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羅位育》誰說的算數
美好的咖啡香味中,一個親族晚輩突然凝目問我,《百年孤寂》的著名開場好在哪裡?
許多年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不就是寫出兩段時間以及童年記憶嗎?何況,書中也多處出現「許多年後」的句子。他上網閱讀多人的推崇意見,卻沒人讓他獲得「原來如此啊」的酣暢情感。他笑說:「來!你說說看。」
此刻,我們正在咖啡館內談天,嗯,別等許多年後,我先喝口咖啡再說。並不遙遠的半小時前,我們才在市立運動中心殷勤健身,好好流出男子漢的熱汗。眼前這名壯漢向來服膺科學觀,凡事能以科學以及邏輯方法驗證的才算數,無法證明的,何必多言。他又瞅著我笑說,因為我曾經熱情推薦,也為奇妙的小說開場掏心美言,他聽入耳了,才去閱讀這本1982年的諾貝爾文學名作。
是啊,多年以前,我喜讀小說也愛寫小說,很為《百年孤寂》的開場欣悅叫好。這位小說大師調度故事時空瞬間遷變的筆法,簡潔俐落,充滿了氣魄和純真,奇妙迷人。多年以來,只要在課程上有機會分享令人眼亮叫絕的小說開頭,必有川端康成的《雪國》、《美麗與悲哀》,米蘭昆德拉的《笑忘書》,以及馬奎斯的《百年孤寂》等。面對台下認真的表情,《雪國》和《百年孤寂》的開場句,一瞬間,就飄飄然的從嘴唇一一飛出來,愈背愈開心。
然而,幾天之後,因為要認真回答這位壯漢「好在哪裡?」的質疑,我將《百年孤寂》請下書架,重新閱讀爬梳全部故事。一開卷,訝然發現,自己一直誤讀或誤記了一小句《百年孤寂》的開場。
原句是:「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而我的記憶卻誤植成「『去河邊』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河邊」何時潛入記憶之中?不得而知,然而,當我首次向學生喜悅背誦這一小句時,「河邊」已在「冰塊」前自然就位了。當下我的腦中風景應是:眼前。澄清的河水潺潺流動著,而河邊,一頂帳篷內,小邦迪亞準備伸手觸摸,前所未見的,冰塊。
嗯。小邦迪亞應是摸了我的記憶一把,讓我眼斜了……
忽然發現,正是河邊的記憶錯位,才讓我極為著迷這一小句開場的優美意象。帳篷內那塊巨大透明的「東西」,正和澄清的潺動河水相互映照。我甚至還忘情著,似乎隱約看見河面有小碎冰流動,卻忘了馬康多這座虛構村子的氣溫,正如哥倫比亞一般,四季總在零度以上。
續往下看,我明白了。「那個遙遠的下午」句子之後,馬奎斯描寫馬康多這個小村子的房屋是「沿著河岸建起,澄清的河水在光潔的石塊上流瀉」。不知為什麼,我的記憶將這句濃縮為「河邊」,並且移位到冰塊之前。我猜,記憶還將「光潔的石塊」轉化為「冰塊」了。
呃……我該如何將這多年來的美好幻覺,讓那位壯漢獲得「原來如此啊」的酣暢情感?
究竟多久之前,我建議這位晚輩,科學人可也讀讀《百年孤寂》《山之音》《門》《明暗》《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輕》《模倣犯》等文學作品?是在他就讀大學還是研究所的時期?
