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下旬,大英博物館推出日本漫畫特展「Mangaマンガ,The Citi exhibition Manga」。這場日本媒體譽為「海外最大規模」的漫畫展,以2018年獲得手塚獎的《黃金神威》故事中的北海道愛努人為主視覺,從浮世繪的歌川國芳、漫畫之神手塚治虫,一路到新生代漫畫家《聖☆哥傳》的中村光等,共展出50位不同世代的日本漫畫家、逾70部作品及240幅畫作,展示日本漫畫的文化魅力。
「Manga展」以讓不同世代、不同背景的人們都能體驗漫畫的樂趣為宗旨,分為「漫畫藝術」、「借鑒過去」、「每個人的漫畫」、「漫畫力」、「線條的力量」、「漫畫:沒有限制」等6個主題。除大量展示原稿、分鏡手稿之外,也運用各種聲光技術和巨幅輸出:電視牆播放七龍珠、寶可夢等動畫影像;牆面張貼著大型人物看板,並擺放等身大小的巨型公仔;以巨幅光牆,模擬日本租書店的空間樣貌,並有同人場和cosplay介紹;書架上並備有英日版漫畫,供讀者翻閱,展現日本漫畫超越文化和語言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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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英博物館「Manga展」宣傳影片
這不禁令人回想起去(2018)年夏天,紀念已逝台灣漫畫家鄭問的特展「千年一問:鄭問故宮大展」。不管是從台漫或故宮的角度來看,這項特展都是個雙贏的設計,是值得寫入台灣文化史的重大事件。然而過程中還是引來了不少批評,指責政治力在其中的操作,或宣稱漫畫不足以進入故宮殿堂。
藝術和權力之間的關係千絲萬縷,要說有全然無涉政治的「真空」藝術環境,不免失之天真。不管是對急需群策群力的台漫復興或故宮轉型的任務來說,來自公部門的挹注和支援,都是現階段絕對必要的舉措。即使是「Manga展」,也有論者指出背後可能和日本政府欲宣傳2020東京奧運有關。
比起政治的紛擾,鄭問展更值得關注的議題,是過程中觸及的爭議:漫畫能否被視為「藝術」,並具有進入故宮這樣「世界級博物館」的資格?倘若漫畫足以登上博物館殿堂,那麼接下來就必須追問:博物館該如何展示並彰顯漫畫這項藝術後起之秀的精神與價值?
▉ 漫畫算不算「藝術」?
漫畫不能稱為藝術?藝術史上這類帶有菁英意味的質問屢見不鮮。誠如藝術史大師宮布里赫(E. H. Gombrich)在名著《藝術的故事》破題時所言:世界上只有「藝術家」,沒有「藝術」。藝術因應著時空的變化,而有不同的定義,一旦把藝術絕對化成為僵硬的標準,就變成了「幽靈」、「一個被人盲目崇拜的偶像」。
宮布里赫略帶戲謔地說道:「要讓一位藝術家希望破滅,只消告訴他,他的作品本身的確不錯,但卻不是『藝術』。想干擾正在賞畫的人,就告訴他,他喜歡的並不是這幅的藝術,而是其他成分。」
在鄭問故宮大展的爭論中,體現了相似的邏輯,窄化了「藝術」所蘊藏的可能。
漫畫創作當然有商業銷售和應用的層次,然而就像麥克勞德(Scott McCloud)在《漫畫原來要這樣看》三部曲中反覆強調的:漫畫作為一種「連續性藝術」,共享著藝術創作的精神與步驟。漫畫也和所有藝術創作一樣,無論從內容或形式,都不能自囿於既有的種種成見,而應當探索不同的領域和潛能。
麥克勞德將看似渺小的漫畫框格比喻為原子,在「分裂」之後,將解放出無限的能量。這也是各國漫畫在進入新世紀之後,逐漸發展中的嘗試:努力在既有的框架之外,延伸出漫畫嶄新的面貌。
▉博物館該面向大眾還是守護文化?
「千年一問」展的另一項爭議在於,以一座博物館而言,故宮的屬性或定位究竟為何?它應該面向大眾、走入生活,抑或是扮演國寶的典藏和守護者?
