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話》心有所愛,不忍讓世界傾敗:羅智成與他的詩
我心有所愛
不忍讓世界傾敗——羅智成〈一九七九〉
寫下如此詩句時,羅智成方值24歲。
羅智成16歲初現詩壇,長年來被冠以「教皇」的盛名。早期奠定詩壇地位的指標詩集《光之書》,與近日甫再版的《黑色鑲金》,兩本書名,各自代表羅智成詩作與人格特質中的兩極光譜。
教皇不老,歷經山山水水,甚至三入三出於官場,人事的波濤起伏或歲月本身勢必帶來的滄辛,在他臉上,幾乎沒有留下痕跡。從早期一個人的「鬼雨書院」院長,到近二十年來「詩之密教」教皇,羅智成的身分隨歷練而多元變化,未曾絲毫位移的是詩人的角色,且公認為天才型詩人。
令人不解的是:羅智成還很年輕時,就在詩作〈一九七九〉中書寫了關於時代傾斜與文明困境的沉疴議題,守望畸零的深摯情懷令人悸動,何以穿山越海之後,他還像在彩虹彼端眨眼的永遠彼得潘?
▉《泥炭紀》再現早期「羅記風格」
或許,正因「心有所愛∕不忍讓世界傾敗」。總是對於這個世界充滿了熱愛,羅智成自然捨不得老去。
抑或,為了守護畸零,羅智成「必須」保持不老狀態?
羅智成經年累月地為創作與事業忙碌得風風火火,但他總是舉措從容,意氣風發,即或偶爾露出一絲疲態,也因友善體貼而努力表現專注溫和,隨著當下所談的話題擦撞,不時又昂揚起來。這或可視為一種天生的詩人特質:具有世故蒼老的靈魂又猶保持天真的特權。
再以作品素質來看,少年羅智成一出手就極為不凡。除了處女作《畫冊》是他自認不該再版的作品集(也因未曾再版,這本書已成詩迷心目中渴慕的夢幻逸品),羅智成早期詩集《光之書》、《寶寶之書》、《傾斜之書》等,諸多詩作已臻上乘,是典型早慧詩人。令人聯想到北島評論諾貝爾詩人特朗斯特羅默,謂其寫作「不存在進步與否的問題——他一出場就已達到了頂峰,後來的寫作只不過是擴展主題豐富音域而已。」
羅智成亦如是。他17歲時一口氣發表在《中外文學》的8首詩〈異教徒之歌〉,收錄於《畫冊》裡,並在剛再版的早期作品《泥炭紀》加以擴大、延伸,成為異教思想與情感的戲劇化場景。一個孤獨青年與宏觀文明之間的心靈對話,是他心目中具特殊意義的少作。
《泥炭紀》是探究「羅記風格」之形成的典型之作,整體形式涵蓋詩、札記體,以至於種種難以歸類的嘗試,即使斷簡殘篇,更見其精華。談到這本早期著作,已跨越大半生文學輿圖的羅智成依然興致勃勃,耽於當時的原始創造奇想,「創造與眾不同的思想體系,並用各種唯美形式經營此一巨大熱忱。」他形容當時的創作狀態:
在創作早期,我生產了大量介於哲學語錄、詩歌、獨白、囈語甚至宗教經文般的怪誕文稿,娓娓陳訴以自我耽溺的戲劇化腔調,那是一種難以歸類、難以發表的書寫形式,但我一點也不介意,因為我正陷於閱讀、創造、發現、自圓其說、孤芳自賞的狂喜。
自滿於耽溺與一個人的狂歡,發表《泥炭紀》是極為難得的壯舉,羅智成說這是他當時,甚至到現在,「最為天人交戰,最為焦慮的決定」。不僅詩作,他當時的插畫也呈現一致的風格,黑衣寬袍、面目模糊、踽踽獨行的微小個體,出現在現實生活的各個角落裡,包括荒原、極地、聖殿、廢墟……對他而言,巨大的空間不僅襯托出個人的渺小,更顯現出人類心智與理想的巨大,「文明初啟」的時刻,難以言喻的荒涼之感,長期作祟於他的夢景與字裡行間。
……
當美麗與智慧聯手,沒有人可以抵禦。」ㄌ說。
人們有記得在那古老的酒坊,一些閃動的目光。
「這是新文明初啟的時刻,我們不要急。
在夜的尾聲,我們妥善地準備自己,
次第亮起眼睛,並且靠在一起……」親愛的ㄌ,這將是我為你完成的最後一部作品。
我將為ㄅ、為ㄆ,為ㄈ,甚至為縱恣的ㄠ,
但將不再為你創作。