也許是因為認定「凡事都要合個科學思考邏輯吧」的人生觀,他先相中了推理大家宮部美幸的作品《模倣犯》,讀出滋味了,這就開啟了一段宮部推理時光。隨之,不少日本巨匠的作品,也一一成為他鍛鍊推理嗅覺的好所在。
最近,我在私Line上請他簡單寫寫宮部美幸小說的特色,他立即灑寫著:「她的角色就是要解決各種麻煩,把某個時代的社會狀態下所產生的人的問題,用合理的方式展現出來,但我認為她的合理性包含另一個方向,這個方向可能也是她的特色之一,也就是這樣的人們,不管放在怎樣的社會裡,都多半會出事的吧。」
我才想著:「哇~」下一個對話框就出現了:「打字花時間,不玩了」
真是難為他了。他在電話和Line上惜字如金,不是「好」就是「不知」「再說」,如今為著宮部美幸卻貢獻不少的文字。幾個字詞有些端倪,我注意到了:「時代」「社會」「問題」「合理」「多半會出事」。
這位晚輩初入社會勞心勞力之際,得空時,他會在小書桌上埋頭進入網路世界,羅取一批批社會、文化、歷史的影音紀錄(譬如越戰始末)和文字,東張西望,隨著作者抽社會的絲剝世界的繭,並以自己的科學邏輯天平,秤出它們真理的含金量。若說他因此對這個常常顛倒是非的世界緊皺眉頭,倒也沒有,我問他看法如何?他面無表情地回答:「好看」
不知何時啊,他已經閱讀了《百年孤寂》《山之音》《門》《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輕》等文學作品,而且願意說出他的看法。不過他並非閱讀紙本,而是可以隨身攜帶的電子書,工作空檔時,隨點隨撥。他「謙虛」地說,怎知譯筆孰雅孰優,也沒時間品嘗美文修辭,只要邏輯通達、文字易懂即可。
喜歡讀就好,與哪一支譯筆交心,我沒意見,只問他讀了什麼。他對《山之音》《長日將盡》《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輕》頗有好感,卻不喜歡《門》,認為瑣細無趣。我當然深深不以為然,只說有機會不妨再看看吧。不過,他曾簡要分享幾位日本小說大家書中的人物狀態:「夏目漱石的人物是自找麻煩;川端康成的人物是本身就麻煩;村上春樹的人物是明明麻煩卻裝一點都不麻煩;真正解決麻煩的只有宮部美幸吧。」
依他的邏輯,我想《百年孤寂》中的麻煩事更多吧。而且故事中,自找麻煩的、本身就麻煩的、明明麻煩卻裝一點都不麻煩、解決麻煩的……所在多有。然而,我認為,如何面對麻煩從來就不是《百年孤寂》的重心,麻煩是邦迪亞家族的空氣,他們生活其中,自然而然。
這位晚輩承認無法看懂也不喜歡《百年孤寂》,故事的魔幻情節安排沒甚麼道理。他勤於閱讀諸家評論之後,更加看不明白了。我請他從文學的角度賞味,他皺眉說,除了意象繁複、隱喻處處之外,那又如何?沒道理的,還是沒道理。
他並非認為文學是來攻防道理的,但總要合乎一些邏輯吧。他倒是認同昆德拉的筆法:「米蘭.昆德拉就是用文學的方法肢解角色,像法醫把某個器官放到不銹鋼台上評估是不是它的問題,是角色哪個部分造成種種麻煩的狀態。比較像科學。」
我有一位握有彤筆才氣的學生是《百年孤寂》的擁戴者,一次聊天中,我說出這位晚輩的文學意見,她聽出興味來了,想和這位壯漢對話。
在台大附近一家小咖啡館,依壯漢的指點,我們各點了一杯醇香回甘的咖啡。都是大人了,他們的開場,是禮貌說些生活經歷和興趣,有關爬山或衝浪的運動經驗等。直到觸及《百年孤寂》和《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輕》的話題時,我的學生安靜聽完壯漢的論述後,微微擰眉,客氣卻直言《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輕》是一部俗品,所有的想法清楚明白,毫無魅力,怎麼能視為文學?而《百年孤寂》處處都是豐饒飽酣的意象和隱喻的樹林,進入閱讀,彷彿深入密林散步,不時撫摸每株奇樹之美,真是難以言喻的壯闊感受啊……
嗯,我低頭喝了一口咖啡,心想:麻煩了。
一抬起頭,卻見這位壯漢微笑說著:「沒道理的,還是沒道理呀。」
噢。我心想:他們還有得談呢……會不會不打不相識呢?●
羅位育
寫作人、退休教師。
已出版中篇小說:《不歇止的美麗回光》
短篇小說集:《鼠輩》《熱鬧的事》《食妻時代》《天生好男人》《貓吃魚的夢》
散文集:《等待錯覺》《有限關係》《各就各位》
小說自選集:《我不是第一個知道的》
