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bô-îng 看漫畫,看漫畫沒空:獨立漫畫雜誌《波音漫畫誌》
《波音漫畫誌》創刊於2018年,由漫畫家劉倩帆與房瑞儀共同創辦,是台灣少見以獨立出版方式營運的漫畫季刊。這是一本自由、豐富,風格與表現形式不拘,提倡漫畫藝術、挑戰漫畫形式的漫畫雜誌,每期皆有不同主題,從「島」、「少女」到最新一期的「樂透」,邀請台灣當代活躍的漫畫家、圖文作家、藝術家、插畫家等,依照當期主題自由發想,讓創作者大展其趣地揮灑、創作。
「波音bo_ing」,取自台語的沒空(bô-îng)。「沒空,因為忙著看漫畫、畫漫畫」,而bo_ing又剛好長得像英文中的無聊一詞「boring」,少了一個字母「r」,正如她們創辦的漫畫誌一樣,一點也不無聊。
趁著漫畫與漫畫間的空檔,Openbook閱讀誌專訪《波音》在台灣的創辦人房瑞儀,並電訪定居英國的劉倩帆,一探bo_ing背後的力量源泉。

《波音漫畫誌》共同創辦人之一房瑞儀
▇ 一本刊物,多種風格
2018年時,房瑞儀與劉倩帆在安古蘭漫畫節相遇。房瑞儀是當年獲選的駐村漫畫家,劉倩帆則因獲得安古蘭數位競賽漫畫銀獎前往領獎,二人因此相識,發現彼此有共同欣賞的藝術家,對創作的想法也有共識,一拍即合。成為朋友後,兩人時常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有天發現文化部有針對漫畫作品的補助計畫,決定合作。「我們寫了計畫書,拿到補助後,頭剃了就必須洗下去了。」這樣的合作真是隨性,但房瑞儀說:「要是考慮太多,當初就不敢做了!」
在台灣的房瑞儀與定居海外的劉倩帆,兩人的跨國合作宛如異地戀情,雖有便捷的科技與無遠弗屆的網路,不但要克服時差問題,平日也各自有其他工作。不過因為彼此互相信任,分工順利,合作過程從未吵架。房瑞儀形容自己個性較柔軟,兩人也對許多事情抱持著開放的心態,「不鑽牛角尖,我想波音才得以這麼順利的誕生。」
討論要如何製作刊物時,房瑞儀回想起在安古蘭漫畫節眾多特色館所中,她特別鍾愛、也是最有共鳴的是Spin Off Venue,就像台灣的ZINE小誌市集,有各式各樣、如百花齊放的創作,從裝幀、主題、畫風都別具特色,饒富巧思。其中最令她念念不忘的,是一套後來再也找不到的漫畫刊物,這個刊物先訂定主題,邀請不同漫畫家和藝術家進行創作,裝幀成冊,不同主題再匯集成套書。「雖然有著相似樣貌的封面,但每一冊都有不同的主題,而同一主題內部,更有截然不同的畫風,我覺得很特別。」房瑞儀說,這正是《波音漫畫誌》概念的起源。

房瑞儀隨身攜帶畫具,無論搭乘捷運、等一碗麵或咖啡時,隨時可進入繪畫模式。
▇ 土法煉鋼編出一本漫畫雜誌
在此之前,房瑞儀與劉倩帆從未有過編輯台的工作經驗,手上只有擬定的刊物方向:找一群台灣的漫畫家、插畫家甚至藝術家,繪製一本擁有各種風格的漫畫誌。憑著在國外接觸過的大量漫畫刊物,兩人一步步摸索出工作流程,邊做邊學,從創作者轉換成雜誌編輯的頭腦,學習編輯的基礎。「我們有些編排,讀者看了會有自己的解讀、評論,但其實我們是無心插柳。」
工作分配上,劉倩帆負責電腦排版與編輯,在台灣的房瑞儀則負責封面繪製、印刷與送貨。一方一旦負責某項事物,另外一人也不多問,給予對方十足的尊重與信任。兩人隨和、自由的個性,展現在創刊號的主題決定上。她們將胡亂發想的主題,丟入網路線上的抽籤機,抽選出了第一期的主題——島,這與台灣的島嶼國家意象不謀而合,做為創刊號的主題,意外地適切。
敲定主題之後,兩人會一起討論當期希望邀請的創作者,達成共識後便寄出邀請訊息。問及邀請的標準,房瑞儀笑說:「都是我們私下很欣賞的創作者。」
