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童書再想想:花婆婆、魯冰花和蘿絲達克
1982年,美國繪本創作者芭芭拉.庫尼(Barbara Cooney)出版Miss Rumphius一書,隔年獲得凱迪克大獎,1998年出版中譯本,書名為《花婆婆》。這本書故事旨在世代傳承「作人為善」的美意,畫風唯美、故事動人,不只歐美奉為經典,在台也廣被傳閱,「花婆婆」一詞成為散播美好的代言,許多閱讀推廣者也以此名自稱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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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婆婆》一書,創作者描繪主角四處播撒魯冰種子(取自博客來)
原文中,美國緬因州的植物Lupinus(或稱lupin or lupine)中譯為「魯冰花」。台灣俗稱的「魯冰花」與《花婆婆》裡的花雖不同種但同科同屬,都是豆科羽扇豆屬,因該屬植物的葉形皆為全開扇狀,而有「羽扇豆」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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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稱「魯冰花」的Lupinus(取自wiki)
台灣的羽扇豆於日治時期引進,作家鍾肇政於1962年完成的小說、1989年改拍的電影,以及後來客家電視台拍攝的影集,使得音譯的「魯冰花」更為家喻戶曉。
魯冰花在小說中的使用,是作者借其「固氮」能力突顯茶農背景,進一步引申為貧苦人家的孩子儘管有如路邊野花,比不上如地主或權貴子弟般高經濟價值的茶葉,卻也默默滋養農作需要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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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魯冰花》畫面(擷自youtube)
由於庫尼喜愛旅遊與園藝,與繪本裡的主角花婆婆相似,許多讀者以為該書是她自己的故事,但真正的花婆婆其實另有其人。新英格蘭歷史協會指出,緬因州確實有個名叫希達.愛德華絲(Hilda Edwards)的魯冰花小姐。愛德華絲也是旅遊跟園藝的愛好者,尤其鍾愛藍紫色魯冰,1904年她從歐洲初次拜訪美國親戚時,將英國的種子帶回緬因。
愛德華絲不只在自家花園栽種,平日步行去郵局也把種子帶在口袋裡,沿途播撒,連搭朋友便車到遠處也是低調祕密的這麼做。她親近的友人知道後就稱她為「魯冰花小姐」(Lupine Lady)。正因為她的引進與播種,緬因州後來以盛產藍紫色魯冰花出名。
定居緬因的庫尼或許聽聞愛德華絲的故事,便創作了這本書,傳播「做點事來讓世界更美麗」(do something to make the world more beautiful)的美意。而這本動人的書也不辱使命,讓這珍貴的訊息在世界各地遍地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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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婆婆》內頁(取自博客來)
然而,就「生態系統服務」(ecosystem services)的觀點來說,當人類從自然資源取得福利時,不能不思考它同時帶給其他對象的破壞。魯冰花這個物種在生態學家的眼中,絕非是「讓世界更美好」的代言人,因為它們有強烈的侵略、排他與繁衍等特質,這會擾亂原生社群分配比、迅速取代原生植物,改變當地的動植物的結構,造成生態悲歌。
