家。日頭更大了。日頭下,唐文標不在了。我想他的靈魂也不會回到現在住了別人的地方。以前他和邱姐在我們這個台北半山腰的社區住了幾年,搬過家,住過三個地方。剛開始,陳忠信還在美麗島雜誌社工作,後來入獄,唐文標跟我去看過他,後來他和邱姐出國約一年,罹癌回來後又住到我們這個社區,仍然過著熱熱鬧鬧的日子。沒想到他們會決定搬到台中。現在,「我永遠年輕」的唐文標竟然不在了。

三十多歲的我,朋友也還都年輕,我還沒有失去過朋友。現在失去的這個朋友,是怎樣的一個朋友啊。

陳忠信回來,與我說起台中諸事,唐文標種種。他開始奔忙唐文標遺事,與相近朋友一起安排要在台北舉行的喪禮儀式。喪禮前一晚,他思前想後,無法入睡,乾脆起身到殯儀館,獨自在唐文標靈前,陪最愛熱鬧的老友度過最後一夜。

喪禮後,因為老友獨子唐狷還是兩歲幼兒,陳忠信代為捧抱他爸爸的骨灰罈,與其他親友送至善導寺安放。捧起骨灰罈時,陳忠信感覺到罈身尚存溫熱。那可能是唐文標的一瓣心火吧。

我參加過唐文標喪禮後回家,感覺他彷彿仍在我們左右,於是在那個夏天伏案寫下:

「是在夏天,空氣中好像嗶嗶剝剝直爆火星子的一九七九年夏天,我認識了唐文標……」

寫作不久即確定文章結構的意象是夏→秋→冬→春。一路寫下,我完全不管別人研究唐文標時必定會處理的他的人生軌跡、學思路徑、創作宏圖、結集遺產,我只寫他在生命末章與我們的交會,那交會時互放的火花,那火花始終存於我眼底的光彩。

文章如此收尾:

「時光流轉,孩子長大,側轉頭時,我會看見唐文標,以及那一段過往的時日。
 逝者如斯。是為記。」

文章寫完,將近兩萬字,定名為〈逝者如斯:側寫唐文標,並追記一段過往的時日〉。很厚的一疊稿紙,收進抽屜。過一陣子,我會拿出來看看。每次看,每次修,也許添加了新想到的事情,也許刪除了不必要的情緒,修改完再放回抽屜。一年一年的,我一直在跟那個年輕的我對話,我一直在重看那個將要離去的朋友。

修修改改很多年,從未想過送去哪裡發表。只是一瓣心香,那麼長,我也不是名作家,根本不會有適合發表的地方。

2007年,我終於比較進入網路時代,兒子為我開設了部落格,讓我寫作存放我的貓故事。我開心寫了好多貓事,就是貓事,不及人事。我也全未想到要將寫唐文標的這篇文章放到部落格裡。

時至2008年,有一天,新地雜誌的郭楓先生來電找陳忠信,說新地想要做紀念唐文標的專輯,他可不可以寫一篇?陳忠信當時正忙,很難靜心寫文章,也不想胡亂寫唐文標,只能表示抱歉。郭楓先生又問,那你看,可以找誰寫?陳忠信想到家裡就有一篇現成寫好多年的稿子,即推薦給他。

一大疊稿紙交給郭先生一陣子以後,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說稿子不錯,可以用,不過太長了,比人家的長太多,所以,能不能刪得短一點?比方寫到你個人的部份能不能拿掉,只留下寫唐文標的段落,那樣就會短很多。

我很瞭解郭先生的難處,很不好意思讓他為難了,但是我說,這篇文章已經修修改改二十多年,我可以再修一遍,修掉一些蕪蔓枝節,可是整個架構沒辦法改,我很難扯掉我個人遭遇的部份而不傷及文章整體,如果硬是拿掉,好像會血肉分離,整篇都不能成立了。所以我繼續說,這篇太長的文章可能不適合放在專輯裡,那就不要勉強刊登,我拿回它吧,沒有關係的。

郭先生很客氣的說他再看看吧。

其後專輯出來,郭先生體諒我,沒讓我的文章「血肉分離」,硬是照我原來的架構刊出。我看過專輯以後也明白郭先生所謂「比人家的長太多」是什麼意思。我知道會長很多,但不知道會長那麼多。