我曾尊崇你,一如圖騰民族看待他們不祥的沼澤;
我曾為你圓謊,一如使徒。
我曾為你扯謊,在聖殿階下,我欲揭橄欖的豐收、晴朗的海航;
曾違背知識,像期待的面孔們,描述了不實的永恆。
《泥炭紀》是一段孤獨、漫長而自我慰藉的歷程與結果。羅智成喟嘆,「那樣的勇氣與天真,已無法再現。」近期,這本書重新出土,繼《黑色鑲金》之後再版,但他似乎不願張揚,只把它當作年輕某一階段創作時期心智的原貌。幫忙行銷的編輯對他說:「無論如何,你還是該為《泥炭紀》講幾句話吧!」羅智成聞之一笑:「那我只能小聲的說,《泥炭紀》是一部年輕創作者的異教練習,不要太聲張……讓我們祕密地流傳它吧……」
▉「我不是自信,而是書寫態度不假外求」
自16歲開始發表詩作以來,羅智成以其迷人的童話感、剔透而深邃的獨特哲思,長期風靡詩壇。作品中特有的深邃語法、神祕哲思與狂放想像,向是最令讀者著迷的元素。其詩美學的錘鍊鍛造,一再迸越令人目眩的新火花,彷彿一座座令人屏息的新文明,在行星的序曲間誕生。對於文青而言,他永遠魅力無窮,就連對於不太讀詩的廣泛大眾而言,他也具備相當特殊的影響力。著作等身,含詩集、散文、遊記、評論等二十餘種,冊冊都長遠地廣受熱愛。
多年來,羅智成的許多詩集不斷被複印、傳抄,出版社也一直再版。這在當代詩壇是少有的現象,然而實則與羅智成的創作初衷大異其趣——從年少起,他創作能量澎湃,但創作態度高度自持,從不急於發表,或從與讀者的互動中獲取回饋。
羅智成側重的是增加作品的規模、完成度,並從中獲致一種異教徒般的「巨大快樂」。他說自己早年創作時不太思索讀者的期待與喜好,長期安於創作的孤獨感,並自知許多作品是「不合書寫主流形式的」。鮮少有創作者如他,發表方式以「書」為單位,成冊之前,很少單首發表。
現代詩「教皇」封號的由來,大約首出於林燿德的評論文章〈微宇宙中的教皇──初窺羅智成〉:
喜直覺、善隱喻的羅智成正是微宇宙中的教皇,他語言的驚人魅力,籠罩了許多80年代詩人的視野,近乎純粹的神祕主義,使得他在文字中坦露無摭的陰森個性,以及他牢牢掌握的形式,同時成為他詩思的本質。是的,個性和形式不僅是羅智成思想的部分,也是他詩思的本身。
「教皇」,是尊稱也是暱稱,台灣六年級以下的文青普遍對羅智成冠以此稱呼,幾乎已約定成俗。自信飛揚,是羅智成的典型形象之一,不過對此,羅智成淡定地說:「我不是真的那麼自信,而是書寫態度盡量不假外求。」甚至,他不在乎自己所創作出的文字是否合乎所謂「詩的定義」,早在《寶寶之書》中,他就宣告:「是不是詩沒關係,我追求的是美味、營養。」
《寶寶之書》是羅智成的早期代表作之一,娓娓傾訴的口吻詮釋早期「羅記風格」的特色——他創作時傾訴的對象從來就不是廣大的讀者群,而是「親密而需要你的對象」,主要因為:「要表達的事物太細瑣,不是極關心你的人不會傾聽;要表達的太幽微,不太了解你的人無法深切體會。所以,寶寶之書成為一本美滿的書。因為作者預設並兼接描述了這樣完美的聆聽者的存在。」
▉祕密供奉黑色鑲金的美學
「有了完美的聆聽者,我們自然也會有說不完的完美經驗。」羅智成說。
由於「說不完的完美經驗」,羅智成的創作如迷彩噴泉般源源奔發,而又剔透入微,每個微粒都折射霓光,形成文字迷宮。波赫士謂,「兩面鏡子就可以形成迷宮。」著作等身的羅智成穿梭於一座又一座迷宮之鏡,無限折射。關於所謂文字迷宮,他說:「文字是現實世界的一環,現實世界靠文字而流傳,他們交集在大腦而安置了世界,腐蝕書中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界線,當你專心閱讀、全神投入,漸漸忘卻幫你分辨真假的,書外世界這個座標的時候,你就已經陷身於文字迷宮。」
