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唐香燕》Let it flow
〈一.〉
素昧平生,因書結緣的一位朋友跟我說看了我的書《時光悠悠美麗島》,她覺得雖然全書是從我的視角來看來寫,但我並沒有很糾結於自己,而是,讓她有一種 ‘Let it flow’ 的感覺。
Let it flow,中文裡有字面相近的詞,流水帳。不過朋友說的不是流水帳,是好的意思,是由心裡面出來,如水流過,隨順自然。
她在想為什麼可以寫出這樣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時間如水流過,寫作時,我的視角是回顧的視角……若在事件發生的當下,或不久之後,講述當時的人與事,視界集中於眼前不遠,且淚眼朦朧,語氣逼促,呈現的必有不同。
視野的縱深與幅度會改動筆力觸控,筆端的熱力並未熄滅,只是內斂了,從而改變了展現的方式吧。
那麼,又有朋友問,我的兩本見聞追想錄──2013年成書的《長歌行過美麗島》,和2019年出版的《時光悠悠美麗島》,是什麼時候開始起心動念要寫的?
其實,這兩本書並不是計畫寫作的產品,第一篇成形,是在1985年,初稿寫完後在抽屜裡放了二十多年。

《時光悠悠美麗島》與《長歌行過美麗島》書封
回想那一年,1985年的6月,10號,清晨,我和先生陳忠信在台北家裡接到台中的邱姐──邱守榕教授來電,她說唐文標夜裡大出血不止,急救不回,剛在醫院過世。
陳忠信立刻趕往台中,看看能不能幫同邱姐做些什麼。
為免添亂,我沒有帶著不滿一歲的兒子同赴台中。
天大亮後,我和兒子的尋常日子照樣展開。吃過早餐,我把兒子抱進邱姐轉手給我們的輕便兒童推車,帶他去社區小公園玩。
天氣很好,陽光燦爛,葉綠滿目。但是唐文標不在了。
我們去荷花池邊看魚,去涼亭擦汗喝水,然後我和其他帶孩子來公園的婆婆媽媽聊天,一面放兒子在草地上像小狗一樣撲騰。但是唐文標不在了。這件好像不是真的的事,應該是真的。
近中午,大家各自返家,我推著兒子到唐文標以前住過的地方繞了繞,再回家。日頭更大了。日頭下,唐文標不在了。我想他的靈魂也不會回到現在住了別人的地方。以前他和邱姐在我們這個台北半山腰的社區住了幾年,搬過家,住過三個地方。剛開始,陳忠信還在美麗島雜誌社工作,後來入獄,唐文標跟我去看過他,後來他和邱姐出國約一年,罹癌回來後又住到我們這個社區,仍然過著熱熱鬧鬧的日子。沒想到他們會決定搬到台中。現在,「我永遠年輕」的唐文標竟然不在了。
三十多歲的我,朋友也還都年輕,我還沒有失去過朋友。現在失去的這個朋友,是怎樣的一個朋友啊。
陳忠信回來,與我說起台中諸事,唐文標種種。他開始奔忙唐文標遺事,與相近朋友一起安排要在台北舉行的喪禮儀式。喪禮前一晚,他思前想後,無法入睡,乾脆起身到殯儀館,獨自在唐文標靈前,陪最愛熱鬧的老友度過最後一夜。
喪禮後,因為老友獨子唐狷還是兩歲幼兒,陳忠信代為捧抱他爸爸的骨灰罈,與其他親友送至善導寺安放。捧起骨灰罈時,陳忠信感覺到罈身尚存溫熱。那可能是唐文標的一瓣心火吧。
我參加過唐文標喪禮後回家,感覺他彷彿仍在我們左右,於是在那個夏天伏案寫下:
「是在夏天,空氣中好像嗶嗶剝剝直爆火星子的一九七九年夏天,我認識了唐文標……」
寫作不久即確定文章結構的意象是夏→秋→冬→春。一路寫下,我完全不管別人研究唐文標時必定會處理的他的人生軌跡、學思路徑、創作宏圖、結集遺產,我只寫他在生命末章與我們的交會,那交會時互放的火花,那火花始終存於我眼底的光彩。
