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觀察》旅行究竟是刻苦或享樂?觀光哪裡來的黑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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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為何要刻苦?

旅行書是當今書市的強勢文類,台灣的實體書店總是有大大一櫃,今年香港書展的年度主題也就是「旅遊」。

旅遊書若是一種文類,當然不只是按圖索驥的圖冊、guide book。讀進旅行書的內裡,必定有幾朶「人生哲理」的文字雲會浮現,例如慢遊、出走、探索、夢想……。去年大賣的電影《我出去一下》,正是由包含這幾種元素的暢銷旅行書改編拍攝。

在人生哲理的大方向下,這幾年旅行書還有一種特色風,就是書名漸長、漸玄。誠品2016年度暢銷榜首Peter Su《如果可以簡單,誰想要複雜》堪稱代表,不少歐美刻苦旅行書來到台灣,譯名也都很悠遠,例如《買一張名叫夢想的單程機票:一個大男生,兩年半時間,世界五大洲,一個夢想的完成》、Rolf Potts的《旅行是為了放大生命的極限:出走不是為了逃避現實,而是想讓人生更加精采》,都是典型翹楚。

刻苦追求人生的旅行書寫,歷史說遠也不遠。至少1990年代末在台灣引起騷動但蕓花一現的華航、長榮二大航空公司「旅行文學獎」,獲獎作品就是走類似路線。沉寂了十多年後,這三、五年的趨向又更明顯。

回顧台灣政府1979年才開放海外觀光,歷年的出國人數統計,1980年48萬人、1990是294萬人、2000年732萬人、2010年941萬人,最新資料2016年是1,459萬人。自2012年突破千萬人次後,年年再創新高,近五年成長率都很驚人。

於是這裡有個問題:如此屢屢塞爆桃機的大量旅行人次,都是刻苦出走在反省人生嗎?旅行,難道不能是享樂的完成式?不能純粹看美景看美女?

旅行究竟是刻苦或享樂?文化研究對於「觀光文化」的討論,有三個觀點應該有助思考這一組苦樂的吊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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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4356830)

旅行不等於觀光

第一個觀點是,「旅行」和「觀光」看起來差不多,實際上卻是歷史脈絡完全相反的兩回事。我們生活中雖然常二詞混用,例如「阿嬤被旅行社小姐招去觀光」,但在文化研究概念上則有明確區分。

美國史學家布爾斯廷(Daniel Boorstin)1962年的The Image: A Guide to Pseudo-Events in America一書,就以字源考察隔斷兩個字的意義糾纏。布爾斯廷說,旅行(travel)字源來自中世紀travelen,與法文travail(工作)同源,原意是因勞動而移動、走路走到骨折。再往前追溯到拉丁字源trepalium,意思竟是三塊木板——沒錯,滿清十二酷刑夾斷手指的道具也!

相對的,觀光(tour)源自希臘文tornus,是英文turn(回轉)、circle(循環),意指去一個地方而復返。所以觀光的意義,就是暫時離開然後回返。

因此,旅行自古就有,而且古早的旅行者幾乎都不情願踏上旅程,如客商、軍人、流寓……。出發不保證回家,當然苦!觀光則相反,保障回家的出遊,才是享樂。

觀光史學者幾乎都同意,人類歷史的「觀光元年」,是從事旅遊代理業務的庫克(Thomas Cook)利用剛完工20年的英格蘭鐵路,提供教會朋友訂票服務的1845年。庫克隨後推出套裝行程(package tour),招攬勞動百姓在假期輕鬆去玩歐洲,正式終結「個人苦痛」的旅行歲月、開啟「大眾享樂」的觀光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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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克紀念館展示與19世紀旅行相關的交通模式。(wiki)