不過,包括邱姐,很多看過的朋友都說喜歡,還說看了以後覺得「唐文標好像在眼前活了起來一樣」。我很高興,也覺得不用再把唐文標收回暗矇矇的抽屜,讓他轉化為乾淨的鉛字體,打開雜誌就能看見真好。

我繼續寫讓我目不暇接的貓事,還出了本貓書。在部落格上,我間或也自由自在寫我看見的植物,旁及我看見的事,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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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香燕提供)

〈二.〉

2013年初,我寫一位一直很照顧我的朋友,我由在她家喝茶吃東西的場景寫起:

「朋友就要回去了,回她美國的家。我們倆坐在她台北家裡臨窗有大鳳凰木遮蔭的老藤椅上喝茶聊天。朋友一會兒說煮了糯米薏仁粥在鍋裡,就去廚房添了熱騰騰的兩碗出來,一會兒想到又說昨天買的芭樂不硬不軟的真好,便去廚房洗乾淨切了一個芭樂出來。」

我寫到從前常去她家吃飯,我寫到那時候我27歲,是我人生最艱難的時候,我寫到我在她那裡吃到些什麼,領受到什麼,但我沒有寫那時候的艱難是什麼。在〈逝者如斯〉那篇寫了我遭逢的美麗島事件以後,我沒再碰觸這個題目。現在這篇是繞在邊邊上寫,認識我的人知道我在講什麼,不認識我的人看到那麼些好吃的食物,進食的場景,知道我有繞來繞去,隱藏不寫的事情,也很體諒,可以接受。

為我出貓書的愛貓編輯連翠茉非常敏感,立刻在這篇題為〈那無形的溫暖羽翼〉的文章後面發言追問:香燕,寫得真好!是有計畫的寫嗎?

不是,沒有計畫。不過因為反應好,我也寫得順手,順勢就又寫了〈我所從來〉和〈遷移的故事〉。前者講我的出生,往前寫到我媽媽和外婆外公,往後寫到我生下兒子;後者寫我父母由上海來到台灣,在台北碰上二二八事件,後來往南移居高雄,在那兒安家,在那兒過世的家族故事。

編輯和朋友又鼓勵我說寫得好,還謝謝我分享生命故事。

既如此,我又寫了〈謝公最小偏憐女〉,這一篇,無法躲開,我自己就是篇中主角,被疼憐長大的我在美麗島事件中對上了絕對強大的國家機器,不容置疑的政治力,無人能代我上陣,那是我自已要打的硬仗。我也只有如是呈現。

寫〈逝者如斯〉時,我已經決定了寫作回顧者和寫作注目的對象同步、相連的寫法,因為我做不到把自己和寫作對象切割開來的寫法,那麼,我就不迴避我的主觀了。這種寫法的危險是閱讀者為什麼要相信你?一個不對,稍欠誠懇,不夠成熟,他可能就討厭你,遑論相信你,也不會想繼續看下去。

然而我只有這種相互交織的寫法。很多年過去,我還是只有這種寫法。也許時間把我從27歲帶到37歲、47歲、57歲……那個愛哭的輕飄飄女生,比較不一樣了?也許我比較能夠駕馭這種危險的寫法?

我又寫了〈野草之路〉,那一路的孤寂是:

「已經晚了,街頭很冷清,方才在震耳欲聾的咖啡館裡聽藝評家朋友講政治,講砍殺野草的畫面,彷彿很不真實。過去有多少次,我跟隨著藝評家朋友躍動的思緒,在那通連藝術、文學、音樂、思想的路上跑來跑去,旁邊有時候有先生,有時候有旁的朋友。那一段無憂的時光,過去了。孤獨,是現在的真實。我彷彿是在黑暗裡,站在野草之路上,獨自聆聽沙沙搖曳的野草之聲。夜空可能會有大鐮刀揮下,我有什麼可以抗衡?我連原始時代的棍子都沒有。」

還有〈冬雨綿綿〉,寫到母親過世後,父親來台北參加同鄉老朋友的喪禮,喪禮上,我坐在父親身邊想去世的老伯伯 :

「從前他常在晚飯後來我們家坐坐、聊聊,有時候我們正擺開了要吃飯,飯桌上就再添隻碗,添雙筷子,請他也坐下來再吃一點。我不曉得他會怎麼評論先生涉入的政治大案,多半與我們那個外省、公教族群的人同調吧。我和那個族群早已不同調了,我像一匹從白羊隊裡走開的黑羊……」

在〈天光明亮〉裡,這樣回望:

「我,是有些辛苦的日子,先天不足,憨慢力弱,應付不來,會斷電當機。可是我,總能得友朋撐持,讓我睡上一覺,吃碗好粥,補足氣力。類此的事,發生過好多次,好多次。因此我,總是不寂寞,總是又能在明亮天光下站起來,往前走。一九七九年冬,萬方多難,狂流難挽,傷心無已,可是我,憑著年輕不認輸的銳氣,和親人朋友的聯手扶持,歪歪倒倒走了過來。」

持續支持我的無限出版總編連翠茉給我出題目,讓我寫了〈墓園裡的土牛:初遇陳忠信〉等文後,與責編張瑜珊為我編成了書《長歌行過美麗島》。五、六年後,春山出版的編輯朋友莊瑞琳、夏君佩在美麗島事件40週年這一年,又另外輯文成書,出版《時光悠悠美麗島》。

〈三.〉

第二本美麗島書出版後,好像讀友最有印象的是〈漢聲記憶〉二篇,和〈回憶蘇慶黎和蘇媽媽蕭不纏〉三篇。這兩輯組曲原來分別是一氣寫下的單篇長文,編輯很厲害,將長文章斷為短文章,讓讀者讀到一個段落能夠緩口氣,再慢慢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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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秋本文作者攝於殷海光故居,照片中的小女孩為蘇慶黎。(唐香燕提供)

這兩輯組曲跨越的時間很長,相互也有所重疊,即美麗島事件前後。那段台灣歷史面臨劇變,有如暴雷雨重轟的時期,年輕無知的我處於捱打狀態,一無招架之力,連身體都控制不住,常常在格格發抖,像要散架,必須緊繃住手腳,緊咬住牙關,甚至鼓起臉頰笑,才不致失態。但我極力想要了解遭逢的一切,聽到許多事情後,我需要有人幫我解讀,就得抓著朋友問這是什麼意思?那要怎麼辦?政治問題我常請教當時任報社記者和主筆的南方朔,他人非常好,又消息靈通,非常了解政治生態、政治發展,總是知無不言,有一次博學多聞的他被我問倒了,呆半晌後說你真是完全不懂政治。

法律問題我有一次問法律系畢業,後來是著名作家的黃怡,她是七竅玲瓏心,好好回答我後問我,你周邊不是有很多律師嗎?為什麼還要問我?他們難道不是這樣講的?我說我就是想要問問律師以外懂法律的人,看會不會有別的答案。她看我那一心一意想得到不同答案的呆樣,也呆半晌,無言。

全台灣最聰明的人大概看我笨得可憐,都耐心回答我各種笨問題。

不過漢聲的總編輯吳美雲跟我們編輯講採訪時,一再說不要怕問笨問題,你大膽的問笨問題,有時候會得到聰明的回答,你怎麼想都想不到的好棒的回答。

確實如此。我大概是這樣養成了厚臉皮,磨掉了小姐氣。寫作方面,也說不定因此而去掉了自憐嬌氣。

有的朋友看過我這兩輯長文後,說我記性好,怎麼記得好多事情。其實不是的,每天掙扎於激流中,我想我失落忘掉的絕對多過我記得存取的,或許有時候,忘記也是一種生存的本能。然而,Linda吳美雲和蘇姐蘇慶黎、蘇媽媽蕭不纏都不是你可以輕易忘掉的人,她們的個性、言語、面貌、行事風格都有毫不含糊的特色,不管你喜不喜歡她們,你看過她們,就會記得她們。就算你老了,你也會記得她們。就算她們死了,你也會記得她們。

從前Linda教我們採訪時還說你去採訪人家,絕對不要正經八百問人家「請問你有什麼感想?」,你這樣一問,他就會呆掉,楞在那裡,什麼感想也說不出,只能含含糊糊說沒有啦,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想。真是要命了!慘得不得了!是你不對,你不能這樣問,你要問他其他事,比方他在做什麼,他是怎麼做的,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你跟他像在聊天一樣,他就會滔滔不絕講給你聽,包括感想,他也會自己講出來。

我跟這三位了不起的女性在一起的時候,並沒有當她們是採訪對象,我們經常只是自然講講工作上、生活上的事,我們相互展現最真實、不防備的面貌,因此她們的某些「感想」,我也聽到了一些。很多人訝異蘇慶黎跟我講到愛這回事,有人還很生氣的說哼,她會這樣講!她以前對人可壞了什麼什麼的。我就說嗯,那也是她,從前的她,但是後來,幾乎是她的最後的時候,她跟我講的也完全是真的,她真心那樣想。朋友說哼,你怎麼知道?我說我就是知道,我們是一起坐在床沿,摸著躲在床罩底下睡覺的貓,講那些話的,那種時候,你不會講假話。被我駁回的朋友,呆半晌,無言。