房瑞儀與劉倩帆希望引入歐漫多元包容、不需要正確答案的解讀與充滿可能性的漫畫風格,《波音漫畫誌》中可見各異其趣的風格,正是她們所追求的。每位受邀的創作者,以最自由的模式創作,讓讀者看到同一個主題之下樣貌不同的漫畫之後,發現作品各自的獨到之處,進而發現台灣的創作者如此不同,且創作能量豐沛。也因此,在收到稿件進行後期編輯時,她們從不干涉作者的創作。
▇ 無法定義風格的自由創作
創刊號《島》中,除了劉倩帆與房瑞儀自身的作品之外,有許多當代備受注目的漫畫家:在安古蘭攻讀漫畫碩士的Wei Middag、以插畫和設計為業的台南插畫家薛宗憲,以及入選2018安古蘭國際漫畫節台灣館參展的藝術家曾耀慶。
劉倩帆的作品描繪充滿遊樂設施的遊樂園島,情人受到慾望的誘惑,引發了爭執、傷害、離別與重聚的故事,寓言性十足。曾耀慶的作品則描繪男人與男人的複製人,和女人與女人的複製人,在孤島中論辯原型、複製、替代、城市、旅行等問題,初看摸不著頭緒,細看則使人咀嚼再三。Wei Middag的故事描繪歸國的學子,打開相簿,回憶年少往事,從青春日常中拾起人在時光中,地域、生活重心等不得不的轉移與變化。不同的作品雖然風格各異,但大多篇章均有寓言特性,以有限的篇幅,捕捉當代人的生命境況,引人思考。

〈島〉作者:Wei Middag
如果說第一期《島》訴說的是,每個人都是一座風景相異的孤島,第二期《少女》則展現了女性的不同面向。在討論第二期主題的會議上,房瑞儀與劉倩帆聊到常見形容某人有顆少女心,她們覺得少女心是不論男女、不分性別的人們都會經歷過的一種心理階段。在那樣狀態下的人們,相信世界充滿玫瑰色,會因一些小事而咯咯發笑,是一種純粹的狀態。於是「少女」這主題便誕生了。
以少女為主題所收錄的作品,無論是筆觸、情節或表現手法,都有細膩且精彩的展演。首篇是圖文作家A Ray的黑白作品,不同於他在社群媒體發表的詼諧圖文作品,展現了另一種創作風格,強烈的筆觸帶著鋒芒,第一頁就是比著中指、帶著眼鏡眼睛扁平的女性,後面的情節發展也充滿暴力的意象。正如他在作品後的說明 「少女的心,是一朵多情含蕊的花⋯⋯薄情郎來戲弄」,如非黑白,肯定是限制級的作品。
這一期還有漫畫家低級失誤繪製的作品,粉嫩多彩,線條飄逸夢幻的少女,宛如珍珠閃閃動人,讓發情期的狂亂如花綻放。房瑞儀的創作則是緊扣著時代,打開錦囊,穿越時空與兒時的自己一同看電視,小虎咖啡、茉莉蜜茶、豐年果糖、健乳霜⋯⋯重溫美好的少女時代。《少女》中的其他漫畫家,如和平製品、嚴翎文及劉倩帆的作品,也各自展現少女的切面。單一主題,各自發揮的方式,讓讀者看見女性豐富的樣貌。

〈少女〉作者:低級失誤
▇ 截然不同的視覺語言
若將日漫與歐漫比擬成光譜的兩端,房瑞儀覺得《波音》更向歐漫靠攏一些。她說,日漫有著固定的視覺語言,如:輔助線、速度線、手寫字體擬聲詞、倒Z閱讀、文字氣球、漫符,且透視與比例會拿捏精準。相較之下,歐漫更強調敘事性、畫面氛圍與細膩情感的掌握,兩者在閱讀上予人截然不同的感受。
房瑞儀認為,日漫的劇情緊湊、因果明確,而歐漫更著重在開放性與包容性。在歐漫中,主角抽根菸、街角一輛車駛過,其所描敘的細膩情感變化,10位讀者就會有10種或者更多的解讀可能性。甚至於,「看不懂」也是一種解讀,也無所謂。沒有正確解讀,這正是歐漫的巧妙之處。
被譽為「美國動漫教父」的美國著名漫畫家、編劇與企業家Will Eisner,開啟了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的創作形式,這也是房瑞儀所熱衷的。Eisner撰寫的《漫畫和相繼的藝術》(Comics and Sequential Art)和《用圖畫講故事》(Graphic Storytelling)更是將漫畫從兒童與青少年讀物,提升到另一種敘事與閱讀的形式。