觀光成為一種工業,是西歐18世紀末兩個大革命之後才有可能。日本則要到19世紀末期,「四國遍路」之類的傳統參拜文化,才開始轉為現代觀光文化。富田昭次的《觀光時代:近代日本的旅行生活》,就談日本在明治時代以後,搭鐵道、乘輪船、住飯店、看手冊、寫遊記……,開啟一種全新的「觀光」生活。由參拜轉為現代觀光,再以現代觀光吸納傳統,由此可知悉日本為何能是休閒產業大國。

區分了旅行的古老源流,明白了觀光的現代庸俗,當過國會圖書館館長的布爾斯廷老先生,於是對著1960年代的觀光團開罵:這哪裡是什麼深沉的「旅行」?根本是膚淺的「觀光」!他所斥責的那些特地飛到東方泡土耳其浴的美國人,就是現在我們調侃的「上車睡覺、下車尿尿、休息買藥」之類的團客。

旅行和觀光,雖然玩起來差不多,歷史脈絡可是大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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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kirkandmimi)

你的假期是別人的工作,你的歡樂是別人的痛苦?

第二個論點是,現代人的觀光,既是某些人的休閒,也是某些人的工作。

現代社會的特徵,是工人的作息配合工廠的機器,一起上班一起放假。所以,農人放假是大地在休息,工人放假是商人有生意。

1845年全球第一家旅行社庫克公司,就是工業社會結構在撐腰。英國1847年制定《工廠法案》,規定每日工作上限10小時的天花板,假期制度開始形成。慘澹經營的庫克,終在1851年倫敦萬國博覽會大發利市。大批勞工群眾前仆後繼湧入這個現代商品殿堂。庫克從代售車票、代訂飯店的旅行社,跨足到旅行用品、時刻表出版、開銀行發行旅行支票。幾經併購成為國際性的通濟隆集團(Thomas Cook Group),就知大眾觀光在現代社會的美景。

德國批判理論(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在1930年代提出《文化工業》(Culture Industry)概念,就斥責「休閒產業」根本是資本主義的陰謀:工人離開生產部門的工作時間之後,那麼難得而僅有的自由時間,竟又遭到商人勸敗,而集體被收編為消費部門,如此一生都逃不離生產-消費-生產-消費的無限迴圈。

而今,世界觀光組織(World Tourism Organization)宣稱,2015年全球觀光人口有11億8000萬人次,產業營收是1,5000億美元,規模已超越石油業和汽車業而穩居全球第一大產業。光用陰謀論,似不足以解釋觀光客的前仆後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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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Free-Photos)

觀光客在凝視什麼?

第三個觀點是,觀光客要看的風景,出發前就已決定。這個理論即厄里(John Urry)的《觀光客的凝視》(2016年重出3.0版)。

前面提到的布爾斯廷,對待觀光文化實在嚴苛,有如道德警察。他批判觀光客東南西北搞不清就被帶去再帶回,所見所聞只有假快感,旅行體驗只是「假事件」(pseudo-event)。這種觀光道德心態,被很多布爾喬亞知識分子接收:一樣坐飛機、一樣住旅館、一樣看博物館玩迪士尼,布爾喬亞總是對於嗡嗡嘈雜的團客感到不屑。文化研究理論戲稱這種心態為「他們是觀光客、我是旅行者」(They are tourists, I am traveler)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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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cegoh)

其實,在大家都是出來玩的嘛!理論上沒有尊卑、也不必論高下;因為背後的黑手,是現代職場的工作壓力。1970年代社會學者麥康尼爾(Dean MacCannell)就對現代觀光客有比較寬容、同情的態度。他認為,人類困在資本主義的「異化勞動」下,總覺得眼前的人生不完整,總嚮往在他方會有生命的「本真」(authenticity)。

這就是所謂「生活是他方」La vie est ailleurs)啊,米蘭・昆德拉引述法國詩人韓波的這一詩句,是海內外形容離家旅行最有名的證詞。

現代人明知無路卻又必須勉力為之,是一種無奈。布爾斯廷無情指控觀光客的立場,麥康尼爾稍做修正,提出「被演出的本真性」(staged authenticity)理論,說明所有人都渴望「造訪他方」以尋找本真——雖然很無奈,看到的他方,都只是舞台上的演出。

