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遺恨自成傳奇:淺評鍾曉陽《遺恨》的新意
成長於七、八○年代的文青,大概鮮有人未讀過鍾曉陽的書;既知鍾曉陽,對於1996年問世的《遺恨傳奇》也應不陌生。當年此書出版,文學輿論出現不同的評價,有人對過於奇情的故事設定感到不解,有人為之辯護,也有人在當中讀到大文章。作者不諱言《遺恨傳奇》隸屬通俗小說,但「通俗」之於張愛玲也好,之於鍾曉陽也好,向來都別具深意——因為通俗,所以側寫人性能鞭辟入裡,兼可普及。通俗是策略,是凝視角度,背後則有作者的用情。
在《紅樓夢魘》裡,張愛玲提到人生有三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第三恨當是《紅樓夢》未完。《遺恨傳奇》確實是寫定出版的,但小說於一平遭槍殺時戛然而止,龍駿的安危、寶鑽的心情、兇手的下場……等等,便有待讀者自行想像。如此慷慨的留白,不免也令觀者留下遺憾。
不知是否亦基於未完的懸念,作者在2014至2017年間大幅改寫舊作,並於今(2018)年6月重新出版。從《遺恨傳奇》到《遺恨》,歲月已匆匆流逝22年。

《遺恨》的通俗小說架構顯而易見。全書以豪門恩怨為背景,上演男女情慾糾葛、身世錯綜、案件推理的戲碼。在這與「八點檔」相去不遠的故事結構下,作者以獨特的敘事,細細織出這部通俗小說的「氤氳」。透過這層「氤氳」,某些帶著悲調且厚實的觀感遂娓娓道來:命運看似荒謬,然而細推究,件件皆是因果牽連。人在這當中活著,對於人生的無從思索、理出頭緒,不時會有無力感與無奈感;但即使面對人生的沒道理,人依舊保有提振起來、向前走的韌性。
以通俗小說形式傳遞人生常見卻難言道的真實相,這就是《遺恨》。張大春在電台節目訪問鍾曉陽時,直言《遺恨》是台灣這二十年來最好看的小說,自有其道理。
當作家改寫舊作,最引人關注的自然是改了些什麼?這些改寫是否創造了新意涵或世界觀?鍾曉陽在《遺恨.後記》自述:「從舊版保留下來的,是人物、結構、基本情節。文字只保留了少量句子。」如此大幅度改寫,《遺恨》已不能說是《遺恨傳奇》的還魂,而是剔肉削骨後的蓮花再生。
比對舊、新二作,《遺恨》更全面地將故事嵌入香港的政治史,虛構時空與現實事件的交錯,展現了作家關顧現實、書寫香港的決心。同時,文中的敘述語氣、節奏和修辭習慣都有了相當的變化。敘述節奏加快處,是剪裁了原來的心理或事件說明;敘述節奏變緩處,則衍生出更多細節,將風景經營為情景,在慢速度鏡頭中滋生濃淡不一的詩意。
例如,《遺恨.第一章》新添了一平與母親相偕去寶蓮寺上香的場景:
走到半山腰一視野遼闊處遠眺山景,只見山勢迭宕,嵐氣舒捲,是嶺南派山水畫裡的雲霧丘陵。山風徐來,帶著一股濕悶,是香港人熟悉的梅雨季味道。
上香途中眼見所及,都是和諧安詳的風景,與于母心境互為表裡。母親霜白的兩鬢,在兒子看來,有如山腰的舒卷嵐氣。另一方面,風也挾來了濕悶水氣,這又與一平心境互為表裡:在如畫風景中、在母親身旁,他仍然感到與于珍會面後的內心波動,往事使他鬱悶不樂。由此可知,風景不僅是風景,景裡包涵象徵和情感,這是古典詩常用的手法。雖是散文式敘述,但仍透出詩意,此種化風景為情景的敘事,在《遺恨》中俯拾皆是。