文章如此收尾:
「時光流轉,孩子長大,側轉頭時,我會看見唐文標,以及那一段過往的時日。
逝者如斯。是為記。」
文章寫完,將近兩萬字,定名為〈逝者如斯:側寫唐文標,並追記一段過往的時日〉。很厚的一疊稿紙,收進抽屜。過一陣子,我會拿出來看看。每次看,每次修,也許添加了新想到的事情,也許刪除了不必要的情緒,修改完再放回抽屜。一年一年的,我一直在跟那個年輕的我對話,我一直在重看那個將要離去的朋友。
修修改改很多年,從未想過送去哪裡發表。只是一瓣心香,那麼長,我也不是名作家,根本不會有適合發表的地方。
2007年,我終於比較進入網路時代,兒子為我開設了部落格,讓我寫作存放我的貓故事。我開心寫了好多貓事,就是貓事,不及人事。我也全未想到要將寫唐文標的這篇文章放到部落格裡。
時至2008年,有一天,新地雜誌的郭楓先生來電找陳忠信,說新地想要做紀念唐文標的專輯,他可不可以寫一篇?陳忠信當時正忙,很難靜心寫文章,也不想胡亂寫唐文標,只能表示抱歉。郭楓先生又問,那你看,可以找誰寫?陳忠信想到家裡就有一篇現成寫好多年的稿子,即推薦給他。
一大疊稿紙交給郭先生一陣子以後,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說稿子不錯,可以用,不過太長了,比人家的長太多,所以,能不能刪得短一點?比方寫到你個人的部份能不能拿掉,只留下寫唐文標的段落,那樣就會短很多。
我很瞭解郭先生的難處,很不好意思讓他為難了,但是我說,這篇文章已經修修改改二十多年,我可以再修一遍,修掉一些蕪蔓枝節,可是整個架構沒辦法改,我很難扯掉我個人遭遇的部份而不傷及文章整體,如果硬是拿掉,好像會血肉分離,整篇都不能成立了。所以我繼續說,這篇太長的文章可能不適合放在專輯裡,那就不要勉強刊登,我拿回它吧,沒有關係的。
郭先生很客氣的說他再看看吧。
其後專輯出來,郭先生體諒我,沒讓我的文章「血肉分離」,硬是照我原來的架構刊出。我看過專輯以後也明白郭先生所謂「比人家的長太多」是什麼意思。我知道會長很多,但不知道會長那麼多。
不過,包括邱姐,很多看過的朋友都說喜歡,還說看了以後覺得「唐文標好像在眼前活了起來一樣」。我很高興,也覺得不用再把唐文標收回暗矇矇的抽屜,讓他轉化為乾淨的鉛字體,打開雜誌就能看見真好。
我繼續寫讓我目不暇接的貓事,還出了本貓書。在部落格上,我間或也自由自在寫我看見的植物,旁及我看見的事,和人。

(唐香燕提供)
〈二.〉
2013年初,我寫一位一直很照顧我的朋友,我由在她家喝茶吃東西的場景寫起:
「朋友就要回去了,回她美國的家。我們倆坐在她台北家裡臨窗有大鳳凰木遮蔭的老藤椅上喝茶聊天。朋友一會兒說煮了糯米薏仁粥在鍋裡,就去廚房添了熱騰騰的兩碗出來,一會兒想到又說昨天買的芭樂不硬不軟的真好,便去廚房洗乾淨切了一個芭樂出來。」
我寫到從前常去她家吃飯,我寫到那時候我27歲,是我人生最艱難的時候,我寫到我在她那裡吃到些什麼,領受到什麼,但我沒有寫那時候的艱難是什麼。在〈逝者如斯〉那篇寫了我遭逢的美麗島事件以後,我沒再碰觸這個題目。現在這篇是繞在邊邊上寫,認識我的人知道我在講什麼,不認識我的人看到那麼些好吃的食物,進食的場景,知道我有繞來繞去,隱藏不寫的事情,也很體諒,可以接受。
為我出貓書的愛貓編輯連翠茉非常敏感,立刻在這篇題為〈那無形的溫暖羽翼〉的文章後面發言追問:香燕,寫得真好!是有計畫的寫嗎?