2016年發表的最新創作詩集《迷宮書店》,其實是近似長詩的故事,以二千多行的長詩,大手筆、瑰奇壯闊地締造一部令人驚奇的「詩劇」。這是相當具實驗性的創作形式,羅智成以精淬的詩行,波瀾跌宕地詩寫他對於古今中外8部文學作品的體會與奇想,讓古今中外的文豪與書中角色齊聚。如同波赫士筆下穿梭在黑暗與光明間的先知,羅智成把天堂想像成圖書館,再將世界織就成一座座如迷宮般的花園。
這是他從2005年開始構想的「故事雲」書寫計畫落實,結合故事,把詩的元素或某種詩想和別的表現、表演形式結合在一起,是越界、跨界,全新詩劇創作的嘗試。在《迷宮書店》之前,他已先完成〈桃花源〉、〈世紀情書〉、〈民國姊妹〉,以及〈說書人柳靜亭〉的劇本改編。羅智成透露,之後即將出版已完成的詩劇《新桃花源記》和《圖書館無伴奏》,都屬於他所傾心的「書房系列」。
想像在一間迷宮的書店裡,人們冒險進入閱讀裡面的書,出不來……羅智成把對於書店的種種光怪陸離想像,通過劇場方式召喚出來。藉由劇本說故事的熱情,融入詩句,彼此疊合,互成表裡。
若以斷代史的概念來看,早期「羅記風格」龐大地延伸其知識、閱讀譜系,賦予個人獨到的哲思;中期作品含「夢中三書」,在跨世紀之交,反映他生命面臨較大轉折時對時間議題的關注,一直延續到《夢中邊陲》、《現實之島》。目前為止的後期創作,他聚焦於文明議題的關注。「有精采的人,才有精采的文化。」這是他幾乎在第一本詩集之前就隱然成形的信念,並在《畫冊》的序言中認真討論過。2014年《諸子之書》出版時,他表示:
多年後的今天,我還是十分自得於這個想法……對傳統文化我一直有著很深的情感。我也相信越是文明的人越懂得古代人類無中生有、自我啟蒙的艱難與可貴。我當然更明瞭,像諸子之書所暗指的,這樣理想的中華文化其實既不存在於當代大陸,也不存在於臺灣,甚至可能也不曾存在於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時空。
「文明的本質,或者說文化的生命力不就是這樣嗎?不時在生產、填補、創造過去所沒有的事物、事件與價值,為了活在現在的人。」台大哲學系出身的羅智成,總在思辨、探索人類文明價值結構。同時,他「祕密供奉黑色鑲金的美學」,重視自己獨特的語言,「因為我所有心靈、所有心智活動的內容只能託寄於它、等同於它;沒有其他形式,有沒有其他未經語言辨識、標記、表現而獨立存在的內容了。」
那是甚麼樣的語言?他試著形容:「它的特色在於溫和拘謹的遣詞用字、在於曲折破格的句法、在於保留的語調與純正的音色;它表達,同時也塑造一種觀點:一種努力去深思熟慮的觀點,一種對精確傳達不懈的熱忱,或一種為求精確而遲疑、猶豫,甚至自我否定的觀點。」
▉側錄歷史暗流間靈魂的傾軋
「歷史暗流之一,是細緻靈魂與粗糙靈魂之間的傾軋。」羅智成在《泥炭紀》中寫道。早在「鬼雨書院」時期,他已宣言:「我們相信,以更均衡的人格來處理變幻無窮的情境,以勝於期待完美法則來規範我們對所有事件的處置」。
「詩可以把文字變成一個代替你去做更美好事情的人,一段你可以省察的生命歷程。」在《夢中書房》的再版後記,羅智成表示。他始終如此堅信。
羅智成自承,書寫緩慢、常常脫稿、總是跟不上議題的時效……他說自己出版前一向「東摸西摸,想很多,一直改」,蹉跎半天,到了送印前一刻很可能又「什麼也不改」。但凡熟人,對於羅智成並不掩飾的「出版焦慮症」,都會彼此眨眼,祕而不宣,視為他很可愛的一面。對於自己作品的發表態度慎重近乎潔癖,往往到送印時還在修改文字,令出版夥伴哭笑不得,偏偏他一本正經地說:
「在出書過程中,我的優柔寡斷是苦難最主要的來源。我不信任那些被反覆校讀、再三斟酌的文字是忠貞不二的。我擔心被印刷、複製之後,這些文字挾帶了我為預期的意義,或遺忘了我叮嚀多次的訊息,使得它們成為詩人不稱職的代表。」