王德威〈腐朽的期待——鍾曉陽小說的死亡美學〉,曾做為《遺恨傳奇》的序論同時出版。文中,王德威提到,《遺恨傳奇》的女角們看似被壓抑,其實各個有狠絕或堅毅的一面,可惜作者未賦予她們多些發言權。不知是否作者有意回應學者當年的評論,《遺恨》的女性人物多了不少自主行動、表情達意的機會。
最明顯的改變莫過於寶鑽。《遺恨.第十章》全篇寫寶鑽喪夫後的心情轉折與行動。她是新寡、心碎的于太太,也是獨立堅強的母親,同時還扮演調查丈夫死因的偵探。當寶鑽掌握了證據與黃景嶽的回憶錄後,她心裡萌生了個計畫。這計畫裡有她和女兒的未來生活圖景,也有關於復仇的盤算。和22年前比起來,「新寶鑽」不可同日而語,若有下一部「遺恨復仇記」,說不定她會躍升為主角。
凡事有果必有因。在《遺恨》中,因果關係的牽連甚廣、甚遠,作者將因果法則和敘事邏輯巧妙地連綴起來。有時一平自以為看到了因,但真正的肇因還在遠處。作者賦予優柔寡斷的男主角很多的「巧合」,他一時興起做了什麼決定、說了什麼話,最後都演變為層出不窮的問題。
小說第六章,一平去醫院探望黃景嶽,當岳父坦露過去的荒唐,一平心有觸動,告知他掛念的翁恆玉正住在這棟病院。一句善意的報消息,卻引發黃家的私生子風波。
一平不止一次追悔,思考人生是從哪裡變得不對勁。他死後,寶鑽曾為他辯護:一平沒有錯,只是當年愛錯了人!但果真一平若不曾迷戀金鑽,就不至於走到慘死垃圾屋的下場?
因果的軸線沒有這麼單純。讀者憶起小說是從于珍的電話揭開序幕,若一平不曾接電話,不曾答應幫寶鑽補習呢?小說帶我們看到更久遠的肇因。于強曾懊悔自己沒有阻止于珍遠嫁巴西,難道不是從于珍在巴西認識黃景嶽那刻起,一平的終局就悄然命定?然而,這可能仍不是最初的因,一切的開端還需再往前追溯……小說使讀者感受到因果無以名狀的森冷。
靜紘訂婚宴上黃景嶽親贈兒媳的大黃鑽——禍事肇因之一的110克拉鑽石,最後定名為「傳奇之鑽」,送往佳士得春季拍賣。彷彿象徵著過往恩怨情仇,都成了一樁樁的傳奇。是以當《遺恨》自成傳奇,「傳奇」也就可以略去。又或者說,從《遺恨傳奇》到《遺恨》,少了傳奇,仿若獨留遺恨,正如須文蔚評鍾曉陽小說所下的標題:留給人「遺恨綿綿無絕期」的況味。●
作者簡介:鍾曉陽 參與過多部香港電影文字創作。與林夕、周耀輝等同被列為香港第五代的詞人。知名的<最愛>(張艾嘉原唱)、<是這樣的>(《阿飛正傳》片尾曲,梅艷芳主唱)。還有黃韻玲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黃耀明的《咖啡杯裏的風光》…… 以及《花樣年華》、《2046》故事對白編寫。 作品另有短篇小說集《流年》(1983)、《愛妻》(1986)、《哀歌》(1986)、《燃燒之後》(1992),散文與新詩合集《細說》(1983),長篇小說《遺恨傳奇》(1996),詩集《槁木死灰集》(1997)。曾停筆十年,2007年重新在香港《明報》發表散文。2014年推出全新作品《哀傷紀》,續寫了18年前,24歲時出手的神樣作《哀歌》。2018年,將唯一長篇創作《遺恨傳奇》全部翻新,更名為《遺恨》。