不是,沒有計畫。不過因為反應好,我也寫得順手,順勢就又寫了〈我所從來〉和〈遷移的故事〉。前者講我的出生,往前寫到我媽媽和外婆外公,往後寫到我生下兒子;後者寫我父母由上海來到台灣,在台北碰上二二八事件,後來往南移居高雄,在那兒安家,在那兒過世的家族故事。
編輯和朋友又鼓勵我說寫得好,還謝謝我分享生命故事。
既如此,我又寫了〈謝公最小偏憐女〉,這一篇,無法躲開,我自己就是篇中主角,被疼憐長大的我在美麗島事件中對上了絕對強大的國家機器,不容置疑的政治力,無人能代我上陣,那是我自已要打的硬仗。我也只有如是呈現。
寫〈逝者如斯〉時,我已經決定了寫作回顧者和寫作注目的對象同步、相連的寫法,因為我做不到把自己和寫作對象切割開來的寫法,那麼,我就不迴避我的主觀了。這種寫法的危險是閱讀者為什麼要相信你?一個不對,稍欠誠懇,不夠成熟,他可能就討厭你,遑論相信你,也不會想繼續看下去。
然而我只有這種相互交織的寫法。很多年過去,我還是只有這種寫法。也許時間把我從27歲帶到37歲、47歲、57歲……那個愛哭的輕飄飄女生,比較不一樣了?也許我比較能夠駕馭這種危險的寫法?
我又寫了〈野草之路〉,那一路的孤寂是:
「已經晚了,街頭很冷清,方才在震耳欲聾的咖啡館裡聽藝評家朋友講政治,講砍殺野草的畫面,彷彿很不真實。過去有多少次,我跟隨著藝評家朋友躍動的思緒,在那通連藝術、文學、音樂、思想的路上跑來跑去,旁邊有時候有先生,有時候有旁的朋友。那一段無憂的時光,過去了。孤獨,是現在的真實。我彷彿是在黑暗裡,站在野草之路上,獨自聆聽沙沙搖曳的野草之聲。夜空可能會有大鐮刀揮下,我有什麼可以抗衡?我連原始時代的棍子都沒有。」
還有〈冬雨綿綿〉,寫到母親過世後,父親來台北參加同鄉老朋友的喪禮,喪禮上,我坐在父親身邊想去世的老伯伯 :
「從前他常在晚飯後來我們家坐坐、聊聊,有時候我們正擺開了要吃飯,飯桌上就再添隻碗,添雙筷子,請他也坐下來再吃一點。我不曉得他會怎麼評論先生涉入的政治大案,多半與我們那個外省、公教族群的人同調吧。我和那個族群早已不同調了,我像一匹從白羊隊裡走開的黑羊……」
在〈天光明亮〉裡,這樣回望:
「我,是有些辛苦的日子,先天不足,憨慢力弱,應付不來,會斷電當機。可是我,總能得友朋撐持,讓我睡上一覺,吃碗好粥,補足氣力。類此的事,發生過好多次,好多次。因此我,總是不寂寞,總是又能在明亮天光下站起來,往前走。一九七九年冬,萬方多難,狂流難挽,傷心無已,可是我,憑著年輕不認輸的銳氣,和親人朋友的聯手扶持,歪歪倒倒走了過來。」
持續支持我的無限出版總編連翠茉給我出題目,讓我寫了〈墓園裡的土牛:初遇陳忠信〉等文後,與責編張瑜珊為我編成了書《長歌行過美麗島》。五、六年後,春山出版的編輯朋友莊瑞琳、夏君佩在美麗島事件40週年這一年,又另外輯文成書,出版《時光悠悠美麗島》。
〈三.〉
第二本美麗島書出版後,好像讀友最有印象的是〈漢聲記憶〉二篇,和〈回憶蘇慶黎和蘇媽媽蕭不纏〉三篇。這兩輯組曲原來分別是一氣寫下的單篇長文,編輯很厲害,將長文章斷為短文章,讓讀者讀到一個段落能夠緩口氣,再慢慢讀下去。

2014年秋本文作者攝於殷海光故居,照片中的小女孩為蘇慶黎。(唐香燕提供)