美國漫畫家Will Eisner (左)及其著名作品《閃靈俠》(取自wiki)
從90年代開始的《新少年快報》、《寶島少年》、《快樂快樂》以來,台灣的漫畫閱讀環境一直是日本漫畫獨大,連綿不止的日漫產業一波波地進入台灣漫畫領域中,久而久之,人們對於漫畫便有了固定的印象,提及漫畫便直接聯想到日漫。
房瑞儀與劉倩帆因著對漫畫、連環圖像的熱情而創辦《波音漫畫誌》,便是希望在台灣以日漫為大宗的環境下,引入更多的可能,提倡漫畫藝術、挑戰漫畫形式,重新定義台灣讀者心中的「漫畫」,讓具有強烈個人風格、新的視覺刺激、截然不同的閱讀經驗,為台灣的漫畫創作者與讀者帶來更豐富、自由、耳目一新的風氣。
▇ 職能治療的繪畫世界
房瑞儀的本業是職能治療師,大學就讀職能治療相關科系,在學期間擔任美術宣傳。當時的她還未點燃對繪畫的熱情,真正進一步對繪畫產生興趣是大五那年,意外的延畢使她開始有時間畫圖,心中也逐漸萌出繪畫的苗,只不過當時以為這只是短暫的,很快便會枯萎。後來在實習階段,某位精神障礙者贈送她一幅自己用原子筆畫成的畫,整幅的色塊。繪畫因此在她心中再起漣漪,而且是抑止不住的波瀾。
畢業後,房瑞儀遠離台北,搬到苗栗工作,將生活整理成只有工作與繪畫。她心想若能堅持下去,必定代表自己對於繪畫是有所熱愛、有熱情的。她認真看待自己在繪畫之路的探求,以專業的插畫家自居,大量觀看、閱讀各種作品,不斷精進自己的繪畫能力。終於,她以漫畫家的身分前往法國安古蘭駐村,拓展視野,累積豐沛的創作能量,並與未來的夥伴劉倩帆結緣。
回台後,房瑞儀以自己在診所上班遭遇到的趣事,開啟「診所小日子」的連載,利用交通時間繪製一系列捷運肖像畫插畫,把握所有的零碎時間畫圖、累積自己的作品。

〈少女〉作者:房瑞儀
房瑞儀的創作題材相當廣泛,從工作、生活、故事到奇想,貼近生活卻有獨特的視角。身為職能治療師,工作上有許多接觸活生生人們的真實體驗,她將工作上的體悟或經歷揉入,讓作品的深度與生命力源源不絕地展現出來,進而與讀者產生共鳴。
除了個人的興趣,房瑞儀也將繪畫作為「藝術療癒」的方法,引入職能治療領域。她舉辦藝術療癒工作坊,名為「漂浮島」計畫:「每個人都是一座島嶼,你可以選擇受否要與其他島嶼連結,但是事情、事件不會是單一的,而是會互相影響。好好的活著不只為了自己,也因為每個人都還是有連結,彼此會互相牽連。」
採訪時,房瑞儀透露她最近離職,專心創作診所系列漫畫,偶爾到診所打工,也開始居家治療的接案,生活、創作方式皆與過去不同,當然也不乏喜怒哀樂。她不甘停留在醫院內典型的治療師工作,於是動手寫企劃,透過人脈找尋機會,希望將藝術與職能治療融合在一起,吸取兩個領域的專業,以自己的熱情鑄造更多可能。

房瑞儀對人物的描繪著重在意象的傳達
▇ 將解讀與想像的空間留給讀者
波音雜誌的另一位創辦人劉倩帆從小就喜歡畫畫,她回憶對於繪畫的熱情,可一路回溯到幼兒時期,在家人看護下第一次拿筆畫畫,學生時期一邊看各種日本卡通,一邊把國文課本填滿畫滿。她從未探究喜歡的理由,宛如天生內建的喜好與才能,喜歡就畫,畫了開心。五專畢業後唸了商業設計相關領域,畢業後在設計公司工作,後來毅然辭掉工作,遠赴法國學習當代藝術。
劉倩帆最初只打算唸短期語言學校,但在家人的支持與鼓勵下,她報考了貝桑松高等美術學院(Institut Supérieur des Beaux Arts de Besançon),並認識了現在的丈夫,在法國居住了3年,直至最近搬到英國定居。她深受法國的教學影響,雖然學校會提供專業技師的補助,學生可以透過這個管道去學習,但法國的老師並不會在技術層面進行指導,技術上皆由學生自行摸索,尋找自己的需求並學習各種技法。