但是,現代人都有一顆不安的心靈必須安撫,因此忍不住就是要觀光。

厄里在2002年的《觀光客的凝視》補了一種解釋:觀光客的眼睛,早就不斷在遊記、雜誌、照片,以及標榜「死前必玩的五十景點」之間逡巡,不斷想像「本真生活」會在某一個場景獲得應許。

詹宏志2015年的好書《旅行與讀書》,就坦言「書呆子相信凡事書中都有答案,在旅行一事也不應有例外,所以他們通常會以一本書或幾本書做為旅行的依據,我當然也是這種人。」詹宏志藉著他人的設定而出發,也可說是「觀光客的凝視」之驗證。當然,詹宏志那般領悟風景、抒寫感情的能力,才有能力跳脫魔咒、不致只是追隨他人眼睛去觀光。

2012年厄里邀請年輕的地理學家拉森(Jonas Larsen)改版寫成《觀光客的凝視3.0》,加強近十年觀光傾向影像、展演的現象,以及人不斷脫離土地的後果。這本3.0,因此更貼近當代資訊社會,也更深沉在思考觀光的風險、衝擊。

當然,說到觀光的社會黑暗面,就不能忽略貝克的《旅行的異義:一趟揭開旅遊暗黑真相的環球之旅》。書的原名叫Overbooked,一般用來指航空公司機位超賣,但本書則是不斷在追問:當觀光由嗜好變為產業,對人類社會是毒藥或是靈藥?

所以他追到全球最熱門的觀光區,吳哥窟、威尼斯超抽水源而造成的地層下陷,杜拜沙漠起高樓的奴工地基……。從頭到尾以「你的歡樂是我的痛苦」來質疑觀光客,正是文化研究看觀光很不爽的基本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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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congerdesign)

觀光也有心靈的暗黑面

若說貝克《旅行的異義》討論觀光的社會暗黑,狄波頓《機場裡的小旅行》就是在談觀光的心靈暗黑了。

暢銷作家這本《機場裡的小旅行》是夠酸的小書。狄波頓應機場餐飲服務大廠Nabisco之邀,進駐倫敦希斯洛機場一周,寫出這本採訪觀察筆記,狠狠抓到現代人之觀光客的凝視。

書中有一章描寫名叫大衛的英國父親。他在半年前預訂一場希臘假期,就將度假村加到「我的最愛」,每天上網查看氣象,不時蒐尋網上照片。不過,這場伯羅奔尼撒半島之旅,真正來到第五航站,夫妻和兒子四人此起彼落的不滿,終究擊潰了他的觀光熱情。

不安的終究是人心,觀光經常無能為力的。但是,狄波頓寫出重點:

旅客在不久之後就會忘卻自己的旅程。他們將回到辦公室,而必須以短短幾句話概括一座大陸。他們將再次與配偶及孩子爭吵。他們將望著英國的景色而毫無所感……不久之後,他們就會再次對杜布羅夫尼克及布拉格產生興趣,並且重新感受海灘與中世紀街道的魅力,明年,他們又會想到要去哪裡租一棟別墅度假。

 