這兩輯組曲跨越的時間很長,相互也有所重疊,即美麗島事件前後。那段台灣歷史面臨劇變,有如暴雷雨重轟的時期,年輕無知的我處於捱打狀態,一無招架之力,連身體都控制不住,常常在格格發抖,像要散架,必須緊繃住手腳,緊咬住牙關,甚至鼓起臉頰笑,才不致失態。但我極力想要了解遭逢的一切,聽到許多事情後,我需要有人幫我解讀,就得抓著朋友問這是什麼意思?那要怎麼辦?政治問題我常請教當時任報社記者和主筆的南方朔,他人非常好,又消息靈通,非常了解政治生態、政治發展,總是知無不言,有一次博學多聞的他被我問倒了,呆半晌後說你真是完全不懂政治。
法律問題我有一次問法律系畢業,後來是著名作家的黃怡,她是七竅玲瓏心,好好回答我後問我,你周邊不是有很多律師嗎?為什麼還要問我?他們難道不是這樣講的?我說我就是想要問問律師以外懂法律的人,看會不會有別的答案。她看我那一心一意想得到不同答案的呆樣,也呆半晌,無言。
全台灣最聰明的人大概看我笨得可憐,都耐心回答我各種笨問題。
不過漢聲的總編輯吳美雲跟我們編輯講採訪時,一再說不要怕問笨問題,你大膽的問笨問題,有時候會得到聰明的回答,你怎麼想都想不到的好棒的回答。
確實如此。我大概是這樣養成了厚臉皮,磨掉了小姐氣。寫作方面,也說不定因此而去掉了自憐嬌氣。
有的朋友看過我這兩輯長文後,說我記性好,怎麼記得好多事情。其實不是的,每天掙扎於激流中,我想我失落忘掉的絕對多過我記得存取的,或許有時候,忘記也是一種生存的本能。然而,Linda吳美雲和蘇姐蘇慶黎、蘇媽媽蕭不纏都不是你可以輕易忘掉的人,她們的個性、言語、面貌、行事風格都有毫不含糊的特色,不管你喜不喜歡她們,你看過她們,就會記得她們。就算你老了,你也會記得她們。就算她們死了,你也會記得她們。
從前Linda教我們採訪時還說你去採訪人家,絕對不要正經八百問人家「請問你有什麼感想?」,你這樣一問,他就會呆掉,楞在那裡,什麼感想也說不出,只能含含糊糊說沒有啦,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想。真是要命了!慘得不得了!是你不對,你不能這樣問,你要問他其他事,比方他在做什麼,他是怎麼做的,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你跟他像在聊天一樣,他就會滔滔不絕講給你聽,包括感想,他也會自己講出來。
我跟這三位了不起的女性在一起的時候,並沒有當她們是採訪對象,我們經常只是自然講講工作上、生活上的事,我們相互展現最真實、不防備的面貌,因此她們的某些「感想」,我也聽到了一些。很多人訝異蘇慶黎跟我講到愛這回事,有人還很生氣的說哼,她會這樣講!她以前對人可壞了什麼什麼的。我就說嗯,那也是她,從前的她,但是後來,幾乎是她的最後的時候,她跟我講的也完全是真的,她真心那樣想。朋友說哼,你怎麼知道?我說我就是知道,我們是一起坐在床沿,摸著躲在床罩底下睡覺的貓,講那些話的,那種時候,你不會講假話。被我駁回的朋友,呆半晌,無言。
也有其他朋友看了我的文章後,繼續說給我聽他們知道的這幾位女性,因此把她們的形象描摹得更加立體。因此我覺得她們好像還活在某個世界裡。
這就是我所希望的,我希望她們,還有我寫的我關注的其他人,一直活在某個世界裡;我希望我記得我描述的某些事物,某些場景,甚至聲光氣息,一直還存於某段時空裡。