這當然不是二選一的排他選擇,而是如何兼顧的挑戰。從博物館經營的角度來看,故宮珍稀的國寶是恩賜,也是負荷。它們既是故宮最大的賣點,但「國寶」一詞的沉重形象,也讓所有的改變都帶著層層的限制。
同樣出於國家級的收藏,法國羅浮宮從來不以追憶皇室或捍衛國族的榮光為使命,它是世上第一座「公共」博物館,主要目標還是在體現法國大革命之後,啟蒙和革命的理想。這個精神一路傳承,為紀念法國大革命200年時,由貝聿銘設計的玻璃金字塔即是代表工程之一。這項曾受到激烈抨擊的設計,如今能成為羅浮宮甚至巴黎的重要地標,除了貝聿銘個人的建築藝術功力外,也在於它呼應著羅浮宮從革命時期以來求新求變、廣納百川的開放精神。
羅浮宮近期開放給美國歌手Beyoncé和Jay-Z夫妻檔團體The Carters拍攝單曲〈APES**T〉的MV,影片結合嘻哈文化的藝術美感,大量利用展間和館藏,作為視覺的發想和構思,更是另一則說明羅浮宮勇於嘗試、絕不保守封閉的好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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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S**T〉MV
近年來,透過文創商品和網路社群,故宮努力經營年輕的形象。鄭問或漫畫進入故宮,在拉近與大眾距離的成效上,遠遠超過文創商品所能帶來的效應,對「故」宮的「新」形象絕對是正面的助益。
但真正的問題,在於博物館該如何運用或展示漫畫。這反而是在故宮推出鄭問展時,未被充分討論的環節。
故宮的展間與鄭問的作品無法有效結合,參觀動線的規劃也略顯侷促,更重要的,展示的作品呈現了鄭問的高超畫技,但似乎無法體現鄭問作品和讀者的連結。誇張點形容,展覽主題似乎著重在作為繪師的鄭問,而非身為漫畫家的鄭問。
當我們接受漫畫是足以進入博物館的藝術形式時,「如何展演」才是更當思索探求的提問。尤其在台灣漫畫博物館完工在即的當前,值得台灣博物館界和漫畫愛好者思考。
這是沒有解答的大哉問,而他山之石可能是一時間最有力的參考。
▉ 漫畫展示的「靜」與「動」
若要用最直覺的方式概括博物館的任務,即是經由文物或藝術品的收藏和展示,對觀者帶來觸動和啟發。漫畫之於博物館亦復如是,或許可以區分為傳統「靜態」層次的展示,以及作為靈感來源的「動態」刺激。
前述大英「Manga展」代表傳統靜態的展示,而法國羅浮宮從2003年起所推動的「當羅浮宮遇見漫畫」(BD Louvre)系列出版計畫,則是動態啟發的代表。
漫畫登上世界級博物館,被許多漫畫愛好者視為是漫畫的勝利。過去被界定為大眾通俗藝術的漫畫,確實很需要這般「廟堂之上」的里程碑。這樣的策展操作模式,幾乎也是未來台灣漫畫博物館應有的理想型態。
然而需要提醒的是,大英「Manga展」這類海外展的成功,絕非是一蹴可幾的速成速效,依憑的是日本漫畫在國內長期的積累和操練。
漫畫作為展示對象,在日本早已行之有年,從最著名的京都國際漫畫博物館,地區性的埼玉市立漫畫會館、杉並動畫博物館、北九州市漫畫博物館,又或者個別漫畫名家如手塚治蟲、石森章太郎、水木茂、藤子不二雄、矢口高雄等人的紀念館,甚至各地美術館,都三不五時會有漫畫相關的展覽,對於資料的收集、展示和動線的設計,已有各式各樣的嘗試。是以,雖然這次大英的展出刻意淡化時間的先後排序,但豐厚的歷史考掘,早已提供了最好的後盾。
在大英「Manga展」光鮮亮麗的表象之下,是日本漫畫產業和文化完熟的展現。除了展示漫畫早已成為一種專業,還有餘裕做更深度的反思。事實上,這次海外展也引起部分日本藝術研究者對於漫畫和博物館之間如何連結的反思。譬如曾在大英博物館任職的吉荒夕記就直言,為了符應博物館觀覽需求的宏偉展示,是否會犠牲掉漫畫和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所產生的連繫感?