|
書.人生.李欣倫》一個母親的誤讀
當我二十來歲、完全不想結婚生子的時候,卻常在書中找尋孩子的身影。號稱童年書寫的暢銷作品《蘿西與蘋果酒》裡,那雙幼年目光所映現之處,折射了甜蜜又驚人的幻彩。我始終沒讀完的《追憶似水年華》中,則有個睡前不斷搬演內心小劇場的男孩,無論是家具、壁板紋理,皆能以卓越的想像勾勒出百千細節。當我置身在他編織出的空間、時間之廊,咀嚼著因翻譯而帶來語境陌生化的異國音韻,雖然青春正盛,卻覺童年未遠,但不知為何我始終沒能順利跨越第一卷「去斯萬家那邊」,以致於記憶中那個孩童仍在斯萬家那邊鬼打牆出不來。
彼時我出了兩本散文集,也開始接受學校或藝文單位的邀約,給更年輕的學子們談寫作。我將經典大師的文字、記憶和技藝,紋在身上臉上舌上,學他們的聲口,訴說如何用孩童的目光寫個人生命故事,用這些那些技法,召喚自我的、還很嫩很淺的仿追憶似水年華。翻出過往文藝營的講題,甚至我擬了一個「詩人.病人.孩童」的題目,除了使用上述兩本經典,還摘引了《溪畔天問》、《馬可瓦多》、《柏林童年》中的文句。
《溪畔天問》令我著迷處(至今仍是)之一,是作者安妮六、七歲時,常將一枚一分錢到處藏,如人行道上的小洞、桐葉楓根部,而後在附近地面畫上箭頭並標記著:前有驚喜,接著小安妮開始想像那個幸運兒發現一分錢的興奮表情。作者以此為例,延伸到「這世界裝飾得很美麗,到處散落著一位出手大方的人撒的一分錢」之寓意,說明仔細觀看的重要性。
《馬可瓦多》裡有愛發問的、用彈弓把霓虹招牌打滅的孩子,更別提愛收集小東西和藏書的班雅明了。翻閱《單行道》和《柏林童年》,無數個小孩及其鈴鐺般的笑語彈出,同樣如萬花筒展示的還有諸多微物收藏:郵票、模型紙板、玻璃球、鐘錶等。
蘇珊.桑塔格彷彿母性湧出,指認了班雅明的內在小孩:「熱愛小的東西是孩子的情感」。而我讀到病中的小班雅明寫下「我只是喜歡遠遠地看著我所關心的一切來臨,就像時光慢慢靠近我的病床」這類句子,還未當母親的我也被逗引出一陣激烈母性,只能默默將這些發光文句抄寫下來。
這都是還沒當母親時的讀法。
當了母親之後,正確地說,在母職加教職等事務繁忙、睡眠剝奪的情況下,讀書寫作艱難,即使偶爾囫圇翻看少女時代的書,感受已大大不同,現在讀來有感的段落,很多是以前不曾注意的。
以班雅明來說,從前我在這段話中得到很大的閱讀歡愉:「孩子們傾向於以特殊的方式尋找面前任何看得見的、可以擺弄某些玩藝兒的工作地點。他們感到自己不可抗拒地被建築工地、整理花園和家務勞動、做縫紉或者幹木工活時產生的垃圾所吸引。」緊接著這段話的則是詩意又富哲學意味的句子:「在那些廢品中,他們認出了物質世界恰好並僅僅轉向他們的面孔。」
反覆歌詠這些佳句的青春午後,絕無法想像13年後的自己,確切地置身在所謂廢品的現場,也就是我家:過期的發票、回收的傳單和繳款證明被珍藏,但藏的技巧仍不高明,因此從櫥櫃、冰箱到拖鞋都可見其蹤。寶特瓶空罐可用來當花器,紙箱裁剪成細條狀,插在地板巧拼的縫隙間,彷彿裝置藝術。這種將班雅明的廢品藝術發揮到極致的,約莫是兩歲時孩子。