不容易,我知道。Let it flow,我希望我可以。●

1982年秋漢聲編輯團隊參訪日本,攝於東京旅館。(唐香燕提供)
後記:
本文提到的文章,成書時因應編輯脈絡,篇名多有所改動,例如寫唐文標的〈逝者如斯─側寫唐文標,並追記一段過往的時日〉一文改為〈一九七九,動盪美麗島:側記唐文標〉,〈那無形的溫暖羽翼〉一文改為〈無言的呵護〉,〈遷移的故事〉改為〈一九四六,啟程:上海、台北、高雄〉,〈我所從來〉改為〈出生在南方〉,〈野草之路〉改為〈幽暗的野草之路〉,〈冬雨綿綿〉改為〈那年的冬雨〉。
其他一些本文未提到的文章,成書出版時也改動了篇名,和我初寫成,於部落格貼出時不一樣。
唐香燕
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歷任中學國文教師、漢聲雜誌社編輯、格林出版社編輯,擔任過中國時報開卷評審、新聞局小太陽獎評審。
創作出版:《阿牛與我》、《貓先生的女友和貓小姐的男友》、《彩虹紋面》與《草地郎入神仙府》等。
愛貓,愛植物,珍視過去與現在的生活點滴,相關文章和照片發表於部落格。
閱讀韓國・me too之外》女性戰鬥的模樣:趙南柱《她的名字是》反映當代女子生存圖像
2018年,趙南柱將她從前一年起,每兩周在《京鄉新聞》上連載的文章,修改集結成短篇小說集《她的名字是》。全書收錄了27則女性的故事,而這些故事的創作基礎,來自趙南柱對年齡跨度從9歲到69歲的近60位女性所做的訪談。
在這本書出版之前,韓國發生了首爾江南站隨機殺人案。一名二十多歲的女性在地鐵江南站附近的某間公廁裡,被埋伏在內的男性殘忍殺害。兩人先前並不認識,彼此當然也沒有任何特殊關係。事後,凶嫌坦承行凶的動機,只是為了發洩平日被女性無視的憤怒與怨恨。
案件經報導後,立刻引發了韓國女性莫大的恐懼,凶嫌的犯案動機讓她們感覺到自己很有可能成為下一個受害者。然而,這種恐懼卻也反過來成為一個契機,讓韓國女性勇敢地站出來,發表自己的想法,維護自己的生存權利,捍衛自己的身體。
案發的5月17日晚上,由超過340個女性市民團體組成的「與me too運動一起的市民運動」,在地鐵新論峴站前舉辦了「埋葬性別歧視.性暴力集會」。當晚,兩千多名女性冒雨前來,在會場上追悼當天凌晨被殺害的亡者。與此同時,市民運動也公開發表宣言,宣言中提及:「父權制社會雖然強迫女性沉默,但女性必須沉默的社會已經結束。應該從根本上改革這些性別成為權力和等級,差別變得結構化的社會。」
在此之前,畢業於梨花女子大學社會學系的趙南柱,透過一次次的女性訪談與專欄寫作,似乎已敏銳地察覺到,這股女性不願繼續沉默的態勢正在韓國社會中漸次增溫發酵。或許可以說,《她的名字是》一書正是她觀察與見證這個態勢發展的紀錄。
書中,趙南柱通過27則女性的故事,勾勒出這些不願沉默的女性肖像,以及她們為了自身的人身安全、工作權益、勞動保障、生存權利,甚至是為了正義與良知挺身而出的戰鬥姿態。若說趙南柱在《82年生的金智英》中描繪出的,是韓國女性在成長與生活環境中被父權社會規範的模樣,這次她在《她的名字是》描繪的,則是韓國女性與父權社會戰鬥的模樣。
《82年生的金智英》書封與改編電影海報(右圖取自Yahoo!電影)