倘若要以大英「Manga展」作為日後台灣傚法的對象,那麼絕不能只在形式上橫向挪用,更必須注重在產業、歷史、日常生活、藝術文化……等不同面向之間的連結。
▉館藏文物是無止盡的創意繆思
羅浮宮對待漫畫的態度和合作形式上的開放精神,則是漫畫與博物館互為靈感來源的範例。
「當羅浮宮遇見漫畫」系列計畫的總監杜爾(Fabrice Douar)在第一部作品《衝出冰河記》的前言指出,這系列的目的是試圖串連「漫畫世界」和「羅浮宮(或泛指博物館)世界」。
這項計畫邀請漫畫家自由選擇羅浮宮裡的一幅作品、一系列收藏或一間展示間,透過個人的觀點,用漫畫打造全新的「故事」或「歷史」,創造出漫畫家「全新的宇宙」。
這個企畫執行迄今已十多年,共出版了25部漫畫作品。依著不同背景的創作者各自的風格和視角,羅浮宮的藏品加上豐沛的想像力,一方面挖掘出漫畫創作蘊藏的無窮潛力,另一方面也重新為羅浮宮的存在留下新的詮釋。羅浮宮的文物收藏,成為人類能不斷復歸汲取靈感的繆思。
「當羅浮宮遇見漫畫」系列
這系列漫畫有好幾部已推出中譯本,台灣讀者也能一睹羅浮宮和漫畫兩者激盪出的奇想和火花。譬如德魁西(Nicolas de Crecy)的《衝出冰河紀》從末世的設定出發,漫畫家以他一貫近乎速寫的線條,糢糊了藝術品虛實的界線,讓作為人類智慧和文明集合的羅浮藏品,在幻想之中徹底解放。
達文多(Etienne Davodeau)的《斜眼小狗》用看似荒謬的喜劇情境,追問究竟什麼樣的作品有資格被「決定」放進羅浮宮這樣頂級的博物館裡?如同他在《無知者:漫畫家與釀酒師為彼此啟蒙的故事》中的敘事,輕鬆的筆調背後帶有深刻的質疑,含蓄卻尖銳地點出公眾和菁英之間那道難以跨越和弭平的鴻溝。
《斜眼小狗》內頁
相對於一般讀者較陌生的歐美漫畫創作者,系列中的谷口治郎和荒木飛呂彥是台灣讀者熟悉的名字。從兩人的作品中,也更能具體感受到羅浮藏品所激發的創作能量。
谷口治郎的《羅浮宮守護者》出版於2014年,是他生前最後的單行本(谷口於2017年去世)。這部作品投射出《少爺的時代》和《孤獨的美食家》這兩部谷口代表作中獨有的節奏,以羅浮宮為觸媒,從容遊走於個人小我和歷史大我之間。在谷口一貫優美的散文敘事中,潛伏著巨大的哀傷,卷末的救贖和對羅浮宮的詠嘆,陳述有限的生命如何藉由或大或小的收藏品,留下存在的痕跡。
《羅浮宮守護者》內頁
荒木飛呂彥的《岸邊露伴在羅浮》則延續著他從《JoJo的奇妙冒險》中延伸出來的《岸邊露伴一動也不動》短篇系列,將該系列某種「怪譚」的氛圍,鋪展得更深更遠。這部作品討論人性在美與良善之外,並存的邪惡與黑暗,架空的劇情和現實的羅浮宮看似關聯不大,卻最能傳達出藝術創作的存在對人性正反面的探掘和折射。
《岸邊露伴在羅浮》內頁
這4本只是全系列中的鳳毛麟角,其他傑作譬如浦澤直樹的《夢印》、松本大洋的《羅浮的貓》,都是死忠粉絲引領期盼的大作。
▉台灣漫畫家站上羅浮宮舞台
在這系列出版中,令人驚喜的是,其中也可找到台灣漫畫家的蹤跡。
2015年,羅浮宮的漫畫收藏首次在海外展演,《L'ouvre 9 打開羅浮宮九號》在北師美術館(The Museum of NTUE)登場時,策展人杜爾同時邀請7位不同世代的台漫創作者,以羅浮宮及其收藏為主題自由創作。這些作品最後集結成《羅浮七夢:台灣漫畫家的奇幻之旅》一書,每一則故事既可看出羅浮宮以繆斯女神姿態的點石成金,亦展示了台漫創作者絕對能在世界的舞台上,和各路高手平起平坐。
常勝的〈Déjà Vu 〉用近乎電影質感的細膩和寫實,營造出近似名導諾蘭(Christopher Nolan)作品中常見的時空思索。61Chi的線條和畫面一向風格強烈,〈女神們的煩惱〉以女性日常式的獨白,佐以一絲絲的自嘲或批判,將羅浮鎮館三寶拉回人間。