也有其他朋友看了我的文章後,繼續說給我聽他們知道的這幾位女性,因此把她們的形象描摹得更加立體。因此我覺得她們好像還活在某個世界裡。

這就是我所希望的,我希望她們,還有我寫的我關注的其他人,一直活在某個世界裡;我希望我記得我描述的某些事物,某些場景,甚至聲光氣息,一直還存於某段時空裡。

不容易,我知道。Let it flow,我希望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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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秋漢聲編輯團隊參訪日本,攝於東京旅館。(唐香燕提供)

後記:

本文提到的文章,成書時因應編輯脈絡,篇名多有所改動,例如寫唐文標的〈逝者如斯─側寫唐文標,並追記一段過往的時日〉一文改為〈一九七九,動盪美麗島:側記唐文標〉,〈那無形的溫暖羽翼〉一文改為〈無言的呵護〉,〈遷移的故事〉改為〈一九四六,啟程:上海、台北、高雄〉,〈我所從來〉改為〈出生在南方〉,〈野草之路〉改為〈幽暗的野草之路〉,〈冬雨綿綿〉改為〈那年的冬雨〉。

其他一些本文未提到的文章,成書出版時也改動了篇名,和我初寫成,於部落格貼出時不一樣。


唐香燕
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歷任中學國文教師、漢聲雜誌社編輯、格林出版社編輯,擔任過中國時報開卷評審、新聞局小太陽獎評審。
創作出版:《阿牛與我》、《貓先生的女友和貓小姐的男友》、《彩虹紋面》與《草地郎入神仙府》等。
愛貓,愛植物,珍視過去與現在的生活點滴,相關文章和照片發表於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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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27 12:00
書評》在希望與恐懼之間:評《讓過去成為此刻–台灣白色恐怖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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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緣起於《只要活著:長崎原爆後倖存者的生命故事》這本書的閱讀,走訪了長崎原爆紀念館,可想而知,這樣的空間裡收納了許多傷害與死亡的遺物,陳述了特定觀點的戰爭敘事與遺事,印象最深刻的是,原來原子彈除了有夷平一切的殺傷力之外,它還會烙印輻射光影在各式各樣的物件上,那是物理的、暴力的、欲望競逐共同留下的痕跡,也是精神、情感與身體多重創傷的證明,這些印記比鈾本身的半衰期更久長,只要人類的記憶沒有被沖洗掉,那些光影就會以各式各樣的理解被承接與再敘述。

▉讓文本重生:從「物件」到「事件」的方法

戰爭招致殺戮,但殺戮不必然只以戰爭的形式發生,若殺戮最終的效應可以讓多數的人沈默與臣服,甚至扭曲自我與集體記憶,那當然是威權體制所要的結果。但歷史終究會證明,也不斷地在重演這樣的劇情,為了統治與維穩一部國家機器而引來的殺戮,勢必會付出代價,因為,總是有人記得,至少,文學不會輕易放過。

由小說家胡淑雯與童偉格主編的《讓過去成為此刻:臺灣白色恐怖小說選》,正是一次最佳的展演與證明,那曾經讓許多人苦痛與暗啞的白恐歲月,不同年代、世代、性別、族群、地域的作者,都以小說這個載體,持續發聲,留下見證。編選者在編序與四冊選本各自的導讀中,清楚說明了他們為何以這樣的架構,重組了這批文本,也解釋了每一卷所著重的議題與問題為何,甚至也交待了因篇幅與版權等等原因,無法收錄其中的小說清單。每一種文學選集,本來就不可能窮盡收納所有相關的文本,若只是這樣的目標,大概也看不出編選者獨特的眼光與史識。在我看來,這個選本最為特別之處在於,兩位編選者是以策展的方法,將「文本」重新定位成有待閱讀者詮釋的物件,分類與分冊也是為了讓文本之間產生新的對話與共振效應,召喚出讀者更複雜的思索,視野因而擴大,意義不斷蔓延,進而在每一位閱讀者的認知地圖中長出更多可能連結的文本,如地下塊莖那樣的不斷滋生、勾連與存在。