編有《溫柔鬍渣渣》親情散文集
漫畫評論》當跨界成為必然:日本漫畫產業的跨媒體綜效
▉當漫畫走向「斜槓」
「斜槓青年」是前陣子熱議的議題,「斜槓」象徵著傳統專業界線逐漸模糊,青年工作者不受制於既有的職業畫分,從容遊走於不同工作。斜槓的概念背後,反映著數位時代帶來的自由與解放——不只是拉低專業的入門門檻,同時也帶來全新的解放。科技在實體和觀念的推波助瀾下,過去的「領域」界線或分類漸次瓦解,事物跳脫了原本脈絡的限制,呈現嶄新的風貌。
「多元化經營」(Strategy of Diversification)或「跨界」過去可能是眾多經營策略的選項之一,但在今日,多元已成為任何事業體的本質,在起點就迫使每項產業要以觸類旁通的複合式思考,構思未來的走向與發展。
漫畫產業即是一例,漫畫的界定日趨模糊,尤其當紙本不再是唯一公開的媒介之後,廣義的漫畫正以不同的形式走入讀者生活。不管是週邊或動畫,乃至其他不同媒介的跨界合作,許多漫畫是在企畫階段即已整合。
當台灣漫畫在努力復興之際,他山之石的跨界整合,特別是和台漫發展息息相關的日本動/漫產業的結合,是值得借鏡和參考的對象。
▉ACG產業創造龐大宅經濟市場
日本漫畫的歷史淵遠流長,可上溯至12世紀的「鳥獸戲畫」,或17世紀的「鳥羽繪」,但一直要到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初,受到西方文化傳入的影響,才有了當代定義下的「漫畫」。二戰結束後,在手塚治虫引領下,從傳統諷刺漫畫發展出的「故事型漫畫」蔚為主流。手塚在構圖中運用了電影的蒙太奇手法,賦予漫畫更多敘事的可能,豐富了漫畫的內涵,也因此獲得「日本漫畫之父」的美譽。
鳥獸戲畫(取自wiki)
1970年代後期,日本動漫次文化逐漸影響了主流文化的發展,成為日本特有的文化現象。其後更走上國際舞台,演變為1980年代蓬勃發展的ACG(Animation, Comics and Game,即動畫、漫畫與遊戲)跨媒體產業,成為日本文化創意產業的核心之一。
日本於2001年制定《文化藝術振興基本法》(2017年修改為《文化藝術基本法》),將漫畫與電影、音樂、演劇、文藝、攝影、動畫及遊戲等產業,共同列入文化創意産業的範圍。其中最具國際競爭優勢的,便是結合動漫與遊戲的ACG產業。依據日本動漫協會的報告,2016年日本動漫產業的市場規模已突破2兆日圓,ACG產業的運作,已成為上中下游緊密連結的產業鏈。
在漫畫端,如同日劇《重版出來》的場景,出版社的編輯與漫畫家之間密切溝通往來,針對故事情節、角色設定等不同細節深入討論。漫畫故事情節的轉化,及角色的智慧財產權(intellectual property)更成為流通過程中的主要收益來源。
根據日本學者中野晴行的研究,日本漫畫產業的經濟利益主要來自「一次流通市場」與「二次使用市場」兩階段的收入。透過原作的初次刊載,以及素材授權使用,跨媒體IP授權(如:電視動畫化、電影化、影像資料化、符號形象使用等)創造產業的長尾效應。
▉生態健全的漫畫產業
筆者曾於2006年拜訪以《攻殼機動隊》聞名的日本動漫公司Production I.G,透過其公關部門與製作部分的解說,深刻了解日本動漫產業在內容創新(劇情豐富度、內涵)、技術開發(從靜態文本轉化爲動態影像,公司內部更有一個系統設計和程式開發部門,進行遊戲軟件開發)、跨界授權(人物角色IP,甚至到近來的好萊塢電影真人劇場版)與國際行銷上(如《攻殼機動隊》同時在日、美、英播映)的細緻度。
根據訪談得知,日本國內的漫畫產業活絡,產業間的操作代理人會從受歡迎的漫畫作品中,挑選出在經濟價值上值得被轉化爲動畫的文本,再從動畫媒體挑選出少數轉化爲劇場版,或授權遊戲使用的文本,使產業鏈持續發展。
根據日本全國出版協會統計,2016年度日本紙本、電子漫畫銷售額即分別達到2963億、1491億日圓。其中,「2.5次元」的市場規模,2016年在日本達129億日圓,比前一年增加24%,無論作品數、公演次數、動員人數,都比前一年增加一成以上,作品包括:《網球王子》、《刀劍亂舞》、《火影忍者》等。
以漫畫產業為基底的跨媒體運作,不斷在「科技」、「行銷」與「文化」三個迴路中彼此相互交疊,滲透或影響,創造文創產業經濟的生成,共同建構漫畫體驗的產業與文本結構。
▉以「文化氣味」進軍全球消費市場