《羅浮七夢:台灣漫畫家的奇幻之旅》集結了7位不同世代的台漫創作者
小莊〈倩影遊戲〉充滿動感,利用分鏡的功力,表達奔跑移動的速度感,不只帶領讀者穿梭各展間,也諷刺了博物館變成觀光景點的現象。簡嘉誠的〈召喚大師〉以滿溢的童心,討論藝術和漫畫之間的距離。TK章世炘的〈3AO7〉沒有半句對白,以純粹的墨線勾勒出藝術品展示等同於「囚禁」的意象,傳達一則關於追求自由的故事。
阿推的〈外星人逛羅浮宮〉,劇情雖然簡單,但近乎素描的墨線和不拘一格的大色塊運用才是吸睛的重點,既是讀者們熟悉的阿推,又充滿著意想不到的新意。而麥人杰的〈交班〉則以他一貫純熟的畫技,在羅浮宮的舞台上,演出一則史匹柏式的人和機器人之間的情感互動。
▉世界級博物館都動起來
「當羅浮宮遇見漫畫」證實了,在妥善的規劃下,不僅能打破典藏的國寶和大眾之間的隔閡,更能在被動收藏或觀光機能之外,將數百年甚或上千年的藏品,主動化為新媒介(漫畫)在創作上的動能。
而漫畫藉由羅浮宮這樣的文化集合,天馬行空地開展出不同面向,無論在形式的實驗或內容的反思上,都讓這個原本立基於大眾的藝術創作形式,呈現出和所謂「古典」藝術平起平坐的可能。
當遠在法國的羅浮宮,能激發一萬公里之外台灣漫畫的創作可能,說明了去區分、切割漫畫和博物館之間的位階,早已過時。我們可以關注的,除了如何打破博物館和大眾之間的距離,還有如何進一步重新活化受保存的文物,發揮各級博物館在藏品或策展上的動能,將過去導向現在,對當代帶來影響。
歐美的博物館界無疑已邁出一大步:「當羅浮宮遇見漫畫」系列仍在繼續,未來包括香港地下漫畫家利志達在內的作品將陸續推出,以奧塞美術館藏品為靈感繪製的漫畫《消失的維納斯:奧塞美術館狂想曲》,中譯本也已在台上市。
台灣的博物館與漫畫的合作,也有零星的成果。台灣歷史博物館拔得頭籌,台史博自2011年起陸續推出《一九四五夏末》、《新港少女李樂》、《歷史小將:英雄之路》3部漫畫,作為介紹台灣歷史的媒介。2017年出版的《終戰那一天:台灣戰爭世代的故事》,台史博和新生代文學寫作者之間合作的成功模式,或許也可以成為日後漫畫依循的參考。
台灣歷史博物館所出版的漫畫,左起:《一九四五夏末》、《新港少女李樂》、《歷史小將:英雄之路》
無論如何,圖像所獨具的生命力,正在博物館世界裡,進行自由的融合和嘗試,世界級的羅浮宮和大英博物館已做了最佳的示範。
如果博物館只是消極地收藏文物,那麼頂多就只是一間供人拍照打卡的豪華倉庫;倘若漫畫一直被框限在「教壞囝仔大小」或純商業生產的偏見之中,便永遠無法撞擊出更多創作和想像的可能。
如同「L’ouvre 9 打開羅浮宮九號」展覽特別強調「打開」的概念,真正要打開的,不只是博物館或漫畫在形式上的侷限,而是要跨越你我心中刻版的成見。
衷心希望,有一天台灣漫畫能自由自在地在各級博物館裡,做著屬於這座島嶼的夢。●
衝出冰河紀
Période Glaciaire
作者:尼古拉.德魁西(Nicolas de Crécy)
譯者:喬一樵
出版:大辣出版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
羅浮宮守護者
Les gardiens du Louvre
作者:谷口治郎
譯者:喬一樵
出版:大辣出版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
斜眼小狗
Le chien qui louche
作者:艾堤安.達文多(Étienne Davodeau)
譯者:喬一樵