▉平凡日常中的鬥爭
趙南柱在《她的名字是》的自序中表示,這本小說的起點是受訪女性們的聲音。這裡所說的「聲音」,意指受訪女性在過程中娓娓道來的「經常發生的情節,卻也是特別的故事」,以及「偶爾也有需要特別勇氣、覺悟和鬥爭的故事」。換言之,這次趙南柱欲以27則女性的故事,橫向再現出同一時代中,每個年齡層的「金智英」們,在「鬥爭尚未結束」時追尋「朦朧的光」的平凡過程,並將視線投射在她們的積極主動性、戰鬥性與社會性上。
在這條追尋「朦朧的光」的平凡之路上,趙南柱首先提到的是:不要只成為「不說不該說的話的人」,更要成為「說該說的話的人」。因此,〈第二個人〉的素珍面對上司的性騷擾,在申訴無門的情況下,雖然害怕,但還是選擇在網路討論區和社群網站上公開一切;〈給她〉的珠慶在自己喜歡的女偶像ONE即將上一檔總是要求女性來賓撒嬌,讓男性來賓占她們便宜的綜藝節目前,使出丹田的力量喊出:「不要撒嬌!ONE啊,拜託不要撒嬌!」;〈年輕女孩獨自一人〉的「我」在深夜察覺到不明男子疑似企圖入侵住所,報警後卻反遭警察臭罵時,憤而喊著要向監察室或青瓦台投訴,並向媒體舉報,其後才得到應有的處理。
透過素珍、珠慶和「我」的舉動,趙南柱告訴我們何謂「說該說的話的人」。同時,她還提醒我們,「說該說的話」不僅是為了自己,也為了避免出現下一個受害者,此外,更是因為這個世界還有讓女性繼續活下去的「怦然心動」。
正因為這種對生命與生活的「怦然心動」,讓女性無法裹足不前,必須與父權社會持續不斷地鬥爭。在〈離婚日記〉中,離了婚的姊姊以過來人的經驗勸告即將步入婚姻的妹妹,婚後不要只當某人的妻子、某人的媳婦、某人的母親,而是要做自己;在〈結婚日記〉中,將要結婚的妹妹從姐姐破裂的婚姻中,領悟到在婚姻中做自己的重要,進而拒絕了未來婆婆所挑選的婚紗與窗簾,決心為自己而活;在〈媽媽日記〉中,藉由兩個女兒對婚姻與人生做出抉擇的過程,媽媽亦決定調整自己的生活態度,學習享受一個人獨處的時光。小說集裡這母女兩代人的日記,正展現出不同世代的女性在面對自我與婚姻時的個人內部鬥爭。
不過,當女性不斷以各種身分進入社會,成為社會結構中的一分子時,她們必須面對的,就不只有這種自我的個人內部鬥爭,還得進到更巨大的社會國家體系,進行外部鬥爭。
〈駕駛達人〉中的姜司機,期望社會正視女巴士司機這份職業;〈廚師的便當〉中的學校食堂廚師秀彬媽媽與〈工作了二十年〉中的國會清潔工真淑,為了改善非正式勞工的待遇,投身勞動抗爭;〈尋找聲音〉中的電視台主播敏珠加入工會罷工,以期有個合理的工作環境;〈再次發光的我們〉中被韓國高鐵KTX解雇的「我」,為了公司未按照合約將乘務員正職化,走上了長達13年的抗爭之路。這些都是女性與將女性的工作限縮為臨時或輔助性質,甚至默認這種不合理、不穩定的雇傭環境的父權社會,所進行的鬥爭。
而在面對更為龐大的國家體系,甚至是正義與良知的問題時,女性依然沒有缺席。在〈再次重逢的世界〉中,就讀梨花女子大學的金正妍為了表達對校方成立「未來life學院」的不滿,加入抗爭,最後被學校叫來的警察強行驅離;在〈重考之變〉中,即使大學聯考在即,準高三生柳晶還是參加了要求時任總統朴槿惠下台的燭光示威,同學荷娜為了拚命準備大學聯考的姐姐,也走上街頭抗議走後門入學的階級特權。而她們的另一個朋友則在幾年前,數度前往世越號船難罹難者的靈堂,至今書包上都還繫著悼念的黃絲帶;在〈奶奶的決心〉中,奶奶成禮為了反對薩德防禦飛彈系統的部署,參加燭光集會,發動和平遊行。