每天從學校回家,打開門,大部分的物件都不在它原有的位置。彷彿經歷了一場大風吹,書籍如紛紛落葉墜在地上,鍋鏟在床上,曬好的床單則披掛在孩子身上,陽光般的笑意則寫在他們臉上,那張無辜的、與物質世界直面的純真臉龐。
愈要丟的東西愈被他們看上,最令我害怕的是,除了收藏廢品,更麻煩的是孩子有讓物件淪為廢品的本事:電腦鍵盤被暴力拔掉數顆(原來這種東西是可以被拆掉的啊),蠟筆霸氣地舞上書中文句,孩子氣的品評;木質浴桶成了他們的戰車,意外倒下遂迸綻裂痕。還有還有,鍋鏟放在積木旁邊,撿回來的掌葉蘋婆果實則與書籍同類,至於那些黏在身上的麵條、飯粒和餅乾屑,則像花粉般被帶往家中每個神祕角落,用來養息蟑螂螞蟻。
孩子以他們的方式詮釋了班雅明所謂的「用自己在遊戲中製造出來的東西,將那些種類很不相同的材料放進一種新的、變化不定的相互關係之中。」家中每樣物件的內涵和界線,孩子將之打破、重新攪拌,創造出屬於他們美感經驗的變體。只不過直到現在我仍無法說服自己欣賞他們的創意,那即興且富節奏感、飽和度的靈光。當作家們對孩子的浪漫嚮往與天真歌詠變成了實在的日常,象徵性的抽象情感落入了柴米油鹽,我才發現過去的享受是否是一種誤讀?
還是當了母親的我,太現實太小心翼翼又太神經緊繃的我,畫錯重點,開始迷路般的誤讀?
就像以前多麼喜歡馬奎斯的〈流光似水〉,孩子的真摯與躍動的神思,對比於成人的無聊和假面,讓我沉浸其中,彷若甘心漂浮在孩童所召喚的光之海洋。但如今我讀〈流光似水〉給孩子聽時,發現自己跳過了諸多細節,將成人說得不那麼功利,將孩子的勇敢稍加稀釋,變造了最後整班同學被光海溺死的結局──台灣麥克出版的大師名作繪本系列中,《流光似水》的結局也刪去了孩子溺死的段落──是成人對危險下意識的逃避嗎?成人對孩童潛力本能性的畏懼嗎?還是出自於一位母親的過度詮釋與刻意誤讀?
不過我倒還能享受(或說忍受)兒子睡前的撒嬌,看來這是不少作家童年最溫柔的記憶吧。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一開始就描繪了母親的睡前之吻「像祝禱和平的聖餐上的聖體餅那樣」,吸吮母親的唇給他入睡的力量;洛里.李則於《蘿西與蘋果酒》中,將與母親相依偎的睡眠寫得既詩意又纏綿:「我滾到她(母親)睡夢殘留的山谷裡,深深地躺在那薰衣草的氣息裡,我將臉深深地埋進去,重新睡去,睡在她讓我據為己有的窩巢中。」
當黑夜來臨,兒女依傍著我眠息,扯著我的衣角、撫著我的手肘(兒子命名:這是果凍)閉上眼,漸漸滾入睡眠山丘。於是我想,這也許是小普魯斯特、小洛里.李及無數個作家童年的睡前儀式吧。他們正以那張渴望母親的孩童臉孔,轉向我,穿越時光凝視我。●
李欣倫
靜宜大學台灣文學系副教授。父親是中醫師,受此影響,十多年來的寫作關懷多以藥、醫病、受苦肉身為主,如《藥罐子》、《有病》、《此身》,近期的散文集是《以我為器》,寫女性從懷孕到生產的身體,進一步思索新生、死亡等生命議題,此書獲得2018年國際書展非小說類大獎。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