這樣的企劃與企圖本身就是一個有別於以往文學選集的嘗試,成為一次值得討論的事件。以文學重新建構對台灣的想像與認識,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但因為《讓過去成為此刻》在轉型正義進入新階段的此時此地浮現,可以讓我們重新思索,文學是什麼?可以留住怎樣的記憶?或召喚出哪些威權體制試圖讓我們遺忘與價值錯亂的物事。

▉死亡的生產性

四卷選本裡,以卷一郭松棻的〈月印〉起始,卷四賴香吟的〈暮色將至〉壓後,在這兩個小說場景裡,都有關鍵角色死亡,以死亡始,以死亡終,這是巧合,還是剛好對應了白色恐怖的氣息?在那樣的年代裡,統治者不只是要取消我們做夢的能力,連做噩夢的權利都要剝奪。還好有不輕易妥協與遺忘的文學,銘刻了各種創傷,鋪排了理解這些創傷的路徑,啟動了死亡的生產性。

文本入選的考量若按照編者童偉格的說法,是一種「深沈而內省的詩學」,文本之間的順序並不以時間軸為排列,反而像是設計成每一個都能進入社會景觀與生命耗損現場的節點,隨機打開,感知文學與歷史交會的瞬間,這瞬間是小說的詩學引燃的,若要看到更深的黑暗,更揪心的細節,更遼闊的視野,你得自己去連結,去啟動文本的關聯,例如,郭松棻的〈月印〉除了引向胡淑雯在卷一的導讀所提及的〈驚婚〉之外,更會讓我想起〈草〉、〈雪盲〉、〈奔跑的母親〉,以及郭松棻因黑名單的身份背負著的憂鬱的精神史與種種書寫。

▉從文本與歷史的對準到文本之間的對位

選本的企圖固然想要跳脫過往編年史的模式,但編輯還是貼心地在每一卷本後編制了作品、歷史與文化事件的大事記,不至於讓初入白恐歷史與書寫的讀者們走入迷霧中。卷四「白色的賦格」所標舉的命題與選入的文本,是這次兩位編者的越界嘗試,象徵著鄉土文學重要旗手的黃春明與宋澤萊,分別是以〈蘋果的滋味〉與〈糴穀日記〉入陣,這在以往的學術認知,還未曾見過是被放在「白色恐怖」的分析框架中,不過,誠如編選者童偉格所說,這組作品是「關注遭權力系統,徵別為體系底層、或邊緣存在之人」,並且「這組對位關係,能簡要呈現『白色恐怖』做為主題,如何已從再現歷史現場,再更長程地延異、且更複雜地發展於臺灣小說書寫中。」這似乎是個很有說服力的理由。

換言之,編者想要藉由這冊作品的集結,擴大我們對白色恐怖涉入生活孔隙、形構社會運作紋理的認知視野,若此邏輯再繼續推演,仿照薩依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所示範的那樣,恐怕我們該對位閱讀的文本們,還得涉及依附在黨國體制所生產的那些文化霸權與幽靈,至今依舊漂浮在我們周遭的保守幽靈,畢竟這些都是一體之多面。

▉在希望與恐懼之間

經驗把自己層層摺疊,透過希望或恐懼的指示物往前或往後訴說自身,並藉由語言起始處的隱喻,不斷比較異與同、大與小、近與遠。因此,趨近某一特定經驗時刻的行動,同時牽涉到仔細綿密的查檢(貼近)與進行連結的能力(距離)。書寫動作像是一只羽毛球:一再地趨近、後退;反覆地貼靠、拉開。

—John Berger,〈說故事的人〉

John Berger無論是用哪一種文體在書寫,都在回應著「讓過去成為此刻」這樣的命題。意義是否當下開啓,或是一如往常的遮蔽,都涉及閱讀主體的自省意識與召喚歷史的能力。讓此刻替過去發聲,是我們重讀這四卷白色恐怖小說選可以引發的倫理承擔,那不只是恐懼的總和,更是希望的指向,這可能也是這套白色恐怖小說選最重要的意義所在,讓問題感與疼痛感帶著我們重讀這些小說,讓閱讀這樣安靜與個別的行為成為持續發生的事件。

bai_se_kong_bu_xiao_shuo_xuan_w250.png 讓過去成為此刻:臺灣白色恐怖小說選 套書
作者:郭松棻等 
出版:春山出版  
定價:1460元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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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簡義明(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副教授)
2020-02-26 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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