法國的教育方式讓劉倩帆了解,無需糾結在作品的正確意義上,將想像與解釋的空間保留給觀眾,反而更有趣。一如她在《少女》這期繪製的漫畫,透過鳥、羽翼與飛翔來描繪少女對慾望的初探,臉融化爛掉的人身邊圍繞著蒼蠅,而被指稱行為放蕩的女孩則長出羽翼,飛向天空⋯⋯
劉倩帆自言對於創作漫畫又愛又恨,因為漫畫的藝術實在太浩瀚,不只是繪畫技巧、劇情安排、符號處理、分鏡與文字,畫得越多,越能感受到自己不足的地方,然而對此卻又愛不釋手,不法斷絕。

〈少女〉作者:劉倩帆
劉倩帆的創作風格主要為鉛筆素描,她熱愛鉛筆塗繪出來的筆觸,使用電繪則是為了上色。大多時候她都是手繪黑白稿,保留鉛筆筆觸之後,再掃描進電腦上色。最近她也開始學習直接以電腦繪製作品,然而在電腦上追求手繪筆觸花了她大量時間,「只能說我還在尋求心理與電繪技巧的平衡。」她笑著坦言,電繪真的比較方便,不會把桌子弄得一團亂,不用東找西找,她總是在花時間找橡皮擦與尺。
「漫畫對我而言就是敘事的藝術,把好幾個單幅的圖像放在一起便會產生敘事性。我常會把漫畫想成是不被時間約束的電影,介於文學與電影之間,像是在紙本上讀電影。」提到創作,劉倩帆說靈感都來自生活周遭。譬如她最近搬遷至英國居住,英國人不愛拉窗簾,窗戶又大,走在路上她最愛偷偷觀察每一戶人家的裝潢與互動,每扇窗戶都像漫畫一樣,都是一格格的故事。
劉倩帆的作品多為現實中帶點奇幻的內容,創造出另一種觀看世界的可能性。在虛實穿梭來去自如的創作者,會有什麼樣想挑戰的題材?劉倩帆說她一直在構思與森林有關的短篇漫畫,希望之後能集結出一本短篇集。另外她也想挑戰長篇漫畫,將文學作品改編為兒童繪本、動畫作品甚至手工耳環⋯⋯「想做的事太多,但執行力不足才是人生最大的挑戰。」
傳統教育體制下,過往作文題目生硬死板,創作宛如公式,難以伸展拳腳,令許多人聽到「訂定主題」就忍不住頭疼。《波音漫畫誌》不一樣,主題只是一個跳板,讓創作者藉此跳得更高更遠。這份雜誌不侷限風格、不限定表現形式,追求充滿藝術性、原創性的作品,強調保存作者原汁原味的強烈風格。它帶給讀者的不只是台灣的原創漫畫,也將解讀與想像的空間留給讀者,透過多元豐富的漫畫視覺語言,理解更多漫畫的可能性。●
【同場加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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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人生.賴香吟》阿里阿德涅的紅線
邱妙津兩部作品,《鱷魚手記》與《蒙馬特遺書》,完成於鍵盤寫作尚未風行的時代,一字一字手寫思緒。強烈的情感與慾望,在沒有即時電郵也沒有通訊軟體的情況下,反倒費時費心,釀成更濃烈的懺情。指向特定對象的筆記與書信格式,在兩本書裡都佔了極大比例。
《蒙馬特遺書》英文版在2014年出版,美國詩人邁爾斯(Eileen Myles)被打動,為這位素昧平生的年輕作者寫了書評〈Missive Impossible:Qiu Miaojin’s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 of love and grief〉(難以投遞:邱妙津對愛與悲慟的哲學研究),其中提到:「不要忽略這本書寫作的特別時刻,1995年,這可能是真實類比的最後一年。還能記起網路出現之前我們是如何感知嗎?這本使人著迷的小書,其部分魅力正來自它準確地落在那個發光的裂縫之中。」
去(2018)年6月,澳洲作家荷西(Nicholas Jose)綜合評論邱妙津,以「苦樂參半」(The Bittersweet)為題,同樣指出在電郵與社群媒體使手寫信件成為過去式的現在,《蒙馬特遺書》或是最後一本傳統意義的書信體小說。這篇評論也對《蒙馬特遺書》卷首引文作家利斯佩克托(Clarice Lispector)略加說明,這在過去文獻裡是比較少見的。