2016年,於韓國光化門廣場的反朴槿惠示威遊行(取自Flickr_Teddy Cross)
就此,我們不難發現趙南柱在《她的名字是》中的野心,即試圖描繪出被父權社會規範的「金智英」們,與內部的自我、外部的社會國家、自我的正義良知對戰的過程,進而呈現出她們與父權社會戰鬥的模樣。不過,趙南柱強調,這其實只是一個女性平凡的日常。
小說集裡這些「說該說的話」、參與勞工和社會運動的女性,多數不具備熟讀女性主義或女權運動的知識理論環境,也並未打出女性主義者、女權運動家的旗號,她們大多數只是為了追求更合理、平等、安全的平凡日常而行動。也就是說,趙南柱並未直接以女性戰鬥的模樣來鼓吹女性主義、號召女權運動,相反的,她是從女性在平凡的日常中所遭受到的大大小小的不合理、不平等、不安全之處出發,指出女性必須與父權社會戰鬥的原因,進而喚醒更多女性為自己平凡的日常挺身而出。
這種從平凡的日常中鍛造出來的積極主動性、戰鬥性與社會性,無疑是女性與父權社會鬥爭時最堅實的基石。
具有社會學背景的趙南柱,應該對女性主義或女權運動有所認識,但不管是《82年生的金智英》或《她的名字是》,她都選擇讓這些硬梆梆的知識理論隱而不顯,並採用素樸的大眾語言,款款訴說女性平凡的日常,進而從平凡日常中的經歷或遭遇,提煉出類女性主義、類女權運動的動能,觸發女性去思考、去行動,甚至觸發男性。
這是趙南柱深思熟慮後的創作選擇,也正是她的作品普遍能夠讓女性產生出強烈的觸動與共鳴的主因。
▉共情共感、共同戰鬥的女性同盟
當女性在平凡的日常中,與父權社會戰鬥之際,找到同盟或共同體,似乎是女性在履行身分的職責、追尋自身的獨立與建設自我價值時的必由之路。與《82年生的金智英》一樣,在《她的名字是》中,也出現不少女性彼此互助的場景。
在〈娜莉與我〉中,身為職場前輩的「我」提醒自己,當娜莉在職場上受到委屈時,絕對不能對她說「當年我們都是這樣熬過來的」這種話;在〈媽媽是一年級〉中,小學生媽媽在忙碌的工作之餘,與女兒班上的其他媽媽彼此幫助,共同努力扮演好母親的角色;在〈大女兒恩美〉中,「我」接受了女兒不考大學的決定,並與她站在同一陣線,一起面對外界異樣的眼光;在〈公轉週期〉中,國中老師「我」說服了原本打算畢業即就業的學生繼續升學,並幫她支付了第一個學期的註冊費。
針對女性同盟的問題,趙南柱在接受《三聯生活週刊》採訪時,曾表示:
也就是說,在人越來越原子化,人與人之間關係越來越疏離空洞的時代,趙南柱卻反而嘗試在作品中,建立起一條女性之間彼此互助的同盟紐帶。
這條同盟紐帶不僅僅是私領域上的共情共感而已,更擴及至公領域上的共同戰鬥。是以,當梨花大學的學生抗議校方販賣文憑時,已畢業的學姊們紛紛從各地趕來,拉起「別怕,姐姐來了」的橫幅,與學妹一同唱起〈再次重逢的世界〉(Into The New World);當江南站隨機殺人案發生,兩千多名女性在風雨中,共同追悼那位其實並不真的認識的已故姊妹;當針孔偷拍已影響到女性的日常生活,警方又無所作為時,五萬五千多名女性高舉「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標語,走上街頭,抗議偷拍給女性帶來的恐慌和負面影響;當已故女歌手具荷拉被男友暴力相向,甚至要脅公開性愛視頻時,六萬多名女性高舉「所有韓國男人都是罪犯,偷拍的人、上傳的人、觀看的人,都要受罰」、「不要哭泣,我們會成為妳的力量」的標語,走上街頭,再一次手連手地將矛頭對準韓國男性。