觀光時代.jpg觀光時代:近代日本的旅行生活
旅の風俗史
作者:富田昭次
譯者:廖怡錚
出版:蔚藍文化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富田昭次Tomita Shouzhi
1954年生於東京。曾任飯店專門雜誌的總編,後以飯店、旅行作家的身分活躍於業界。著作有《從美術明信片看近代日本》(絵はがきで見る日本近代)、《飯店的社會史》(ホテルの社会史)、《飯店與近代日本》(ホテルと日本近代)、《「極致」的飯店》(「極み」のホテル)、《東京的飯店》(東京のホテル)、《東京希爾頓飯店物語》(東京ヒルトンホテル物語)、《最高級的飯店所隱藏之秘密》(最上のホテル その隠された秘密)、《捕鯨男──天才飯店經理麥可‧近藤的生涯》(鯨を釣る男――天才ホテリエマイク近藤の生涯)、《鄉愁‧飯店物語》(ノスタルジック・ホテル物語);編有《戀愛飯店》(恋愛ホテル)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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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與讀書
Have BOOK: Will TRAVEL
作者:詹宏志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4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詹宏志
出生於1956年,南投人,台大經濟系畢業。現職PChome Online網路家庭董事長。
曾任職《聯合報》、《中國時報》、遠流出版公司、滾石唱片、中華電視台、《商業週刊》等媒體,曾策劃編集超過千本書刊。並創辦了《電腦家庭》、《數位時代》等四十多種雜誌。

觀光客.jpg觀光客的凝視3.0
The Tourist Gaze 3.0
作者:約翰‧厄里(John Urry)、約拿斯‧拉森(Jonas Larsen)
譯者:黃宛瑜
出版:書林出版公司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
約翰.厄里 John Urry

於劍橋大學獲得社會學博士學位,曾任蘭卡斯特大學社會學系主任、社會科學院院長,以及英國皇家文藝協會研究員、社會科學研究院院士等。厄里現任蘭卡斯大學流動現象研究中心主任,近著包括:《流動的生活》(Mobile Lives, 2010)、《氣候變遷與社會》(Climate Change and Society, 2011)、《流動性:運輸與社會的新觀點》(Mobilities: New Perspectives on Transport and Society, 2012)、《超越石油的社會:石油的殘餘物及社會的未來》(Societies Beyond Oil: Oil Dregs and Social Futures, 2013)、《運送的距離:3D列印技術對運輸與社會的衝擊》(Freight Miles: The Impact of 3D Printing on Transport and Society, 2013)。

​約拿斯.拉森Jonas Larsen
丹麥羅斯基勒大學地理學教授,研究主題包括:移動、觀光與媒體。專論經常發表、刊登於觀光、地理與移動現象的期刊,合著有:《展演觀光場所》(Performing Tourist Places, 2004)、《流動、網絡、地理》(Mobiities, Networks, Geographies, 2006)、《觀光、展演與日常:消費東方》(Tourism, Performance and the Everyday: Consuming the Orient, 2015)。

旅行的異義.jpg旅行的異義:
一趟揭開旅遊暗黑真相的環球之旅

Overbooked: The Exploding Business of Travel and Tourism
作者:伊莉莎白.貝克
譯者:吳緯疆
出版:八旗文化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伊莉莎白.貝克
​貝克的記者生涯始於1972年擔任《華盛頓郵報》駐柬埔寨戰地特派員,並曾擔任《紐約時報》特派員,在歐洲、亞洲以及南美洲進行採訪。貝克曾榮獲羅伯∙甘迺迪圖書獎(Robert F. Kennedy Book Prize)、海外記者俱樂部獎( Overseas Press Club Award ),並兩度獲得杜邦─哥倫比亞大學獎 (DuPont-Columbia Award),表彰其新聞報導之專業。

機場裡的小旅行.jpg機場裡的小旅行:
狄波頓第五航站日記

A Week at the Airport – A Heathrow Diary
作者:艾倫.狄波頓
譯者:陳信宏
出版:先覺出版
定價:2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艾倫.狄波頓
1969年生於瑞士蘇黎世,在瑞士和英國兩地受教育。通曉法文、德文及英文。現居倫敦。
狄波頓才氣橫溢,文章智趣兼備,使他不僅風靡英倫,外國出版社也爭相出版他的作品,目前已有廿多國語言的譯本。近年並協助創立了「人生學校」。
書評人康納立(Cressida Connolly)讚嘆狄波頓是「英國文壇的奇葩」;另一位書評人葛雷茲布魯克(Philip Glazebrook)認為:「這種奇才作家,恐怕連掃帚的傳記都寫得出來,而且這柄掃帚在他筆下絕對是活靈活現的。」知名旅行作家莫里斯(Jan Morris)更說:「我真懷疑狄波頓這輩子有沒有寫過一句乏味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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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20 09:19
日本書房》預知未來的漫畫,及日本思想類著作
手塚治虫作品〈惡魔的開幕〉書中人物,左起:岡重明、丹波首相、老師。(圖片取自官網)
手塚治虫作品〈惡魔的開幕〉書中人物,左起:岡重明、丹波首相、老師。(圖片取自官網)