出版:大辣出版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
羅浮7夢:台灣漫畫家的奇幻之旅
Sept rêves du Louvre
作者:常勝, 61Chi, 小莊, 簡嘉誠, TK章世炘, 阿推, 麥人杰
出版:大辣出版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
岸邊露伴在羅浮
Rohan au Louvre
作者:荒木飛呂彥
譯者:廖詩文
出版:大辣出版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
一九四五夏末
作者:BARZ
出版:台灣歷史博物館
定價:280元
【內容簡介➤ 】
新港少女李樂
作者/編者:東默農、KITTY貓
繪者:米比菲、津保昭博
出版:台灣歷史博物館
定價:100元
【內容簡介➤ 】
歷史小將:英雄之路
作者/編者:四號機(漫畫繪製)、臨貓(編劇)
出版:台灣歷史博物館
定價:110元
【內容簡介➤ 】
書.人生.陳又津》封印解除之刻
小學畢業以後,我開始從社區圖書館的成人書庫借書,雖說是成人書庫,但也沒有十八禁管制的色情暴力書籍,只有成套的世界文學名著。但光是沒了注音,字體變小,感覺就好像接近了大人的世界。事實上,要不是為了學校的閱讀心得報告,我連青少年讀物都不想讀。至今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要幫書分等級,命名為青少年讀物之類。我那時的國中同學讀三毛、柳美里、BL漫畫,我們想像未來有一天會去撒哈拉沙漠,遇到有婦之夫墜入不倫戀,或偶然變成搖滾歌手,不管哪裡都好,不是這個規定腰帶要露出來的學校都好。
上課要做筆記,參考書有各種原子筆的顏色,讀過的閒書似乎更該抄下重要的句子,不然除了我,就沒人會記住了。累積了一兩本這樣的冊子,總覺得這世上一定有什麼我不知道的東西,越奇怪越好,追求著從來沒見過的世界。第二本筆記本還沒抄完的時候,我買了一個書櫃,這樣就不用抄了,只要把重要的句子用標籤紙貼起來,哪天要找,就能直接找到記憶中的句子。大學畢業後,我進入研究所,到了期末,身為學生就交作業,老師則是到了書店,買了別的作者的書送給同學。有人拿到《德語課》,我拿到《狂野的夜》,好像拿到了一支籤詩,能找到未來寫作的命運。
東奔西跑、移居各地的時候,書本散落各處,想看的書不見得在身邊,好像把書借給了別人,但又想不起來是誰,更糟的是想不起來自己是否買過這本書。回家時,發現自己已經有了一本。我又換了一個方法,一樣貼上標籤紙,把重要的頁面拍下來,還給圖書館或放回自己的書櫃。無論評價如何,看過的書一律輸入表格,過幾年回頭看,才發現我以前看過這本書啊。
漸漸地,書櫃從一層變兩層,夾層之間還有一點點空隙,勉強可以橫著放幾本。公關書的列印稿用長尾夾夾起來,標籤紙和筆記都在那上面,等公關書印好寄來了,就沿著牆角堆成一落落,一點都不想看。到了書店或書展,看到換封包裝或是經典重譯想收藏,擔心起家裡的書櫃要塌了,裝不下新書,怎麼辦呢?那就不要買好了。很多人的書櫃就像時光膠囊,停在某個時代,再也沒有新書,或是根本連書櫃都沒了。
最近趁著轉換工作跑道的時候,順便整理書櫃吧。
第一步,下架所有的書,封面朝上攤在房間及走廊。大部分的書都讀過了,所以判斷起來很迅速,沒讀過的我也留了一格公關/支持寫作者區,一格當然不夠放,不過當初已經完成了購買支持的目的,放了這麼久都沒興趣,之後大概也不會有,還是賣掉或送人吧。那裡面一定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但大方承認自己有多無知,如果需要再讀也不晚,書不就是這樣超越人類生命期限的物件嗎?比起囤積人們名為經典的書籍,我認為用多出來的空間,時時更新自己的守備範圍,才是更重要的事。