《蒙馬特遺書》以來二十餘年,台灣關於邱妙津的研究持續累積,不過,時代更迭,手寫書信已成遺物,同志平權亦有進展,那些文字裡的糾結可能使人費解:何必如此?何以如此?台灣讀者閱讀邱妙津的情感高峰或已過去,但這也是好的,抹去悲劇光暈,邱妙津作品除了作為同志文學重要文本,其實尚有強烈的個人性,其所糾結、所追尋,恐須回返文藝語言方可解釋,方可同理。但這一點,在群策群力的運動浪潮、理論建構過程裡是難有餘裕,也暫且可以等一等的。
倒是近年出現的外語書評,從邁爾斯到荷西,彷彿沈澱靜止又再迎來一波新浪。透過他人之眼,擺脫情感牽制,反倒簡明梳理了邱妙津這樣一名作者可以擺進世界各地、各時代文學裡什麼位置?她的作品可以併讀哪些類型作家?她的文化養成從哪兒來?台灣彼時彼地又何以會有這樣的作品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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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妙津外語化,由學院翻譯引介開始,馬嘉蘭(Fran Martin)和韓瑞(Larissa Heinrich)是起步較早的兩位。前者將邱妙津第一本小說集《鬼的狂歡》中的〈柏拉圖之髮〉譯成英文,並於2003年編入《Angelwings: Contemporary Queer Fiction from Taiwan》出版。韓瑞則於2008年與我連絡,詢問《蒙馬特遺書》英譯狀況,並表達翻譯這本書的希望。
其後,我們電郵往來,雖然沒見過面,但我感受得到韓瑞對這本書的深情,即使無出版社允諾,翻譯補助也不見得順利,仍願投注心力。翻譯過程裡,韓瑞請教多方意見,也找過出版經紀,只希望讓這本書接觸更多讀者,即使《蒙馬特遺書》並非一本符合暢銷條件的書。
不過,接下來,韓瑞消失了一段時間,我不清楚遇到什麼情況,自己生活亦過得勉強,心想最糟不過是不了了之。直到2011年,韓瑞再度來信,為失聯致歉並詢問能否繼續翻譯?那時,我正一篇兩篇寫著《其後》,似有決心又有猶豫。韓瑞說,本身也從事藝術的經紀人王久安(Joanne Wang),因為喜歡這本書,願意無合約幫找出版公司。另一名譯者許博理(Bonnie Huie)來信詢問《鱷魚手記》,差不多也是這時期的事。回想起來,幾個人,連面也沒見過一次,談不上利益,更無人情包袱,不過是各自被書的內容打動或說服了。
我們繼續下去。2012年初,《其後》反覆打磨,傳來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車禍辭世消息。那之前,哈維爾、木心、就連書裡提到的李維史陀也死了。終須一別。我去信詢問進度,韓瑞回信說王久安剛把初稿提給紐約書評出版社(New York Review Books,NYRB),等等看吧。
5月,《其後》出版,NYRB傳來消息,確定出版《蒙馬特遺書》。我和韓瑞都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結果。又幾個月,負責編輯的年輕詩人楊君磊(Jeffrey Yang)主動來信,表達出版社希望一併簽下《鱷魚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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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書評出版社是《紐約書評》(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旗下的書籍出版部門,創設於1999年,主編法蘭克(Edwin Frank)以NYRB Classics書系起家,除了重現經典,更擅長挑選被忽略的作者以及譯本。