預知未來的漫畫

91MrIOeCXTL.jpg今年7月日本祥傳社出版的《手塚治虫傑作選「戰爭與日本人」》裡,收錄了一則秀逸短篇〈惡魔的開幕〉。這篇最初於1973年刊載在雜誌上的作品,主角名叫岡重明,是一位參與地下反政府運動的年輕知識分子,他收到組織中的思想指導者「老師」之命令,必須設法暗殺丹波首相。

之所以要用這麼極端偏激的手段,是因為漫畫中的這位丹波首相十分專制,內閣成立僅僅3年,他就獨攬大權,施行了戒嚴令,對內展開宵禁、檢閱、竊聽等手段,激烈鎮壓反對分子,讓日本國民的自由受到束縛。更甚者,他還直接將自衛隊改為軍隊,強制修改日本憲法,以保護東南亞局勢安全的名義開始發展核武……

對於平時就有關心日本的讀者而言,上述情形是否讓人覺得很熟悉呢?事實上,早在兩三年前就有人在社群網站上提起這篇作品,認為手塚治虫精準地預言了45年後當今的現實。

手塚出生於二戰前的1928年,成長於急遽法西斯化的日本。由於親身經歷過逐步走上戰爭的過程、戰爭的恐怖,以及戰後的荒蕪與人心轉變,因而能觀察得細微入裡。

在祥傳社這本選集書末,日本政治學者白井聰所撰寫的解說,更提及戰爭經驗(尤其是戰敗經驗)對文化的影響:

「作為普遍的現象,戰敗會讓該國的文化產生內省傾向。例如美國新好萊塢電影的潮流,就是越戰戰敗的產物……而戰後的日本,『內省』由大師們所支撐著,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手塚治虫、水木茂,都一味地持續畫著灰暗、沒有救贖的戰爭漫畫和紀錄性的軍事故事。之所以有這種執著,應該是因為他們都確信:正因為我們是敗者,所以能夠虛心凝視現代戰爭的悲慘,而且把這件事情向世界傳達,也具有普遍的意義。」

然而白井也接著提到,隨著手塚世代凋零,親身體會戰爭的經驗也已日漸風化。如今安倍政府企圖更改憲法,以及通過「特定祕密保護法」與近來的「共謀罪」等這一連舉措,已經使戰後建立起的和平主義和自由民主受到威脅。白井甚至斷言,日本「正面臨著『戰後的終結』」。在這樣嚴峻的局勢裡,重新閱讀手塚的短篇,也就有了喚醒大眾意識的積極意義。

不過,回到〈惡魔的開幕〉漫畫本身,在那與現實有驚人巧合的設定之外,故事本身的發展卻是非常戲劇性的:主角岡重明的暗殺計畫最終失敗,導致政府以反恐為名目,對政壇反對勢力展開更強烈的掃蕩鎮壓。而到了最後,岡重明竟發現這位寫過許多禁書批判政府、被稱為「老師」的思想家,其實和丹波首相是同一夥,他故意以思想論著來煽惑青年知識分子,亦是為了確切掌控反政府勢力的動向,以實行陰謀。

漫畫中有這樣一段對話,岡重明指著老師逼問:「老師……還有老師你全部的著作……通通都是兒話!嘴上說著漂亮話,私底下卻是政府的走狗!老師,你不覺得可恥嗎?」老師卻只是緩緩答道:「所謂的知識分子,本來也就是這樣的東西。」