當上述三個迴路共構出「生產—商品—消費」的生態系,替漫畫產業帶來大量的市場資本與動能,並進一步回饋或刺激文本的創新,凝聚了死忠的「鐵粉」(如「御宅族」)。日本漫畫產業的跨媒體綜效,更以獨特的「文化氣味」,作為全球定位與市場進入的策略。
一反傳統經濟學認為去除「文化氣味」方能讓文化品牌與商品進軍全球消費市場的思維,日本是以保留「在地元素」建立起文化關聯性,運作發展出文化產品,在出口之前經歷「創意—創作—出版—應用—取得/近用」的文本創作與授權的循環經濟概念。
譬如Production I.G這家公司的創作已經是多角化經營,包含原創劇院、電視、線上短片、遊戲動畫和遊戲軟件的製作。在創意與創作面向上,Production I.G擁有從規劃到編輯的統一生產線,透過專案管理人員的科學管理制度來維持品質,不僅管理創作者的創作進度、生產預算等,更努力積累專業知識和技術訣竅。
在製作上,Production I.G幾乎每年皆有新的作品問世,原生創作的內容豐富且多元,成為公司得以永續經營的契機。在出版面向上的穩定成長,則有賴於電視與電影通路的播映,穩固其基本營收。
在應用面上,Production I.G除特許權使用費、專案和原創作品等等收入外,也積極向國內外銷售「二次創作」(Derivative work)的部分權利,獲得相對應的收益分享收入。另外也透過遊戲軟件、音樂/音像軟體、特色商品銷售、雜誌和小說插圖……來獲得銷售和生產收入。
Production I.G一方面邀集並培養優秀的創作者,一方面透過技術的改進,製作出能滿足寬頻時代需求的高質量作品,努力藉由原創作品與海外的合作擴大收益,努力搶攻「宅經濟」的大餅。
Production I.G近期作品 (取自Production I.G官網)
另一方面,日本政府也積極推動產官學間的合作關係,以大學扮演孵化基地,讓文化創意產業得以永續經營。政治大學NAR Labs研究員李世暉便以東京大學為例,指出該校曾開設「內容創作科學產業—大學合作教育學程計畫」(コンテンツ創造科学産学連携教育プログラム),邀集在ACG跨媒體產業中知名的創作者,如井上雄彦、押井守、角川歴彦、鈴木敏夫、大友克洋、鈴木裕(時任Sega研發中心主任)與松原健二(時任Koei光榮公司執行役員)等共同執教,讓產學得已緊密連結,發揮綜效。
總體而言,要發展文化創意產業的力度,必須由政府、產業與教育三方單位共同攜手合作,同時憑藉著文化資本進行深度的技術研發、人才培育,並且深化科學管理實踐,產業才能有源源不絕的創意表現與創新動能。
▉他山之石一直都在,究竟何時可以攻錯
日本ACG產業一直是台灣民間或官方努力仿傚的典範,長期關注台灣動漫產業的余曜成在《動漫透視鏡:動漫畫與產業研究之旅》書中,描繪出一矛盾的圖像,即歷任文化主事者都積極取徑日本,但台灣ACG產業不只未曾開展,在實務上往往更是連基本的統計數字都缺乏,只能靠民間有志者單打獨鬥。其間的差距,可能出於政策無法有效貫徹或維持,也可能涉及日台雙方ACG產業在體質上的根本差異。
這個問題,需要民間和官方持續探索,析解出日台雙方的異同:哪些部分可以全然學習和參考,哪些部分對「虛不受補」的台灣ACG來說是太高遠的目標。
也或許如同伊安.康德理(Ian Condry)在《動畫之魂:創意合作的日本動畫產業》(The Soul of Anime: Collaborative Creativity and Japan’s Media Success Story)指出的:「動畫的成功意謂著尋找不同脈絡下最有意義的東西,而不是追著錢跑。」
透過人類學民族誌的觀察,康德理反覆強調日本動漫成功背後的「集體」要素,是協作創意和深度小眾之間的往返互動,過程中即使看似渺小的角色,都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
當專業的界線逐漸漂移甚至消滅,跨界的合作和串連已成為各行各業的日常,如何打通並凝聚這些解放後的創造能量,給予足夠的空間自由抒展,產生整體的體質變化,可能才是台灣ACG產業在表象的模仿之外,更關鍵的復興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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