這類花種,目前在加拿大、美國、紐西蘭、冰島等地都有大量改變原生植披的侵略問題。站在經濟發展的角度,一整片的紫藍,應當是收買觀光客前去的大賣點,但在動植物生態保育者的眼裡,一小片是帶來後患的肇始,而一大片已是破壞生態平衡的後果了。
單單一個作文題「讓世界更美麗的事」,可以探出萬種面貌,如何定義「美麗」也可測出執筆的深度。同樣是童書作家,珍妮.貝克(Jeannie Baker)從不滿足於表面、短暫、感官、單方的滿足與愉悅。她的作品總是讓人看見自身的不足與耽溺。凡是讀過貝克的《窗》、《家》、《森林和海的相遇》等作品的人,應該會同意這樣的說法。台灣對她的《蘿絲達克的故事》(The Story of Rosy Dock,中文暫譯)一書比較陌生,透過這本書,貝克正用另一個寬廣的省思,說著「花婆婆」的故事。
這本書跟《花婆婆》靈感來源的故事類似,由一個歐洲白人女士說起:她熱愛蘿絲達克結實纍纍的紅花,於是把種子帶在移民澳洲的行李箱裡。種子原只是被種在院子裡,但因為一次大水的天災,行李箱裡的種子意外流到遠方且大量繁殖。於是,原本多樣且有在地動植物系統的生態,經過一段時間,只剩下滿坑滿谷的蘿絲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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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蘿絲達克的故事》一書,描繪主角的行李箱被大水沖到他處以及種子大量改變當地生態的樣貌(取自Jeannie Baker官網)
貝克擅常用少量的文字、獨特的拼貼技法與運鏡,便引領讀者看到事物變化的因果與不同觀點。這本書因為對生態環境有深度的反省,書與改編的同名短片動畫,除了獲得澳洲童書大獎,也成為澳洲政府強力推薦學校老師的教學材料。
我相信不管是書或是影片,看過這故事的孩子,日後若有機會站在一整片Rosy Dock花海前,就不會只是癡傻地讚嘆「哇,好美麗!」,而會低頭思索自問:「眼前這片浩瀚的壯美是怎麼形成的?背後是否代表有多少原生動植物被排擠扼殺了?」那麼,當大人再次回頭看《花婆婆》一書,或者看到那些觀光廣告的影像照片時,我們的反應與反省,當可比孩子更深刻些才是。
為何如此期許,正是因為台灣不少故事人與學校師長,常以「花婆婆」自稱來推動閱讀。有些老師或故事志工讀完這本書,還會帶孩子哼唱電影《魯冰花》的主題歌,甚至隨口鼓勵孩子仿效故事主角,隨身帶著魯冰花的種子在外出時四處去播撒。
若要引用《魯冰花》小說或電影的元素更該謹慎,因為鍾肇政跟其他早期的本土作家一樣,礙於台灣當時的高壓政治而繞圈說故事,實則在對當時外來的強勢權貴與附庸者用政經手段欺壓底層貧苦在地人民的現象提出控訴,同時表達自由思想的可貴。而「強勢入侵的外來者」這點,不正是貝克在《蘿絲達克的故事》裡想說的:「數大之美」的另一面其實是「強勢入侵」所造成的?而這個,不也是魯冰花這類花種讓生態學家感到憂心頭痛的問題?
《花婆婆》是一本動人的作品,毋庸置疑。芭芭拉.庫尼或許無法長壽到聽見生態學家的觀察與憂心,就像鍾肇政於60年代寫作時只單純借用魯冰花與茶園的關係一樣。但在2018年的當下,閱讀人要用「花婆婆」或「魯冰花」這些材料跟指稱時,都需要更周全的關照。在帶讀《花婆婆》的同時,也應當跟孩子談魯冰花在生態環境上的角色,最好再配上《蘿絲達克的故事》這本書或動畫。
The Story of Rosy Dock動畫片段(取自Jeannie Baker官網)
《花婆婆》一書的核心結構,是主角艾莉絲的爺爺在去世前期許她將來做三件事,當中一件是「讓世界更美麗」,於是艾莉絲到處播種魯冰花的種子。等到她臨終前,她也叮囑姪孫女,期許姪孫做一件讓世界更美的事。
世代傳承的利他主義善念是動人的,但從現在兼顧科學的人文觀點來說,已不是這麼一回事。最後,引用一位對這本《花婆婆》又愛又恨的加拿大生態學教授兼作家史帝分.賀德(Stephen Heard)的話作結。他說艾莉絲的姪女若真的想讓世界更美,反而更應該將她的祖先花婆婆因一廂情願而帶給自然大地的傷害復返:減少魯冰花的擴散、把原來的多元物種生態找回來,這才是真的讓世界更美好。