如此看來,手塚透過劇情的安排,在這裡表達了對知識分子的嘲諷批判。

然而,這也正是更值得我們著手展開思索之處:手塚對政府專制以及戰爭無疑都是有所反省的,而理論上,知識分子也被期待具有更高的思辨性與內省能力,兩者應是站在同一陣線與權力拮抗。那麼,為何手塚在具有批判性的漫畫中,要加入這樣情節呢?難道只是出於戲劇張力的考量?抑或背後其實反映了某些人們對戰後思想界的觀感或現實情況呢?

我們不妨沿著這個切口,回顧日本思想從戰後乃至今日,其大致的發展輪廓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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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日本重要思想家丸山真男、吉本隆明、淺田彰等人的代表著作。

▉簡短摘要

1945年二戰結束之後,戰前被壓抑的共產黨與馬克思主義思想重新流行,形成日本知識界與思想界的話語權由左翼所領導的局面。其後,政治學家暨思想史家丸山真男對天皇制與日本歷史的反省,替日本的戰後思想奠定了基調,也確立了現代理性公民社會的價值取向。

進入60年代末期,隨著社會運動溫和路線的失敗,丸山所確立的方向遭到批判,新左翼理論家如吉本隆明開始思索「大眾」的實體,或如廣松涉開始從新的角度切入馬克思主義思想,也替日後流行的後現代思潮鋪好了路。

到了80年代,在大量引進法國思想家著作之後,由淺田彰《構造與力》一書標誌了明確的轉向,日本開始由左翼反省為主的「戰後思想」,步入後現代引領的「現代思想」,倡導單一價值的解放,也形成「新學院派」的流行現象。

此流行現象一直持續至世紀末,由於外在條件的轉變,現代思想也開始向左轉,與全球化資本主義對抗。

▉從「現代思想」到「哲學」:近期的三本著作

514Sw39ugnL._SX350_BO1,204,203,200_.jpg兩千年以後迄今,日本學界的哲學研究對現實的關懷逐漸增強,相較於「現代思想」的退潮,愈來愈可見的是以「哲學」為名之書籍。例如東浩紀今年出版的新作《觀光客的哲學》,上市後即成為暢銷書。

東浩紀是繼承前一波後現代思潮、並能開創出獨創議題者。他先前受到注目的著作,包括援引歐陸思想家來討論宅男及動漫文化的《動物化的後現代》,以及試圖建構輕小說文學理論的《遊戲性寫實主義的誕生:動物化的後現代2》,兩書皆已有中譯本。而東浩紀自稱,《觀光客的哲學》可謂其過去著作的集大成。

在上一本小書《弱連結》(2014)中,東浩紀曾提出三種分類:屬於某個特定共同體的「村人」、不屬於任何共同體的「旅人」,以及屬於某個特定共同體、卻時常拜訪其他共同體的「觀光客」。

他認為,「觀光客」這種不固定處於內部、卻又不完全流放在外部的生活型態,才是能讓當代人活得更豐富的一種態度。因此,他在新書中特別將這一概念深化,試圖以「觀光客」概念來重新建構關於他者的哲學,並分析當下的時代。

「觀光」這個關鍵字,或許會讓某些關注日本網路言論者,想起東浩紀曾在311大地震之後,提出的「福島第一核電廠觀光地化計畫」。這項提議,當時曾招致不少批評,許多人甚至開始檢視東浩紀過於商業化的種種作為(按:東浩紀在新學院派風潮掩息後,曾數次進入學院內任教,但最終卻離開體制,自行開設公司「言論」(株式會社ゲンロン),以出版、經營沙龍與評論教學工作坊為業——堪稱今日網紅型知識經濟之先行者)。不過,在此書中,東浩紀詳加說明了「觀光」背後的哲學預設(而非商業目的),也透過引經據典的對話,將自己的思想體系構築得更為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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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葉雅也(取自推特)