羅智成形容那種悲欣交集的心情:「我用熱切的眼光撫摸著那一行行的詩句,回溯文字後頭的喟嘆與記憶,這種情境更像是一種單向的久別重逢,帶著巨大的悼念與痛惜,因為一切重逢只發生在我心底。」
藉由文字發印,羅智成懷抱盛大的告別與重逢心情,盛大的悼念與痛惜,或者說,盛大的流離,在他心中一次次發生,處處帶著揮別的手勢,又處處留情。灑落如他,唯獨對於最珍視的文字,瀟灑不起來。對羅智成而言,文學現場,文字書寫,執行著他無法以其他形式表達的夢想或夢想中的表演形式;或者說,「文字以夢的法則記錄或表現現實世界之他的心智」。
「在詩作的國度裡,我適合做個島嶼的發現者,不是佔領或經營的人,我了解我自己比那些排斥浪漫與溫和的人更不易於耽溺。我願意把自己留在這有點疏離又有點疏遠的位置上,粗糙的參與,像羅丹對巴爾札克那種完成的方式。因此,我更謹慎地避免討論到詩本身。」
羅智成所言,在詩的國度裡做個「島嶼的發現者」,而不是佔領或經營的人,是美學的疏離或疏遠,也是高度的書寫堅貞與自我誠實。羅智成堅持誠實的書寫態度,慎重表示:
「在文學創作中,我最珍惜的是自由自在的書寫;最警覺的是,為了精確表現與傳達,你必須堅持誠實——不是為了道德而誠實,而是為了自我意識、為了不自欺而誠實。」
▉以詩召喚童年回憶敏感度
「同樣是以語言來解決問題,詩人與說謊者的區別可能是:詩人往往是自己所生產出來的意義的第一個信徒。」羅智成在《夢中書房》中指出。
這正是他所感動自己與讀者的基礎。追求詩的美味、營養、自足,淡化了他與讀者之間互動的想像,減少了對外界反應的關注與預期,更能專於於意識形態的探索與表現,減少了訴求於外在的動機,也促使他在創作的當下就創造、尋找出更多的樂趣。
樂趣,可說是羅智成一切行為的最大關鍵。這位永遠的孩童,常用「玩」這個字來形容工作,因為樂趣,他總是精神奕奕。高中時,除了編校刊,他曾和同學創辦了附中詩社;大學時,除了擔任文代會主席,他和楊澤、詹宏志、廖咸浩創辦了台大詩社,同時也玩育樂公司、幫龍田出版社設計了許多封面。
不為人知的,是在留學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時,擔任過同學會長,辦過規模盛大的中西部夏令營(找了羅大佑演唱),賺了不少錢,全數買了台灣出版的書籍,捐給威大圖書館;離開報社之後,又和友人創辦了時尚經典VOGUE、GQ的國際中文版、台灣最大的旅遊雜誌TO’GO、最具人氣的廣播電台FM91.7,也擔任過視聽節目主持人,開過書店、咖啡廳、電視製作公司、出版社等等,皆出於興味,以至於三入三出於官場,他都視之為「驚嚇自己和友人」的冒險。
自始,
你的創作生涯和乖張不馴的行徑
就只是為了
完成你未完成的童年……
的確,在排著許多火車模型的工作室,羅智成提及,父親長年臥病提早結束了他的童年。因此,他一直在下意識裡,很珍惜童年的記憶與孩童脆弱易感的特質,也忍不住想要寵愛、縱容自己或所有孩童。
至今,寫詩、翻玩媒體與各種藝術媒材結合,羅智成依舊詩心不衰。「玩」這個字之於他,是一種不斷開創、體驗、樂在其中的概念,而且要「玩」得認真、專業。所謂滄桑,他視為灰塵,只消輕輕地撢落,很快又容光煥發,彷彿也無風雨也無晴。高高舉起,再輕輕放下。舉重若輕,羅智成深諳21世紀文學備忘錄書寫方式。
若問他截至目前為止,自己最鍾愛的作品為何?他說:「每一首我都是曾經那麼的喜歡,以至於受不了後來看見敗筆。」這或許可以解釋他的出版焦慮,但情之所鍾、無怨無悔。從未刻意成為一個詩人,卻彷彿一輩子跟詩談著戀愛,羅智成眼中,詩是一個無限可能、無限有趣的世界,可以讓他在裡面「玩」一輩子——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地自問:「一個人怎會和他創作出來的作品陷入糾葛的情懷?像塞浦路斯德國王庇馬里翁愛上葛拉蒂亞——他一手創造出來的象牙雕像——而不可自拔?」●