賀德這段話說得很有道理,不是嗎?期望台灣閱讀推廣者往後在帶讀這本書時,將有所不同。●
作者簡介:芭芭拉.庫尼(Barbara Cooney Porter) 於1994年獲得國際安徒生文學獎,這是兒童圖書創作者的最高國際榮譽獎項。 |
書評》金馬獎像高踞枝頭的鳥,台北電影節卻是永遠不死的蝴蝶:評《一瞬二十》
▇中山堂的記憶
每年到了仲夏,在台北西區的中山堂,濕熱的空氣蠢蠢欲動。這棟曾經是威權歷史象徵的古老建築,突然被一股青春氣息給佔領了。愛好電影的人,從期待,研究手冊,買票,搶票,或者買不到票......終於排隊進入中山堂看電影:台北電影節,是每年夏天最重要的電影儀式。如果秋冬之際的金馬獎是一場衣香鬢影的電影盛宴;台北電影節就是屬於陽光,夏日,短褲夾腳拖的電影同學會。
台北電影節的歷史,可追溯到1988年首度開辦的「中時晚報電影獎」。1994年擴大舉辦,並更名為「台北電影獎」,1998年台北市政府承繼「台北電影獎」之名,開辦了第一屆台北電影節,並設立「百萬首獎」,鼓勵有創意、有內涵的台灣電影。
台北電影節一路走來,已經20個年頭了。這20年也是台灣社會急遽變化的時代,我們經歷解嚴,政黨輪替,見證了中國的崛起,也目睹了台灣經濟、文化與商業行為等的變遷。然而對於台灣電影,這也是極為戲劇化的20年:80年代的台灣新浪潮曇花一現,90年代到21世紀初的台灣電影,在全面開放影片進口,港片及好萊塢電影的多重夾擊下,幾乎面臨終結,想拍電影的年輕人不知何去何從。不過還好,我們還有台北電影節……
儘管2000年後台灣電影產業跌到谷底,但是愛看好電影、想拍好電影的人永遠都在。這段期間也是影展的黃金時期。當時金馬獎還是比較中規中矩;台北電影節懷著一份實驗、挑戰、創新、獨立、容納百川甚至有點惡搞叛逆的精神,向台灣電影觀眾以及創作者招手:台灣的電影人,只要你有拍電影,就放馬過來吧!
20年來,台北電影節從城市主題、東南亞新銳,走到了「電影正發生VR」,還有國際新導演獎、百萬首獎、《海角七號》的首映等等。我們目睹優秀的電影工作者從台北電影節誕生,當然還有「呵護台灣電影節」的會心一笑……這一切一切,都是屬於夏日中山堂的記憶。
▇ 20年!
《一瞬二十》是一份關於台北電影節的「全紀錄」,一份電影史的回顧,也是一段台灣歷史的紀錄。這本書的作者是一群女孩子(絕大部分),包括林倩如、陳韋臻、謝海棠、謝以萱、蔡雨辰、林怡秀等等。她們長期關注台灣藝術與文化,常發表文章在一些比較另類、獨立的媒體上。你會在台灣的藝展、音樂會或者社運場合看到她們的身影。這些女生也跟你我一樣,都是跟著台北電影節一起長大成人的……
《一瞬二十》是她/他們分工合作的結晶。整本書的結構基本上用編年模式,從台北電影節的草創開始,分不同的階段一一陳述。雖說是全紀錄,但是在內容編排上,卻並非瑣碎的線性大事記。
作者群以大量的訪談,訪問了台北電影節各個階段的參與者,包括策展人、導演和美術設計等等,受訪者很多都拿過百萬首獎。在帶著隨興的訪談氛圍中,過去20年的大大小小事,好像一種昨日重現的概念,漸漸浮現再生。
每篇訪談的最後,編排了一段受訪者針對台北電影節的小QA。作者們在書中列了許多有趣的小方塊,例如精巧的「文化指南」,介紹當時屬於比較次文化的脈絡。閱讀這本書,就好像玩一個拼圖遊戲,從不同的人隨機的訪談文字,歷史脈絡的引導,以及我們閱讀者自身對於台北電影節的感情與記憶,勾勒出一個台北電影節的20年……
原來,這是一個好刺激的20年。電影產業蕭條世代的台灣導演們,在四面楚歌的狀況下,接觸到台北電影節。他們最關心的就是:一、有錢拍片;二、拍出來能夠被看到。在那段匱乏慘淡的日子裡,台北電影節就是一個溫暖的港口,包容了他們,以及他們的創作。
書中受訪的導演,例如沈可尚、陳宜芯、陳宏一等等,他們的得獎作品都不是以討觀眾喜愛為目的,更別說公開放映或者大賣座,當時的金馬獎對他們來說也很難「高攀」。放眼全世界,只有台北電影節接納了他們,更重要的是,台北電影節也把他們的作品介紹給了我們。