最近另有一本類近的書籍,同樣暢銷,宣傳文案甚至打上了「東大、京大最多人閱讀的書籍」等字句,即千葉雅也以教導人如何「學習」為主題的《學習的哲學》。

千葉雅也目前執教於立命館大學,畢業於東京大學,曾留學巴黎第十大學,博士論文研究主題是德勒茲,乍見是相當正統菁英的經歷,以及深奧的研究主題。但2014年時,他就曾以流行的推特(twitter)為主題,寫作《用別的方式:推特哲學》而引起話題。

這次的《學習的哲學》,千葉偏向自我啟發的心靈成長類書籍,一部份探究「學習」的核心本質,另一部份則是給出實踐的步驟。不過,由於千葉的學術背景,使得內容與一般的心靈成長書籍有所區隔,並適時與分析哲學連結,是其可觀之處。

今年另一本同樣是青壯年哲學家的話題新著,是國分功一郎《中動態的世界:意志與責任的考古學》。此書藉由回望過去,在哲學與倫理學領域,引導新的思考可能。

中動態.jpg今日我們在學習語言時,基本上有「主動(態)」與「被動(態)」的對立,而這樣的文法對立,又可連結到意志與責任的概念:人必須為自己的自由意志所作出的選擇負責;相反地,若是在被動的情況下,所需肩負的責任就有所不同。

然而,國分功一郎在考察古希臘語的過程中發現,古代的印歐語系文法中,其動詞體系最初普遍存在的,並非主動(態)與被動(態)之對立,而是主動(態)與中動(態)(middle voice,或譯「關身語態」)之對立。然而在歷史的演變中,中動態發展出了被動態,隨後取代了中動態,才逐漸成為我們今日所熟悉的主動/被動之對立。

國分遂從這一點著手,仔細檢視古希臘哲學家著作的翻譯問題,以及後來歐陸哲學家如何解讀古希臘哲學,並重新理解德希達、海德格等人的著作,也更細緻地詮釋史賓諾莎的倫理學等,以考察我們今日對意志與責任之間的認知是如何形成的——據說,古希臘文中是沒有「責任」這個字的——而國分的研究成果,也再次反映日本應用倫理學於今日的發展。

日本戰後至今的思想發展極簡史(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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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書名」不記得嗎?馬上為您服務!

你認為書店是文化、服務還是零售業?

不同書店的異質性是很高的。也許有人覺得區區十坪的書店很小,但裡面的藏書可能本本都值得一讀;不多話的店主會讓人感覺有距離?他可能是刻意不想打擾讀者沉浸於閱讀的喜悅;這家店背景音嘈雜?那或許只是生活的樣貌。

每位來訪的讀者,對書店可能都有不同的想像與期待。有些人帶著明確的書單,有些人想要不期而遇;有些人喜歡安靜不受打擾,有些人喜歡和工作人員交流;有些人行色匆匆,有些人則想悠閒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

每天打開書店大門,店家便在面對各式各樣的客人。這幾年關於「好服務」和「好顧客」有許多討論,日益緊張的消費關係,反映了在多元的文化空間,人與人應該如何彼此信任與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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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賣不只是金錢交易

一般來說,附設咖啡座位的書店,都會希望讀者先將書本結帳後再帶進來,因為飲料滴落或打翻,導致書籍受損的機率實在太高了(在我超過十年的店員生涯中,只遇過一位主動告知打翻飲料的讀者)(註:本篇提到的例子全部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尚未支付款項的訂購書,書店也一定會希望讀者前來取貨,因為這本書可能不符合書店的客群,卻是為了該位讀者,特地花錢花時間訂進來的。

來者是客,開門做生意的都不會喜歡刁難客人。就算來客壓根不想買書,只顧著拍照打卡,只要不太過誇張(三不五時會有人當成在棚拍),大家也相安無事。

沒有一家書店是十全十美的。讀者對書店可能有各種想像,書店人對自己的空間或工作也有不同的服務性格。書籍的買賣不只是金錢與貨物的往來,更包括人與人、人與書、人與空間多重的交流與信任。