「謝謝你告訴我,書不一定要看完。」一起工作的夥伴這樣說,沒想到離職的最後一天,我竟然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之前在一個冬日的上午,我們在前往東部的列車,這人拿著許久不見的黃皮《第三個舞者》,我拿著出版社寄來的列印稿,打算在路上讀一點丟一點,說不定還可以寫點簡短的推薦語,但這人要背著攝影器材和大塊頭的小說,應該不可能把書切成一片一片的。(那是我對高中、大學教科書的作法。)他說如果不在長途搭車的時候讀,別的時候可能也讀不了,家裡還有很多這樣的書。我問了他是哪些書,他說的都是我喜歡且尊敬的作者,我非常明白他為何沒辦法讀完,但也不用因此而愧疚。畢業之後過了許多年,我漸漸能看出各種作者在光譜占據的位置,如果要分類的話,我的作品可能也會被大多數人放在讀不完的一格吧。
讀不完也沒關係,這是我上了大學才學到的事,那時的老師說,讀不完就去圖書館、上網找資料,找出別人對這本書的看法。跳著看,一樣可以掌握到作者時時刻刻不敢或忘的核心。讀不完也沒關係,這句咒語似乎要從讀得更多的人口中說出來才有用,我終於不用硬著頭皮把書讀完了,也偶然轉告了這個明顯為讀不完而苦惱的夥伴,解除了我們為自己所下的封印。
選了需要的上架,工具書毫不留戀地裝箱打包,便宜賣給需要的人。很久以前只想買到便宜的書,不惜多走幾家書店,也要找到便宜五塊甚至幾十塊錢的書,但最後也懶得東邊買特價,西邊集會員,乾脆走到累了就買了。一本書被買來放在書櫃,等於找到了一份安穩的工作,但書不一定要在這裡終老逝去,二度就業有什麼不可以?買書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讀了覺得難看或後悔,處理掉就好。但如果阻礙了自己的路,反而是放棄了許多判斷的機會。
有一些書,說不出為什麼喜歡,找不到具體的語言,就幫它們留一格屬於神的書櫃,那像是一個神龕,告訴自己,在這麼多看過的書裡面,這幾本是你的北極星。理想的數字是三五本,絕對不要放滿,滿了的話,就跟別的格子沒什麼差異了。
後來我在某個人的研究室,發現她在書櫃左上方放著自己的論文和著作,我也是,忍不住跟對方說起這件事。這個位置無法隨手可得,但我也不必讀自己的書,遠遠看見就好了。視線及以下的位置,是現在的參考書要用的。
太多的書聚集起來,可能會變成一座大迷宮,有那麼多的書,就有那麼多的路,得先把自己救出來,把牆角的書堆搬開,然後是外層的書櫃,露出了許久不見的內層,書櫃變得空空的,接縫卻是黑黑的,原來書櫃後面還能累積那麼多灰塵。再會了,研究所的讀本、出版社的公關書、跟風買的書,請前往更好的地方吧。接下來,我們要輕裝遠行,帶著必要的糧草前進。●
陳又津
台北三重人,專職寫作。台大戲劇碩士。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印刻文學生活誌》十周年封面人物,並入圍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等。出版有小說《少女忽必烈》、《準台北人》、《跨界通訊》、《新手作家求生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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