書中的受訪者,也是策展人及得獎者的沈可尚導演說得好:「就算全世界都不懂你,台北電影節懂!」整本書充滿著這些導演的電影熱情:鄭有傑的年少輕狂,沈可尚的搖滾情懷,顏蘭權/莊增益的社會觀察,陳宏一的高處不勝寒等等。雖然在他們的世代(《海角七號》逆轉勝之前),電影產業壞到不能再壞,而台灣電影的文化,就是在那匱乏的年代,以及台北電影節的推波助瀾,漸漸成型了。
▇行進中的歷史
在這份關於台北電影節全紀錄的敘述與分析中,台灣電影豐富的面貌呼之欲出。比較兩岸三地的電影,台灣電影總是被嫌(或者被稱讚)「格局小」、「藝術取向」。然而絕處總會逢生,匱乏中永遠會激發出最飽滿的原創性。
台灣電影可能不夠商業,但是卻有豐富的人文思考、社會關懷、政治批判。書中特別提及台北電影節中,連續5年由紀錄片得到百萬首獎(2010-2014)。作者之一的謝以萱用「盛世」來形容這段紀錄片輝煌史,她指出:
這一席話,或許可以概括台灣電影那份慷慨激昂的魅力。這種東西放在全世界或許並不稀奇,但是台北電影節的評審與觀眾,卻願意熱烈擁抱對這份電影生命力。或許這也是台灣電影讓人愛不釋手的原因吧。
《一瞬二十》除了關於台北電影節/台灣電影文本的書寫,詳盡精密的產業分析,書中還不時插入許多歷史描述,例如:華山的今昔、90年代的破爛生活節甜蜜蜜、台大盜墓事件、盜版的功勞、阿才的死諫、WTO的影響、DV電子攝影、數位剪輯、電影數位化的興起、文化部的成立、OTT的雨後春筍、紀錄片募資平台等等。這些事件/紀錄可能和電影本身無太大關聯,但是這方面的文字,充滿了一種「番外篇」的趣味。讀者看到的,不僅是台北電影節的歷史,也是台灣電影的歷史,以及台灣20年來的文化藝術史。
這本書一路讀下來,時間軸也從20年前漸漸拉到了眼前。新導演程偉豪的成長以及藝術理念、對類型電影的熱愛,已經和20年前的電影作者很不一樣了。閱讀的瞬間呼嘯而過,台灣電影卻突然進入了新的面貌。儘管每個世代的結構各有不同,台灣導演幾乎都經過了台北電影節的洗禮。猶記得當年沒票無法看到《海角七號》中山堂首映的遺憾,字裡行間漸漸也回到了當下。
這份關於台北電影節的全紀錄,不僅道出過去20年的歷史,也是正在進行中的歷史。金馬獎或許就像一隻漂亮的鳥,高踞著頂端。台北電影節卻像個永遠不會死的蝴蝶,隨著台灣的歷史,繼續蛻變出一個我們期待的、讓人興奮的台灣電影。●
一瞬二十
作者: Allen Hong等19人、台北電影節統籌部
繪者:夏皮南
出版:財團法人台北市文化基金會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台北電影節統籌部
作為亞洲的重要影展之一,台北電影節透過影展、活動、工作坊及與其他平台的合作,與亞洲獨立電影創作者及影視產業建立更緊密的關係,成為一個連結電影創作者、影視產業及觀眾之間的平台,保持創新及改變的彈性,維持一個年輕氣質影展的可能性。
台北電影節首屆於1998年舉辦,其承繼了1988年「中時晚報電影獎」的「年輕、獨立、非主流」精神,該獎項自1994年起更名為「台北電影獎」,分為商業映演類及非商業映演類提名並給獎,彰顯獨立、非主流的精神挖掘多元的影像作品。
自1998年起,臺北市政府主辦台北電影節,其下設置台北電影獎,增設「百萬首獎」,並在台北電影獎之外舉辦國際電影觀摩,為台灣第一個城市主辦的影展。台北電影節自2007年成為隸屬於台北市文化基金會的常設單位。每年於夏季舉辦,在競賽及觀摩影展外,並常舉辦電影相關活動,增加市民參與。
台北電影節於2002至2015年間常設「主題城市」觀摩單元,藉由電影放映及座談,系統性的帶領觀眾認識世界電影。2005年起新增「國際青年導演競賽」(於2015年更名為「國際新導演競賽」),為台灣第一個以劇情長片為主的國際競賽,致力於引介國際電影新潮,並邀請入選競賽影人來台交流。於2015年起,由文化部影視及流行音樂產業局主辦,台北電影節與法國南特三洲影展「南方製造工作坊」合作承辦「PAS Taipei 國際提案一對一工作坊」,以每年6件入選企劃案的深入培訓,培養新一代台灣及鄰近區域的製片及導演國際合作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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