本文由中華民國新詩學會授權轉載。
羅智成簡介
詩人、作家、媒體工作者。台大哲學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所碩士、博士班肄業。著有詩集《畫冊》、《光之書》、《泥炭紀》、《傾斜之書》、《寶寶之書》、《擲地無聲書》、《黑色鑲金》、《夢中書房》、《夢中情人》、《夢中邊陲》、《地球之島》、《透明鳥》、《諸子之書》、《迷宮書店》等,散文及評論《亞熱帶習作》、《文明初啟》、《南方朝廷備忘錄》、《知識也是一種美感經驗》等。
專訪》回望歷史,金宇澄給台灣讀者的話
整理:James
【給台灣讀者的話】
2013年,《繁花》出版的幾個月後,我父親去世了。
少年時代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爸爸是幹什麼的,我卻一直不清楚父親的過往,那是他遵守了經歷所配備的規矩,從不談自己的事。
我寫父親,開初是被他與馬希仁先生的信件所打動,他們是青年時代的朋友,卻直到垂垂老矣才互相透了點底,彼此訴說當年做了些什麼。如果沒那些信件,這些生動畫面也就被他們永遠帶走了,這些敘事,觸發我進一步整理相關的文字和線索,最終成為本書最重要的一個核心部分。
1980年代,馬希仁致金宇澄父親的明信片(新經典文化提供)
完全依照材料的多寡決定取捨,儘量以細節、信件和圖片說話,憑藉記憶的片語隻言,連綴接續,逐漸一一列出,如果缺失,也就是留白,前後都為當事人說的內容,哪怕前後並不完全符合,也保存下來,使這種敘事方式帶有明顯的不確定效果,每一位讀者都可根據各自的角度,產生某一種判斷,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想像空間。
有人問我,既然擁有這麼多材料,為什麼不寫成小說?我認為非虛構的方式,應該是更接近真實的一種意願,你有了一系列的真材實料,即使有所缺失,也會讓你有聚集更多材料的衝動,材料會刺激更多的材料,是非虛構的良性路線。而虛構,往往是另一類「大量填充」的路徑,比如納博科夫只是看到一則「豆腐乾」新聞,引動了他的早有的儲備和虛構狂熱,一部火車啟動,寫成《羅莉塔》。
記得1990年,我看到台灣《光華畫報》報導,中國大陸第一個裝滿舊物的集裝箱到達了台灣。當時大陸舊房子不值錢,一個徽派老屋被拆解,房樑、窗戶、門樓等等都不當回事,裝箱時因為構件尺寸各異,常常拳打腳踢塞進箱子,根本當它垃圾,讓我注意的是對岸台灣深諳它的價值,碼頭上每個接船人都戴著白手套——前人留下的材料就這樣,你怎麼對待它,可以戴白手套迎接,也可以拳打腳踢,當它垃圾。
金宇澄手繪圖「我父母住過的上海地點」(新經典文化提供)
《回望》這段歷史,透過這些細節與圖像的組合,完成了這本具體落實於大陸江南的人生史、家庭史和心靈史,在這陌生的、似曾相識的環境裡,台灣讀者將感受到這條曲折難忘的故事線,也會清晰發覺很多部分仍然是一片空白——等於你打開了一個塵封的舊本子,看到了特別的內容,也發現它有缺頁的遺憾。
歷史,我們能走近和記取它的,不會是概括和解讀,而是某些難忘的形象與細節。
金宇澄
《回望》BV
【問與答】
問:1949年距今將近70年了,「民國」幾乎成了另一個時空,如今在大陸似乎也成了一種「懷舊的想像」,是即所謂的「民國範兒」。關於民國,在您人生中占據一個什麼樣的地位?您對令尊與令堂耗費青春「推翻民國,解救同胞」這件事又是怎麼看的呢?