這類事,完全取決於編輯的辨視力,法蘭克也的確讓人稱服地推出不少跨文類、跨地域的秀異作品,除了法、德語系,對東歐、拉丁美洲的選擇也非常出色。成功例子不勝枚舉,最受矚目(也是該書系銷售最佳)是2006年重出約翰.威廉斯(John Edward Williams)1965年的作品《史托納》(Stoner)。此外,推介匈牙利女作家薩博(Magda Szabó)的《門》(The Doors),也是一絕。華語方面,這個書系首先發現了張愛玲,2006年出版《傾城之戀》。
2014年,《蒙馬特遺書》列入NYRB Classics出版,是繼張愛玲之後第二位華語作者,2017年接續出版《鱷魚手記》,譯者許博理在翻譯過程便經常朗讀、撰文介紹邱妙津,她與韓瑞對書付出的心力,遠大於我。2015年《蒙馬特遺書》入圍美國最佳翻譯圖書獎(Best Translated Book Award)的長名單,2018年《鱷魚手記》拿下了美國文學翻譯協會(The American Literary Translators Association)主辦的斯泰克亞洲翻譯獎(Lucien Stryk Asian Translation Prize)。
《蒙馬特遺書》出版,評論隨即而來。其中,最觸動我的就是邁爾斯,她成熟而精煉地看出了妙津的追尋與生命力,她也理解那些激情勝過技巧的文字是怎麼回事,且能把它們指向更遠。《鱷魚手記》出版後,更掀起新一波關於邱妙津的評論,多數人從未聽過這樣一位作者,卻被其中的活潑前衛,時而深切痛楚、時而黑色幽默的筆調吸引住了。不同語言、文化背景的讀者接受了邱妙津的拉子、鱷魚意象,討論她的文學兼及台灣性別狀況的書評逐漸增多,戰後台灣與戒嚴歷史以一種新的方式被認識,其中多篇並合併提到了2017年的台灣同性婚姻釋憲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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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2012年的心情,《蒙馬特遺書》繞過大學機構或官方補助,進入一般書市,此去前途如何,我未必有把握,只是考量書與作者本質,決定抱著即使一顆小石子投入大海也去試試的心情。我也佩服NYRB在當時願意為一個在國際書市毫無奧援、文學履歷也幾乎空白的台灣年輕作者,投石問路。
《蒙馬特遺書》雖寫死亡,卻像一顆種子,長出了新的生命,加上《鱷魚手記》,後續在光磊國際版權的協助下,其他外語如法文、義大利、土耳其、西班牙、德文等陸續出版。其中,2018年面市的《蒙馬特遺書》法文版,尤其使我感觸。一趟何等漫長的旅行,夢與傷逝之地,邱妙津重返巴黎,成了一本書。書裡的大天使愛蓮.西蘇(Hélène Cixous),髮色如銀似雪,當年在《猶太新娘》(La fiancée juive)的書扉,她是這樣寫的:
現在,來自那隻小鳥的訊息,終於抵達了。
西蘇為法文版的《蒙馬特遺書》寫了序文。
邱妙津有其生命,不止息,她走得比我想像要早,卻也去得比我想像要遠。今年5月16日深夜,我收到一封電郵,是久未聯繫的NYRB編輯寄來的。她說:今年秋天,NYRB Classics成立20年,將由法蘭克主編一本紀念選集,其中預計收錄《鱷魚手記》部分章節。