▉找書大作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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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記得書名了,不過封面是藍色的。

這張約莫三年前在網路上流傳的陳列照片,讓不少書店人會心一笑。雖然顧客的問題千奇百怪,從覬覦可愛的店貓、問路、尋人,到颱風天一臉擔憂地詢問航班起降資訊不一而足,不過,關於書籍資訊的詢問還是占大宗。

有的時候讀者需求的書籍當下並不存在。無論書店的規模有多大,能陳列的品項總有極限,不可能販售所有書種(例如古籍、學術書刊就很少在一般書店出現)。更何況儘管書海無涯,還是會有尚未出版成書的議題。

大多數人都能接受建議另尋管道,不過偶爾也會遇到回以「蛤,你們連這種書都沒有喔?」的讀者,好像整家書店所做的努力,在他眼裡毫無價值。碰到這類回應,一開始難免沮喪,但只能告訴自己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知道自己的目標在哪裡才是最重要的。

當然,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不愛沒事找事,有時候他們真的只是記性不好⋯⋯

對書店人而言,「幫讀者找書」有點像是隨堂考試或電玩遊戲,不管是從服務、買賣或專業角度來看,都是無論如何一定要完成的關卡。雖然這是書店工作的日常,但也是一種樂趣和挑戰——只是有時候讀者提供資訊的方式還真讓人哭笑不得。

一般人就算不記得完整書名,也會提供關鍵字——雖然關鍵字本身可能是錯的,例如《世界是平的》卻說成「地球是圓的」。現在則有不少人會秀出手機畫面,畢竟這幾年出版社取的書名越來越長(也越來越像),別說讀者不記得,店員自己也有可能搞不清楚。但也常有人真的像上面的照片一樣,憑著印象中的封面顏色,甚至是陳列位置找書。

讀者:「你好,我想找一本書。

店員:「您好,請問知道書名嗎?

讀者:「嗯⋯⋯不太記得⋯⋯但是它之前擺在(比手畫腳)這個位置,就是這個角落(篤定)。」

店員:「⋯⋯請問大概是多久之前?(甜笑)」

人的記憶真的沒有想像中那麼可靠。找書讀者提供的封面顏色資訊,事後證明常常是錯的。位置更不用說了,我幾乎沒遇過講對的。何況書雖然沒長腳,但店員必須經常性調整陳列,以因應不斷湧入的各式書籍。每次遇到這種問法,都會有種「刻舟求劍的故事活生生在眼前上演」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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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的夜晚:我們都要心懷善意

如果你認識在書店工作的人,一定聽過很多類似的例子。如果發個問卷蒐集店員同業遇到的經驗,也許可以結集出一本書。我自己印象最深的是在某個忙碌的晚上,有位先生帶著抱歉但卻開朗的語氣,找一本跟「心靈」有關的書:

我完全不記得書名欸,只知道是『什麼什麼和什麼』。」

我壓下心裡的OS:「你這種問法才是什麼跟什麼啦」,把能想到的唯一一個答案說出來:

嗯……請問是《愛・自由與單獨》嗎?」(總不會是《槍砲、病菌與鋼鐵》吧

竟然命中!

那位讀者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瞬間讓我覺得職業生涯的高峰莫過如此(誇張了)。而那個一整晚在櫃檯替讀者兌換贈品、處理停車優惠的平凡週末,只因為幫讀者找到一本書,成為我畢生難忘的夜晚。

傳統書店、連鎖書店、獨立書店,甚至是將書納入商品組合一環的選品店、咖啡店,都可能與氣味相投的讀者相遇,並從中發現閱讀的驚喜。在這裡工作的人,都很願意分享對書、對閱讀的熱情,也希望踏進書店的人,能夠回以同等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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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

2017-09-17 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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