也就是在這種女性共同戰鬥的社會氣氛下,趙南柱書寫出了《她的名字是》中一則又一則女性戰鬥的故事。
韓國女性高舉「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標語,抗議針孔偷拍帶給女性的恐慌(翻攝自AFP)
趙南柱曾在接受中國傳媒「界面文化」的訪問時提及,女性議題無法脫離政治經濟和階級構造議題來看待,一旦解決了其他社會問題,女性問題也會迎刃而解。然而,當前的情況卻是,女性問題在其他社會問題面前被視為不重要,以致於社會的發展和價值觀一直與時俱進,但女性的人權問題卻沒跟上時代變化的腳步。
如今,已有不少韓國女性注意到這個問題,並且認為,為了改變這種不合理、不平等、不安全的生存環境,她們必須改變,必須發聲,必須戰鬥,直到自己的權利獲得確保,自己所經受過的不好的經歷,不會再傳給下一個世代為止。也因此,在《三聯生活週刊》問及從那些受訪女性身上感受到什麼時,趙南柱回答:
就趙南柱看來,韓國女性正在經歷一個特別重要的時期。除了女性參與連署、抗議、走上街頭之外,以女性為中心的大眾文化與文學的比重,也不斷在增加中。她表示,「反對的聲音已經減弱了,如果說之前是充斥著失敗意識和冷嘲熱諷的話,現在的情況是我們正在直接經歷這個時代,女性自己發聲,世界隨之改變。我認為女性的這種體驗和堅信不會被輕易動搖。」
出於這種堅信,也出於責任感,趙南柱在〈後記:78年生的J〉文末,如此寫道:
這裡的「我」是78年生的J小姐,也正是趙南柱本人。《82年生的金智英》、《她的名字是》等作品,無疑是趙南柱為了改變身邊的人與組織、改變世界,為了成為一個負責的大人所做出的努力,而這也正是趙南柱本人與父權社會戰鬥的模樣。●
韓國作家趙南柱(遠流出版提供)
그녀 이름은
作者:趙南柱
譯者:張琪惠
出版:遠流出版
定價:31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趙南柱
1978年出生於首爾,梨花女子大學社會學系畢業。擔任「PD手冊」、「不滿ZERO」、「Live今日早晨」等時事教養節目編劇十餘年,對社會現象及問題具敏銳度,見解透徹,擅長以寫實又能引起廣泛共鳴的故事手法,呈現庶民日常中的真實悲劇。
2011年以長篇小說《傾聽》獲得「文學村小說獎」後,開始從事寫作。2016年則以長篇小說《為了高馬那智》獲得「黃山伐青年文學獎」;2017年以《82年生的金智英》榮獲「今日作家獎」。另著有女性主義主題小說集《給賢南哥哥》(현남 오빠에게,暫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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