在台灣同婚專法通過的前夜,收到這個消息,即使純屬巧合,仍然不免感觸。書系20年,數百冊書精編濃縮,如果幾年前的合約是機緣,如今應是明確的肯定,一個台灣90年代因同性戀情孤獨自苦的靈魂,穿過時間,穿過語言,觸碰到了許多理解而思索的心靈。
我至今沒有見過韓瑞(Larissa Heinrich)和許博理,但前兩年在導演陳耀成的紀錄影像,我看到了名為Ari的韓瑞(Ari Larissa Heinrich),才後知後覺那些中斷的時間裡,他經歷了性別轉換手術,奇異而必然艱辛的旅程。我想起好多年前與Larissa一直沒有約成的台北會面,不,事實上是我迴避了,那段因為無法承受傷痛而總是迴避邱妙津的歲月。我看到許博理動情而難以隱藏的淚水,而我自己終也走出婚姻的泥沼,寫作的困頓。一切並非容易,不過是為了找回自己,這兩本書與我們走過這一段,冬天葉子落盡,春天又枝枒滿生,年復一年,不可思議的神奇。
這是《蒙馬特遺書》最後的引詩。如今,台灣攀過一個山頭,這本書已走得很遠,她會有自己的名字,那未必等同台灣讀者想像的邱妙津,也未必是我所認識的邱妙津,而是屬於作品的邱妙津,多種閱讀與讀者匯聚生成的邱妙津,在這個意義上,作者確實已死,可書寫有其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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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爾斯評論《蒙馬特遺書》,是這樣作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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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集名稱預定《The Red Thread》,或是出自希臘神話裡阿里阿德涅(Ariadne)送給特修斯(Theseus)紅色線團,那是指引特修斯進入迷宮殺敵而又能全身而退的線索。一個書系20年,呈現不同時代的思考結晶,的確是如紅線曲折迴繞,可為讀者指引知識迷宮的路徑。不過,反思台灣此時此境,我又多幾分聯想,神話裡,那個迷宮裡居住著半人半牛怪物,雅典人為了求和,每9年必須送7個童男童女獻祭餵食,而這正是特修斯之所以前去挑戰的原因。
人生如迷宮,人心更如迷宮,其中豢養什麼,又長成什麼,這是艱難的問題,迷宮建造者也誇稱沒有人能走出這座迷宮。特修斯憑靠敵人之女阿里阿德涅的愛,以紅線備忘紊亂的迷路,並以阿里阿德涅送的魔劍,完成斬殺怪物的任務。愛與智慧,這是後世對這段情節的詮釋。邱妙津的文字,記載了她的勇氣與奔赴,也記載了她的困惑、碰壁與絕望。她的確沒有走出那座迷宮,不過,她的文字預早替我們留下了紅線,我們應去,我們該去,拾起遺落的紅線,想辦法回到出口,使童男童女得以自由。期待特修斯的勇氣,更等待阿里阿德涅的愛。●
賴香吟
曾任職誠品書店、國家台灣文學館籌備處,現專事寫作。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台灣文學獎、吳濁流文藝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台灣文學金典獎等。著有《文青之死》、《其後それから》、《史前生活》、《霧中風景》、《島》、《散步到他方》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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