金宇澄父母親結婚照(新經典文化提供)
1971年冬我19歲,在南京中山陵始見「中國國民黨葬總理孫先生於此」巨碑,這應該就是江南當年最醒目的民國遺痕。也是那一年的夏天,有人在東北宿舍的大炕上,出示上世紀30年代南京「中央大學」建築系《鋼筆畫教程》。19歲,如饑似渴的年齡,事關民國的這兩種印象可謂深刻,斗大繁體金字,撕剩半冊的老教材,金光璀璨,繁複細密,尤其農閒下雨的日子,彷彿看它們從凋零謝幕、大江東去的固有印象裡自動聚攏鱗甲——它們,是經過了隨後這幾十年的點滴拼接,慢慢完整的。
民國是漢民族走向現代文明最重要的歷史定格,它是根源,最難以割裂,也最難掩飾,長輩們舉手投足,都帶有它深刻的印痕,我們都是從它那裡走過來,無時不刻融於我們的言談、我們的特質、我們整個的生活中,水乳難分。
大時代面前,個人十分弱小,卻都有著各自最充分的理由,而歷史在獨自前行,既不產生假如,也沒有如果,常常在瞬息之間,已是百年,面對極度的動盪,個人必須順應這種身不由己的演變,在四季更改中,形成微觀複雜的個人史,洋流中那些無數普通小魚的小歷史。
問:小說與歷史是兩件事,尤其涉及長輩,總有些「為尊者諱」的事情得拿捏。《回望》讓人讀得感動,與作者的「裁切」當不無關係。在寫作過程中,不知是否也有碰到為難之時?
這是常常面對的問題,我是到了最近的十年,才根本上明白,任何關於人的故事,虛構或非虛構的文字,肯定都是殘本,都含有忌諱,比如《繁花》,只寫到它的三分之一,另外特殊的三分之一,只能進棺材,爛在肚子裡,再有的三分之一,也即是接近現實的模糊區域,我對人、對事的難以透徹,確實難以全知——就比如我活過了60,都沒有能全知全曉哪怕一位朋友,我根本就難以獲得對方的全部內心和外在,因此,寫三分之一是寫作常態,但我輩自小卻一直在收受寫作的某種巨大的蒙蔽與崇拜——作者對人對事,真可以那麼瞭若指掌嗎?可以嗎?不可以。凡人做不到這樣境界,凡人不是上帝,只能局部為止。
問:您到過台灣,且不只一次。台灣對您而言,會是怎樣一種感情呢?
台灣比上海安靜,比上海嘈雜,對台灣曾有的印象比如,每次看楊德昌電影,小明爸爸被關起來寫材料,會想到我爸爸。
台灣有我喜歡的繁雜,是細節更充分的體現,有意思還在於這個繁字,在語態上,文字上,都很明確,但比如,我原以為繁體字可以說明一切,而《繁花》也讓繁體字產生「簡化」的作用——大陸版的《繁花》中,人物引舊書,舊詩詞,我都用繁體字。我的少年時代,大陸簡體字運動正逐步完成,我看了不少民國書,1950年代的簡體字進化中的小說,於是借《繁花》予以紀念,35萬字的簡體字小說,我夾雜了小部分繁體字。等到這部小說在台灣出繁體版,發現我這些小心思小伎倆,被整版的繁體字淹沒了,這種有點複雜意味的對比元素,到了台灣,就被繁複的台灣給簡化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事。●
金宇澄(左)與其兄長於長樂路家門口合影(新經典文化提供)
作者:金宇澄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金宇澄
曾名金舒舒,一九五二年生於上海,祖籍江蘇黎里。
小說家、《上海文學》執行主編。台北國際書展大獎、Openbook年度好書獎、中國好書、魯迅文化獎、施耐庵文學獎、華語文學小說家獎、茅盾文學獎得主。
著有長篇小說《繁花》、隨筆集《我們並不知道》、中短篇小說集《迷夜》,及作品選輯《金宇澄作品選輯:輕寒‧方島‧碗》等。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